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前些日子总能在你身上见到一些毛发,还想着春日都过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柳絮。”越青君语气并不凝重,也没有刻意轻松,当真好似随意闲谈一番。
“能被你看中的狸猫,必然有其过人之处,若是之前能见一见就好了。”
“可惜它与我们缘分不够,你也不必耿耿于怀。”语气里有些好奇,也有些遗憾。
宁悬明唇角动了动,却也没接这话。
他当然不会说,见到那只狸猫时,他便觉得对方与越青君有几分相像,当然不是样貌,而是性情。
然而越青君生辰时,狸猫生病不适,越青君受惊后,狸猫也意外离去,很难说不是命运在隐隐暗示什么。
宁悬明原本不信这些,可在亲眼见到越青君吐血,亲耳听见御医的说法后,也难免几分犹疑,以至于如今狸猫不在了,也不愿在越青君面前多提起。
“不过是只寻常狸猫,运气也不怎么好,无甚可取之处。”宁悬明故作不在意道。
越青君闻言,抬眸看他一眼,见人心情不愉,只当是狸猫去世伤了他的心,一时便也闭了嘴,不再提及此事。
等将一碗粥吃完,药效发作,原本刚醒来不久,还算精神的越青君此时已经有了倦意,昏昏欲睡。
宁悬明伺候他睡下,正要起身时,却被越青君拉住手腕。
“今日身心已经疲累至极,即便继续批阅奏折,效率也不如以往。”
“不如暂且休息一会儿,再醒来批阅,效率更高。”
宁悬明低头垂眸,视线落在握着手腕的那只苍白瘦削的手上,半晌,到底没有推开。
他顺势在越青君身边躺下,二人皆闭目睡去。
不过片刻,宁悬明的睡意便汹涌袭来。
二人间原本隔着些许距离,恍惚间,宁悬明察觉有人靠近,那人并不拥挤,只是静静挨着他,享受此刻的亲近,眷恋地扣住他的手心,清醒时必然会遭拒绝的行为,只敢在此时悄悄进行。
隐约有一道声音传入宁悬明梦里:“狸猫没了,无瑕还在。”
名为无瑕这只猫,只属于你。
*
接下来几日,越青君都在闭关养病,不见外人,连朝政也交由宁悬明代理。
朝臣们倒是想求见,但天子卧病在床,他们若是非要打扰,岂不是不顾天子安危?
可太后与太子那边还等着呢,在天子养病期间,长乐宫一直戒严,被禁军看守,等闲不许探望,天子病了多久,长乐宫就封闭多久。
朝臣刚开始反应激烈,到如今也已经心身俱疲,没有先前那么多精力了。
可太后一直被看管也不是个事儿,案子究竟如何了结也要有个结果,不得已,他们找上了宁悬明,然而宁悬明此时却跟他们打起了太极。
“天子尚在病中,等有精力处理此事时,自然会有所行动。”
话虽如此,实际上谁不知他的目的,不过是想拖着,拖到再无可拖,拖到太后表明态度妥协,拖到目的达成。
这些时日宁悬明每日早起干活,唯有三餐用膳时才会出现在越青君面前,既是因为公务繁忙,也是因为某些其他心照不宣的原因。
今日宁悬明醒来后,难得未见到身边人,他微微一愣,起身下床,扬声道:“来人,”
“郎君。”宫人进来。
“人呢?”宁悬明问,虽连陛下两个字都没说,但毫无疑问众人皆知他所问是谁。
“陛下醒来后,不让奴婢们打扰您。”宫人恭敬答道,“喝过药后,陛下便起驾去了长乐宫。”
宁悬明闻言眉心微蹙,才刚好了些,就又要出门,即便知道对方为何如此着急,宁悬明心中仍对对方如此不顾自己身体而感到不悦与心疼。
这人的身体,就是这样熬坏的吗?
看得越清楚,心中就越是觉得无力,只因事已至此,便再无退路。
想到前些时日抓的那几名长乐宫中的宫人,宁悬明心中已有了想法。
他先去了牢里,查看那几人的口供,拿着这些指向明确的口供,径直去了长乐宫。
“啊——!”
他刚走到宫门口,便听到宫内传来一声惊叫声。
随即快步进去,踏入殿中,抬眼看去,只见一名宫女吓得瘫倒在地,一副恨不能昏过去的模样。
顺着她惊惧的视线望去,便见越青君面上惊愕与茫然尚未散去,苍白的手捂着腹部,鲜血自他指间渗出,染红了素白锦衣。
而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同样一脸愕然与失神的太后,狰狞的神色尚未全然褪去,依稀可见刚才的凶恶表情,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不必过多探究,眼前俨然是一副无法辩驳的凶杀场景!
宁悬明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快步走到越青君面前,小心将人抱在怀中,才后知后觉自己浑身僵硬,连触碰越青君的动作都小心翼翼,担心对对方造成半分损伤。
越青君忍着疼,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伤,反而扯了扯唇角,故作轻松地宽慰宁悬明,“别、别怕,没事的……”
然而额头密密麻麻冒出冷汗,面色苍白虚弱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厥的表情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宁悬明张了张嘴,却只觉得自己仿佛忘了如何发声,任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组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殷红自越青君手下逐渐蔓延,很快就染红了一大片,也仿佛糊住了宁悬明的眼睛,让他恍惚觉得眼前只有一片殷红,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
宁悬明等到自己手脚没有刚才那么僵硬,才将越青君小心抱起,方才的惊吓让他浑身发软失了力气,此时便是回神,也不过是强行让自己清醒,凝聚浑身力气,才能小心护住越青君。
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太后一眼,找回了声音的宁悬明沉声道:“长乐宫谋害天子,阖宫封禁,不得有任何人随意走动,包括太后!”
