裴再用手一寸一寸摩挲小段冰凉的脸,直到触到了一点温热的水渍。
第20章
“当时,雪还在下,下得不大,但是没停。山里的风啊,刮得真狠,能把脸皮削下来。”
“我背着裴再,裴再眼看着快死了,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他背上有这么长的一道伤口呢。”
“我俩往山上爬,雪厚的走路都费劲,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饿得难受。那时候我已经辨别不出方向了,我估计走的肯定不是一开始指定的方向。”
“我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就觉得闷头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一抬眼,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屋檐下,小段坐在门槛上,红红小心地托着他的腿,脚踝被纱布绑得一层又一层,一动不能动。
换女搬来个凳子坐在一边,给小段剥橘子吃。
“一个小不点从雪地里飞过来了,它越来越近,我再仔细一看,绿豆!我看见绿豆了!”
绿豆站在架子上,听见自己的名字,咕咕叫了两声。
“要不说绿豆是哥哥的心肝宝贝呢,这么多人没你一只鸟好使。”
小段朝绿豆叫了两声,绿豆飞到小段的肩头。
小段把橘子分给绿豆一瓣,接着说,“我一看见绿豆,那真是浑身都没劲了,咣当就倒在雪地里。然后不鉴和不咎才带着人赶到,把我俩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小段噙着橘子,以前没觉得这玩意儿这么好吃。
“不鉴这人,虽说嘴巴臭了点,毛病多了点,人还是不错,背着小爷走了一路。”小段道:“我以后再也不背后叫他贱人了。”
红红偷笑,不鉴站在门边冷哼一声,“我还要谢谢你了。”
小段说人坏话被听见,也没不好意思,问道:“你家公子怎么样了。”
不鉴想起裴再背上的伤,有些不忍,“公子伤得很严重,好在没发烧,这会儿正在休息。”
“好人才不长命,就他那样的,且得活呢。”小段问:“那些刺客找到了吗,哪路神仙啊。”
不鉴道:“这个,等公子醒了再告诉你吧。”
小段睁大眼睛,“他愿意告诉我了?”
不鉴点头,“公子吩咐的,等他醒过来,他会亲自告诉你。”
小段有点兴奋,他拍了拍手叫红红扶他起来,往裴再的房间去。
不鉴叫住他,“公子还没醒呢。”
“我去看看他,我又不叫醒他。”
他一只脚也能蹦蹦跳跳的,很轻巧的样子。
到门口,小段松开红红,单脚跳着进了屋。
屋里暖和,炭火很足,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沉香。
裴再躺在床上,面容多了几分血色,不再那么苍白。
小段在床边坐下,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
他摸了摸裴再的手,又摸了摸裴再的脸,像裴再盖着自己的眼睛那样盖住他的眼睛。
风雪里,裴再的手几乎凉透了,变成一块冰,挨着小段的眼睛。
小段回想那段路,虽然难走,但仍留下一点可供回顾的东西。
小段笑了,在裴再床边放下一个橘子。
养伤的日子无聊,小段脚受伤没法乱走,肋骨也断了一根,不咎让他静养休息。
绿豆成了小段的宝贝,他原来还像逗宠物一样逗绿豆,现在已经当兄弟看了。
他嗑瓜子,自己吃一点,给他的绿豆磕一点。绿豆糕,他碾碎了喂给绿豆,摸着绿豆漂亮的毛哄它喝水。
红红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摞纸,不停地演算着什么。
换女陪在小段身边,她拿来一张红红不要的纸,叠成了一只小鸽子。
小段要跟她学,但是不如换女手巧。
红红看见了,围着看了一会儿,问换女能不能把这个纸叠的小鸽子给他。
换女说可以,红红捧着纸鸽子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放进荷包里。
“我这个也给你。”小段说。
“你那个跟狗啃出来的一样,我才不要。”
小段把他的未完成品揉成纸团,扔到红红头上。
“你要把这个小玩意儿带哪去啊,给柳杨?”小段趴在躺椅的扶手边,笑嘻嘻地看红红。
红红不好意思,不说话。
小段撑着头,“我说,你真喜欢柳杨啊。”
“你别胡说,”红红道:“我们是好朋友来的。”
小段噗嗤一声,“别人知好色而慕少艾,你到了年纪就喜欢跟别人交朋友?”
