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管家左脚踩右脚,差点将自己摔在地上,幸而及时扶住柱子,没摔下去,只是情况也并未好上多少,因为心中震惊,动作慌乱,柱子没扶好,反而一头撞在了柱子上,将他撞了个头晕眼花。
原地稳了半晌,也仍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然而以宁悬明的身份与性情,又实在很没有与他说笑的必要,此事只能是真的。
管家脸色惨白,实在想不明白,在宫中那么多人的保护下,天子怎会和那么多大臣一起葬身火海,就没一个逃出来,其中究竟有何隐情与猫腻,绝非是他一个小小管家能知道的。
他如今该担心的,是主家既死,他们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众多顾虑汇聚在心中,让管家的心跟火烧火燎似的,恨不得闯进宫中,将葬身火海的天子扒拉醒来问问。
宁悬明见状,不由出言安抚道:“让府中上下置办好丧礼所需布置即可,其余诸事,皆有我应付。”
管家只好哭丧着脸下去忙碌,不多时,府上便纷纷挂上了白绸白布,门前灯笼都换成了白的,府上众人也纷纷腰间缠了一圈白,没了半点喜气。
天子亡于宫中,纵然此时大火大约都还未烧尽,但众人应当也无法从众多尸身中挑选出最像天子的那位,尸骨如何收殓,丧仪如何安排,一切都未可知。
当然,在发生了天子带着众多“忠臣”一同在亡国之前自尽殉国这等事后,天子的尸身收殓与否,也实在无足轻重了,那些朝臣愿不愿意为其收殓都说不定。
不过最终,他们应当还是会愿意的,毕竟天子此前设计的殉国名单中,没有他们,他们当然应该铭感于心,不是吗?
虽住进了皇宫,但宁悬明从前在府上的衣裳都留了下来,他挑了一件素白的换上,在头上系上孝布。
虽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但屋中物品陈设皆如往常,下人们只时时清洁,不敢稍作更改。
站在曾经与卫无瑕共处过的房间中,宁悬明当真有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桌上是他们曾一起看的诗集游记,床上放着卫无瑕曾经常用的锦帕,桌案上是未用完的,用于祛除药味的熏香,连他们闲暇时手谈的棋局,也都好好放在那里,一颗棋子都不曾改变。
宁悬明伸手捡起一颗白棋,纵然有下人的悉心打理,棋子上依旧有些许灰尘,好似旧日回忆,覆上了一层云雾薄纱,朦胧不清。
眼中无声垂下一滴泪,砸在地上,打破了此时的沉寂。
宁悬明低头,视线不经意扫了地上一眼,余光却被一抹痕迹吸引,在垂落的帐幔一角,有一点深褐色的“墨点”。
原以为是何时不经意沾染上的墨迹,仔细瞧了许久,宁悬明脑中才有灵光闪现,恍然闭目。
原来从许久之前,就有了迹象。
生死之事,早在更早之时,便已然注定。
卫无瑕已死,宁悬明早已无心再追究过往,望着眼前种种,宁悬明心中唯有怀念与回忆。
宁悬明过去也曾见过丧夫丧妻之人,然今日之前,也不曾真的感同身受,如今一朝体验,才当真有了实感。
分明心中悲痛,还要强撑着处理事宜,偏生有事做还好,一旦有片刻空闲,心神便空茫无依,仿佛万事皆休。
腰间的玉佩始终垂挂在侧,上头雕刻的名字,仍如从前一般清晰。
宁悬明将它握在手中,细细抚摸,直到将冰凉的玉佩暖到温热,将自己的体温侵染过去。
这枚玉佩从成婚时便被他随身佩戴,早已从从前的陌生,到如今的熟悉,仿佛与自己融为一体。
它曾陪伴卫无瑕二十年,今后也将陪伴他余生,一如无瑕随他身侧。
如此,又怎能不算应诺呢。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而书。
【吾夫无瑕】
下笔断断续续,时而洋洋洒洒,时而停笔忘词至墨染白纸。
许久之后,一纸祭文终成书。
纸上斑斑狼藉,皆是难掩深情。
写完这些,宁悬明已无心再誊抄,只将这祭文引于灯烛中,静静望着火舌将纸张墨迹渐渐吞没。
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管家惊慌的声音,“郎君,外面来了许多官兵,为首之人说……说郎君害天子百官葬身宫中,是为罪臣奸佞,要将郎君带进皇宫当众问罪!”
闻言,宁悬明神色也未有变化。
他等着那最后一点纸屑也烧成灰烬,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步出去。
“来者何人?”
管家还未回答,便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太子少师崔行俭,代太子捉拿罪臣宁悬明!”
一道修长身影快步走来,身后跟着的是向来护卫皇城的禁军。
崔行俭看向宁悬明的目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也让人无法理解的愤恨。
“来人……”他正要让人将宁悬明拿下。
宁悬明却不躲不避,只是在禁军上前时,率先道:“不劳诸位,我自己走。”
见他如此乖觉,崔行俭到底没有彻底丢了世家风度,虽然他很想那么做。
“宁侍郎,请吧!”