等人走后,太后的寝殿外也站满了禁军,若说先前这些人对她还有几分顾忌,不敢到近前,如今便是毫不客气,没有将她当成阶下囚,已经是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
哐当!
匕首掉落在地上,因地毯的阻挡,声音比较沉闷,一如太后此刻的心情。
她望着眼前情景,方才从刚刚鬼迷心窍般的状态中脱离,如梦初醒。
跌坐在凳子上,缓缓闭上眼睛,浑身虚脱,冷汗涔涔。
她刚刚做了什么?!
第92章 不敢死
养了几天,越青君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反观宁悬明,因为日夜操劳,身体格外疲累,睡觉都比往日沉。
今日难得越青君醒得较早,宫人近前伺候洗漱时,越青君示意他们动静小些。
等梳洗完毕,出了内殿,越青君方才出声道:“悬明两个时辰前才睡,今日有事皆有我,不必叫醒他。”
宫人低头应是。
喝过药后,吕言便走上前来禀报道:“长乐宫那边又传来消息,太后绝食相逼,想见陛下。”
闻言,越青君微微蹙眉,面上显露的并非是生气,而是苦恼。
“这些日子母后可有说过其他?”
吕言低着头:“有陛下的吩咐,太后幽禁于长乐宫,无人可见,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很安静。”
越青君微微垂眸,语气幽幽:“母后做了二十余年皇后,自有国母风范,寻常人与事,还无法让她色变。”
“如今竟能做出绝食相逼这种事,是我这个儿子的过失。”
“她要见我,我身体也不似之前那般羸弱,自然也该去见一见。”
他回头望了一眼安静的内殿,“悬明累了许久,今日让他好生歇息,你守在殿外,不要让人惊扰了他。”
吕言虽是越青君的大总管,但并非随时跟随在越青君身侧,事实上,越青君是个不常让人近身跟随的人,即便是吕言,随侍身侧的时间也远低于张忠海跟在先帝身边的时间,今日不带他,也并不奇怪。
越青君就这样坐上肩舆,在轻轻晃动的御驾上到了长乐宫。
禁军围困长乐宫,听从宁悬明命令,不许他人随意进出,这个他人中,显然并不包括作为天子的越青君。
后者被顺利放行,进了长乐宫,到了殿外,越青君便下了肩舆自己走。
“你们都留在外面,不必跟进来。”
“是。”
越青君独自进了宫殿,刚踏进去,转头寻望,便见到了太后独自坐在那儿的身影。
对方一身素色衣裙,头上的发饰妆容也比往日要低调许多,虽气度仍在,但瞧着少了几分从前的锋芒与咄咄逼人。
也是到了此时,太后才有些明白当初越青君始终一身素衣,因为唯有素衣,才能在荣宠时不显骄矜,落魄时也能维持一份体面。
“皇帝来了。”
“坐。”
太后掀了掀眼皮,看着眼前这道身影。
殿内没有宫人伺候,只有他们这对便宜母子。
越青君静静看了看她,片刻后开口道:“母后。”
太后轻扯了下唇角,“难为你,如今竟还愿意叫哀家一句母后,哀家都要以为,你恨不得喊我为毒妇。”
说话这般不客气,显然是要撕破脸,不顾什么颜面了。
“人证物证俱全,皇帝想治罪哀家,想必已经想了许久,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反应。”
越青君听见太后这番话,面上仍不见半分恼怒,面上神色平静,好似这些时日的不得见与禁足都不存在一般。
“母后心思缜密,我想,即便猛虎一事上有什么证据,也不过是片面之言,无法说服外界。”越青君笑了笑道,丝毫没有无法借此将太后定罪的困扰与怒气。
见他如今竟然还笑得出来,太后都不由有一瞬间恍神。
然而与越青君不同,此时的太后心中却并不轻松。
这些时日虽未对她有任何定罪与处置,但仅仅是禁足,不许他人探望,也已经足够让她失了颜面,损失太后威仪。
几日的幽禁,无法让太后有实际上的损失,然而心理上造成的压力与紧逼却半点也不少。
如今太后面上看着仍如往常般镇定,情绪却早已经压抑许久,亟待爆发。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方才闭了闭眼睛道:“既然皇帝都认定是哀家所为,那便算是吧,皇帝打算如何处置哀家?”
“先帝陵寝尚未关闭,哀家不如直接撞死在先帝陵寝中,只说哀家思念先帝,自愿追随而去,也省了皇帝许多功夫。”
字字句句,皆带嘲讽。
越青君闻言,望着他半晌,缓缓一叹道:“母后何至于此。”
他垂眸望着腕上念珠,“母后出身显贵,自幼读书明理,聪慧过人,会变成如今这样,也是皇宫害人。”
“我知一切并非母后心中所愿,母后本性也绝非如今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