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子——”
远远的,一行人提着灯笼撑着伞迎面走到裴再面前。
裴再看了眼,人群中裴越之披着斗篷抱着手炉,灯笼簇拥着他,端的是辉煌明亮。
“这么冷的天,裴公子还要出宫吗?”
裴再看他一眼,“这么冷的天,裴大人还要面圣吗?”
裴越之笑道:“陛下召我。”
裴再顿了顿,没有言语。
裴越之道:“不如裴公子稍微等一等,我同陛下说说,让裴公子留在宫里,这深夜回去的路,可不好走。”
裴再不应声,他有些懒怠和裴越之说话。
作为师长和臣下,大约他有责任去考察裴越之的品行,可是裴再此刻心里懒懒的,不大想搭理裴越之。
“裴大人,裴大人。”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裴再和裴越之都回头望去。
来人是小段身边的太监,在宫里积年的老人,他认得裴再,在裴再还是先帝跟前的红人的时候。
“裴大人,”太监对裴再道:“小太监不懂事,连把伞也没给您留。你撑上伞吧,免得湿了衣裳。”
裴再摇摇头,“是我让他先回去的,雪下的不大,用不上伞。”
“那怎么行。”太监一笑,满脸都是褶子,“裴大人身份贵重,一丁点的不是都是奴婢们的不周到。”
他把伞塞给裴再,若非裴再拒绝,还要几个人送裴再出宫。
转过头,太监看向裴越之,道:“小裴大人,辛苦您大晚上还跑一趟。”
听到小裴大人几个字,裴越之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那双保养得当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
但是裴越之仍是扯出一个笑,点点头,跟在太监身后。
裴再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想,裴越之的确是个笑里藏刀的人,这样的人不能待在陛下身边。
做出这个决定,裴再心里好受了一点。
“裴大人。”裴再叫他。
从裴再嘴里说出的这三个字,不能让裴越之获得成就感,只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裴越之顿住脚,“怎么?”
“他在气头上,别往跟前凑了。就是去见他,也不要提我,他会更生气的。”
第62章
夜已经很深了,雪下得格外安静,屋里的炭火添过两回,这会儿还是热烘烘的。
裴越之到时,小段坐在书案后,提笔写字。
殿里很安静,裴越之上前行礼,小段摆手止住他,点点榻上熟睡的段谷冬,示意裴越之轻声。
裴越之瞥了眼段谷冬,轻轻走到小段身边,伸手替他磨墨。
小段一边写字一边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明日起你就住在宫里吧。陈郡王向你行贿,你驳了他的面子,或许他会伺机报复。”
“无妨,”裴越之道:“陈郡王再恼羞成怒,也不过是叱骂几句,我不怕。”
小段摇头,“没有那么简单。”
裴越之没说话,他就着灯火细细打量小段的神色,小段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笔下,看不出一丝一毫心情不好的迹象,完全不像裴再说的那样。
裴越之拿不准小段的心情,顺着小段的话问,“陈郡王之事,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小段却没说话,搁下笔,叫宫人上了两碗桂花蜜羹。
小段不说,裴越之便不再追问,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侧。
等小段兀自沉思回神,裴越之适时捧上刚端来的热气腾腾的桂花蜜羹。
这是他得以长久陪伴在小段身边的原因,在小段不需要人说话的时候,他可以立刻安静下来。并在小段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说话是项天赋,不说话也是,这一点上,他比裴再懂事的多。
小段接过桂花羹,道:“明天叫人把你用惯了的东西带到宫里,朕记得你原来身边有个熟脸儿,这一阵却不见了。”
裴越之道:“他回乡探亲了。”
小段点点头,道:“那就罢了,明日找两个宫人跟着你。”
裴越之轻声说好,小段放松下来,他倚靠着靠枕,勺子在碗里舀来舀去,目光只盯着桌上的那张纸。
他分神的时候,碗里的甜羹洒出来一点,裴越之赶紧去擦。
小段没用他帮忙,自己坐直了身子,拿过帕子擦掉了。
裴越之收回手,目光掠过桌面,看清楚上面的字,一下子变了脸色。
雪下到了第二天清晨,地面结了冰,积雪很厚。小段罢了朝,只传召了几位大臣入宫商议事情。
到晌午时分,太极殿就只剩下不鉴一人。
“不咎呢?”小段问。
“他被长公主家的二公子叫去赴宴了。”
小段挑眉,问道:“宗室们消停了?都有闲心开宴会了。”
不鉴顿了顿,道:“江南那边又送了十万匹丝绸,没过明路,直接送到了各宗室府上。”
“我就知道。”小段嗤笑一声,“京城的宗室们一个个闲的没事干,想着法子捞钱。”
“这个你看看。”小段把手里的东西给宫人,宫人送到不鉴面前,不鉴还未打开,就听见小段道:“我要给裴再授官。”
不鉴瞪大双眼,“给公子授官?那公子当初离京,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这话说的,好像裴再一回来,势必会架空小段似的。
小段撑着头,懒散地看着他,“你还真当裴再是个香饽饽呢,谁见了都喜欢?”