就这样,宁悬明随着人进了宫。
宫中消息传得快,早在大火燃烧,宫中大乱时,便有人得到了消息。
百官匆忙进宫,却只能站在熊熊大火前着急无措,面面相觑。
在确定天子当真救不回来后,心中十分想将天子及其祖宗十八代骂上一遍的众人,最终也只能捏着鼻子处理后事。
眼见天子连尸骨都未必能有,他们也实在无心关心还没烧完的宫殿,直接默认天子已死,让人敲响丧钟,通告京城。
“各位,天子虽死,可他宁死也不愿投降,甚至还带走了众多忠心耿耿之人一同殉国,若那岚王打进宫来,见到如此场景,埋怨起了先帝,该如何是好?”
这就是先帝了。
此人说的哪里是让那岚王埋怨先帝,分明是担心岚王被死前搞了这么一出的卫无瑕给惹怒,连带着怨上他们,将怒火都发泄在他们身上。
若是其他人,他们未必担心,可是岚王声名在外,曾经有朝官对他态度稍有不敬,被他不顾对方身份,当场斩杀,如此酷烈之人,他们不得不多考虑几分。
战场危急,寻常人都远离,战场上的消息自然也传得慢,直到此时,他们尚且不知道,城外战况已经发生变化,仍以为进城的会是岚王。
纵然在天子生前,他们也是一心为忠,可天子既死,他们自然要更为自己考虑。
污名固然可以往天子身上推,可总也要有人活着承接岚王怒火。
“天子本性仁厚,若非有奸佞从旁蛊惑,绝不会不顾城中百姓,一心殉国。”有人循循善诱。
此言一出,众人皆心知肚明这话中奸佞是谁。
“此人喜好名声,端得那一心为公,清正无私样,若咱们不能揭开他的真面目,只怕真要让他得逞,到了新朝,还要见他青云直上。”又有人道。
这话就有些刻意歪曲事实了,宁悬明若当真爱名,又怎会与卫无瑕明目张胆搞在一起。
但此时他们要的不是清明,而是要想办法将宁悬明钉死在奸佞一词上,不得翻身。
天子虽死,可死前未必没有给宁悬明留下东西,对方极有可能凭借此在新朝立足,这本就是有碍他们利益的事。
众人目光流转间,便心照不宣地统一了想法。
将宁悬明定为牺牲品。
左右他本就与先帝关系匪浅,先帝计划殉国这事,要说对方不知情,他们绝不相信。
否则又怎会在宫中找不到他的身影。
紧接着,他们又发现,宫中找不见身影的又何止是宁悬明,还有那象征着王朝更替,能正新朝正统之名的传国玉玺。
宁悬明被带进皇宫后,首先面对的并非朝上同僚的问罪,而是询问传国玉玺的下落。
“宁侍郎,天子已死,当立新君,你身为先帝近臣,侍奉天子左右,若说你对此毫不知情,问问在场诸君能否相信!”说话那人,便是第一个提议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宁悬明身上之人。
对方官职不高,原本应当没有他说话的机会,可卫无瑕死前带走那一波,在场人员空缺极多,也就给了他机会。
这是他距离从龙之功最近之时,能否一步登天,就看今日了。
“你哄骗天子守节,不仅自投火海,还带走朝中众多大臣,罪无可恕,若能交出传国玉玺,还能留你全尸!”
不过几句,宁悬明便察觉到了他们的想法,不由笑了。
“原来,以身殉国在诸君眼中是件坏事、蠢事。”
“我虽也无意为一国生死,却也知道世人志向不同,认为能为国而殉者,节气可嘉。”
“至少……比诸君这等柔媚无骨,贪生怕死之辈要高尚得多。”
宁悬明此人性情内敛温和,纵然是嘲讽,面上的笑容也十分真心,不见讽意,正因如此,才更有讽意。
“宁侍郎忠君爱国,天子刚走,便一身白衣孝布,披麻戴孝,天子见了都能哭醒。”说话之人冷笑道。
宁悬明平静道:“宁某不才,自觉寻常,堪堪胜过某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不足挂齿。”
“你!”那人沉着脸冷笑,“宁侍郎牙尖嘴利,就是不知给先帝定谥时,你是否也如现在一般。”
宁悬明眸光一厉。
“天子寿短多病,杀害臣子数十人,暴戾无德,合该一个‘厉’字。”那人悠悠道。
宁悬明神色霎时冷沉。
“你若配合,好歹能留一个全尸。”那人上前两步,语气威胁,“若你非要固执己见,冥顽不灵,那就只好休怪我们不留情面,先帝的身后事身后名,皆在你一念之间。”
“就算不在意名声,连他的尸骨你也不在意了?”虽然烧到最后多半只剩下灰堆,但能扒拉一下看看哪堆灰是先帝,也是可以试试的。
宁悬明沉默半晌,方才道:“既已打算将一切罪责推给我,又何必再说其他,左右不过一个死,身死魂消,生前种种,又何须再提。”
“有什么手段,尽管试试。”
若能丧命于此,也算与卫无瑕生死同衾。
见他当真将一切置之度外,拿他毫无办法,那人也是气急,怒不可遏道:“宁侍郎不惧死亡,但你可知,世上还有生不如死?”
“你若将玉玺拿出,岚王说不得还能饶你一命,否则,你小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岚王?
宁悬明思绪微顿,尚未理清,便听见远处一阵兵甲马匹之声,震得脚下大地好似都在颤动。
一道冷然的声音远远传来,却清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哦,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岚王如今,应当没本事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倒是我可以。”
一个东西飞掷而来,正正好砸在先前说话那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