红红看他一眼,“小段,自从你开始念书之后,说话刻薄多了。”
小段哈哈大笑。
红红小声嘟囔,“等你以后有喜欢的人你就知道了。”
小段躺回去,道:“我再喜欢人,也不会傻得跟你一样。”
阳光明亮,慷慨地洒在小段身上。
小段眯起眼睛,伸出手挡住太阳,金灿灿的光仍然从指缝里透出来。
换女忽然看向裴再的房间,裴再从屋子里走出来,身披狐裘,长发披肩,即使是受伤,仍然神仪明秀,君子如玉。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小段。
小段显得很快乐,任谁死里逃生一回,都会觉得庆幸和快乐。
何况那是小段,十几年来都快活的人。
裴再慢慢走到小段身边,高挑的身影挡住了阳光。
小段眯着眼睛看他,“你醒了?”
他身后的绿豆倏地飞起来,飞走了。
红红站起来,向裴再问好。
裴再点点头,他把身上的狐裘接下来,盖在小段腿上。
“你真是不怕冷。”小段说。
换女和红红各自离开,小段坐起来一点,往身后塞了两个枕头。
裴再在小段旁边坐下,小几上有炭炉和茶具,但是小段换女和红红谁都不擅长喝茶。
裴再挽起袖子,将茶具拿来一一烫过,取来茶叶开始泡茶。
他递给小段一杯茶,小段接过来。
小段总跟着裴再喝茶,喝来喝去也算喝出点滋味。
他咂摸着茶,看向裴再。
裴再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道:“那些刺客不是来杀我的,他们的目标是你。”
小段皱眉,“为什么。”
裴再看着他,“因为你是皇子,当今陛下仅存的一个皇子。天家姓萧,所以你的名字应该是,萧段。”
小段愣愣地看着裴再。
“你的母亲姓丰,元平十二年入宫的宫女,是这座宅子原来的主人,娘娘庙里供奉的也是她。所以在你去娘娘庙祭拜之后,康王对你的态度有所改变。”
“康王,就是你三叔公,他是陛下的叔叔,也是宗正寺卿。”
“你还有一个叔叔,衡王萧道琛,刺客也是他派来的。这一点你应该能猜到,”裴再道:“毕竟你要继承的不是一家一业,普天之下、四海之内都是属于你的。”
他慢慢说完,看向小段。
小段不知道自己要给出什么反应,他张了张嘴,“你让我假扮皇子,你让我假扮的,是皇子?”
裴再点头,神色波澜不惊。
小段猛然砸了杯子,抓住裴再的手,“裴再,你疯了!这是要砍脑袋的大罪,你会害死我的!换女不咎和不鉴,都会被你害死的!”
裴再看着小段,语气格外平静,“容我再提醒你一次,是你自己撞进来的。”
小段倏地松开了手。
那天天气晴朗,可裴再的神色比冰雪还冷。
“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吗,你说的没错,我不应该让你做个糊涂鬼。”
裴再重新为他倒了一杯茶,道:“这样的事情,以后只会更多。”
小段没有接他的茶,他像第一次认识裴再一样看着他,“我是你的棋子,一个诱饵,一个你竖起来的靶子。你挑中我就是为了让我去死,做真皇子的挡箭牌。”
“不准确,”裴再道:“我并没有找到真皇子。”
小段想笑一笑,“我死了是诱饵,我活下来,就是你手里的真皇子了。这是一举两得。”
裴再盯着小段湳楓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恐慌到极致的时候,小段反而平静了,他想,现在自己说不定有几分裴再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
或许他该笑一笑,可能他也真的笑了。
“裴再,你真厉害,说什么没法与天争命,没有人能像你一样撒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裴再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小段在裴再眼中看见了自己,看见一个狼狈的,滑稽的自己。
“你别看着我!”小段忽然冲他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