不鉴面色讪讪,小段响亮地嗤笑了一声。
“秦尚书着手整改江南商税,不止一次跟我告状,说江南商人上头有靠山。显然,他们的靠山就是宗室这群人。”
“裴再面子大,先帝在时就地位超然,何况他君子的名声在外,宗室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这件事让裴再去做最合适。”
不鉴握着手中的圣旨,不情不愿地打开看,“宗室难缠,岂是那么好应付的,你这是拿公子当靶子。”
小段还没说话,不鉴看清楚了圣旨上面的字,惊叫道:“礼部仪制司主事?这么低的品阶!”
小段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你想让我封他什么官,少傅,太傅,干脆连皇位都送给他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鉴低声嘟囔了几句,道:“公子恐怕不会同意。”
小段只撂下四个字,“抗旨者斩。”
裴再接了圣旨,在某个小段与大臣议事的午后进宫谢恩。
太极殿里的大臣没有一个等闲之辈,都是小段手里得用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跟裴再认识,就是有新进的,不认识裴再的,也一定听过这个名字。
这些人都客客气气的来向裴再道喜,裴再一一回礼。
很多人猜测裴再当初离开的原因,比较公认的说法是,当日萧庶人叛乱,裴再为救还是太子的小段,枉顾先帝性命,以至于先帝留下密旨,裴再为保命而被迫离开朝堂。
小段刚即位那会儿,还有不少人盼着裴再回来,比起行事出其不意又别具一格的小段,裴再毕竟仍算是个政客,跟他们共用一套规矩。
不像小段,一点也不理会那些约定俗成和原则之外。
不过在小段已经坐稳皇位的今天,裴再的事儿,也就有闲心的人还琢磨琢磨,大多数忙得脚不沾地的人,看过便罢。
连张金风也不由得感叹,换做从前那个权术斗争蔚然成风的朝廷,裴再的归来绝不会如此平静。
小段坐在上首,百无聊赖地看着殿内众人寒暄。
当初同样的太极殿里,裴再着红袍,站在先帝身边,是最清贵的那个。如今裴再穿青色的官服,满朝朱紫里,他又变成最出尘的那个。
一个假道士,伪君子,真骗子。
裴再抬眼,对上小段的目光,小段闲倚着御座,眼里的笑意尽是嘲弄。
大臣议完事便各自散去,康王世子忧心忡忡地走出太极殿,在大殿一侧,碰见了裴越之。
裴越之上前行礼问安,“世子今日在大殿中见过裴再了?这下该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康王世子左右看了看,客气道:“小裴大人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消息灵通的很,圣意都能先别人一步知晓。”
“不过这也没什么,陛下是念旧情的人,裴再曾是他的老师,叫他回来当官再正常不过了。”
“当礼部的官,专门跟你们宗室打交道,世子也觉得没什么?”
康王世子面色微沉,“到底裴再一个人,翻不出什么大浪。”
裴越之惊讶地看着康王世子,“世子当真这么觉得?我从前不认得裴再,但是我不敢怀疑裴再的能力。世子,你是先帝朝过来的人,裴再何许人物,你真不知道?”
康王世子被说中了心事,他嘴巴紧抿,眼中的焦灼已经掩饰不住,“可你是陛下身边的人,我凭什么信你。”
“我从来都忠于陛下。”裴越之负着手,微微昂着头。他不常做这样的姿态,因为他需要在陛下面前安静低眉。
他什么都愿意为陛下去做,可即便如此,他的陛下眼里永远都没有他。
“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裴越之说。
下过雪的天气,风冷得割脸,小段站在城门上,披着狐裘,手中握着千里镜。
裴再提着衣摆,慢慢走上台阶,他抬眼,正看见小段慢慢收回镜筒。
“裴大人风光依旧啊。”小段背对着裴再,慢悠悠道。
裴再在小段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如今是陛下名正言顺的臣子了。”
小段回头看他一眼,打量着他身上青色的官服,调笑的语气不乏恶意,“只是可惜,你修不了道做不了神仙了。裴大人,你以后又要说假话了。”
裴再倒看得很开,“我早同陛下说过,修道之事上,我没有天分。”
“至于说假话,”裴再看向白雪覆盖的宫廷,颇有些感慨,“我有幸做陛下的臣子。陛下的臣子,说话的不多,做事的多。”
小段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为没能戳到他的痛楚而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