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
第106章 与君初相识
此言一出,在场无不吃惊。
越青君一介草莽,生长于南地,怎会与宁悬明相识?
等等……宁悬明也并非京城人,数年之前,他行卷入仕,进入朝堂,而在此之前,似乎就来自……南地。
南地富庶,才子众多,原并不出奇,可此人竟与新君相识,且观新帝举止,待宁悬明颇为不同,既挺身相护,又斩杀提议诬陷宁悬明之人,如今更是亲自搀扶……
一言一行,皆是对宁悬明毫不收敛的维护。
莫非没了卫无瑕,此人仍然要受新帝恩宠,青云直上?
那他们刚才不仅没有为宁悬明说话,甚至还帮着要给宁悬明定罪……
地上的尸身还新鲜热乎着,众人已经满头大汗,心中惴惴。
“原来……原来陛下与宁侍郎是旧相识……”有人颤巍巍道。
他们很想听越青君说一句否定,哪怕是见色起意,也比二人之间真早有交情更好。
然而结果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越青君只是扶了扶面具,望着宁悬明,淡淡笑道:“一年之前,有幸与宁卿在南地相识。”
宁悬明没说话,他只是抬起头,视线从越青君腕间那串故意显露的念珠上移开,转到了越青君脸上。
四目相对,未曾遮掩的双眼,带着毫不掩饰的熟悉。
金色的蝴蝶似要张开羽翼,展翅飞去,露出藏在下面的真容。
宁悬明呼吸凝滞。
宫殿的大火余烬仍在,宁悬明眼前却有片刻模糊不清。
便是听到越青君的声音,也并未及时给出回应。
片刻后,方才动了动唇,“不过几面之缘,难为您还记得。”
“几面之缘……”越青君一字一顿缓缓道,“原来在宁卿心中,救命之恩,同居一室,竟也只是几面之缘。”
虽如此说,越青君的语气中却全然没有生气怪罪之意,反而有几分愉悦与纵容。
宁悬明并未言语,他只是仍看着越青君,看着那眼、那唇、那下颌、脖颈、喉结……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二人神色自如,却徒留全场其余人面无人色。
证明二人当真有旧情,除了让他们的处境更难受,心中惊惧嫉妒更深之外,再无其他影响。
不是入仕之前,竟是去年那场平乱赈灾!
若是当初……若是当初去的他们,岂不是如今认识新君,与对方有旧情的,便是他们自己了?!
众人心中抓心挠肝,恨不能回到一年前,以身代之。
无人瞧见,躲在人群中,不敢上前展露丝毫存在感的吕言,在听到这番对话后,脸色那是变了又变,几近扭曲。
不愿意让宁悬明专美于前的众人,当即打断二人之间的叙旧,“陛下,乱臣贼子刚刚铲除,正是该让大军休整之时,不如先让诸位忠义之士安顿下来,待到登基之后,再行封赏。”
越青君也知今日宁悬明伤心伤身,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便没有反驳。
既入了宫,大军便取代宫中原有禁军,占据了皇城,而这些进宫原想博投效之功的臣子们,也被人一一送回府中。
至于是护送还是看守……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也有因为其他原因,并未入宫的,见到今日乱象,只觉得万分庆幸。
没能在新君面前露脸,虽少了几分机会,却同时也少了危险。
送众人离宫时,越青君出言询问:“宁卿从前既住在皇宫,今日也留在宫中即可。”
宁悬明抬眼推辞,“多谢厚爱,不过不必了,我……”
话到此处,他话音一顿,一时竟不知如何继续。
他能如何?
出宫回家?
可无瑕已死,他又哪里来的家?
当初的六皇子府,从今日起,也属于越青君,与卫无瑕无关,与他更毫无干系。
直到此时此刻,宁悬明才惊觉,天下之大,竟无他容身之所。
越青君本等他说话,然而等了许久,终是轻轻一叹,开口说道:“既然宁卿不愿留在宫中与我叙旧,我也不勉强。”
“听闻从前宁卿久居前六皇子府上,如今无瑕虽去,但恩泽仍在,那座府邸便赠予宁卿,作为你在宫外的住所,如何?”
再次相见,越青君再未如一年前一般,举止冒犯,言语轻佻,反而规矩许多,可地上尸身未冷,长刀鲜血未净,让眼前的他,既不像卫无瑕,也不似一年前的越青君。
宁悬明拱手一揖,“多谢。”
除此,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却在走了几步之后,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遥遥望着越青君,半晌,方才在一旁众人不解又不悦的眼神中,开口问道:“斗胆一问,您腕上的玉珠,从何而来?”
越青君垂眸,将念珠细细抚过,似怀念,似流连。
“故人所赠。”
宁悬明眉心微蹙一瞬,口中低低呢喃:“故人……”
越青君面上毫无被冒犯的不悦,反而缓缓说道:“这玉珠不过寻常,并非上品,摔过,磨过,断过……”
“但也曾听过无数佛经讲坛,听过絮絮旧音,暖过朝朝暮暮,故不得弃。”
宁悬明忽而笑了一下,以二人之间的距离,应当已经对彼此神情有些模糊,越青君未必能看到这抹轻笑。
本来,也不是对他笑的。
“所言有理。”
“旧物承旧情,物在情在。”
“可若是斯人已逝,这份情,又当如何呢?”
虽是在问,宁悬明却并未等越青君回答,语气略轻,倒像是在问自己。
语毕,便转身离去。
在他走后,一名宫中内侍凑上前,试图搏一搏,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改朝换代了,自己虽是一个品级低微的小内侍,说不定也能借这先机,一跃成为天子近侍,成为人上人。
“陛下,宁侍郎不用尊称,举止无礼,纵然从前与陛下相识,可如今您的身份已然今非昔比,他这样做,未免有失您的颜面。”
世间之人,谁在一朝登上高位后,不想摆脱旧身份,宁悬明如此随性言行,岂非在时刻提醒天子从前草莽出身?纵然二人从前有再多情谊,天长日久也会耗尽。
然而此言一出,他却并未得到天子的另眼相待,对方甚至并未看他一眼,只是对在角落里当蘑菇的吕言使了一个眼神。
后者便浑身一抖,立即上前,抬手就给了那名小内侍一个大嘴巴子。
“妄议朝臣,你有几个胆子!来人,将此人拖下去,打死不论!”
在茫然惊惧中,小内侍被堵住嘴拖了出去,连求情都来不及。
直到被压在地上打得渐渐失去意识,小内侍也没想明白,为何自己不过是说了宁悬明不敬,新君就随手处置了他。
难道真像旁人猜测的那般,二人之间有的不是旧情,而是私情?!
这越青君抢了皇位,也是为了从先帝身边,抢走宁悬明?
无数念头乱成一团,却终究没机会再理清。
而越青君在打发走朝臣,又暂时安顿好薛行野等人后,熟门熟路回了自己曾经住的宫殿。
为了自己的小命,吕言不得不咬牙紧随其后跟了上去,只是到底没敢靠的太近,若是可以,他恨不得走得远远的,再见不到此人。
只是饶是如此,每走一步,于他而言都是煎熬,越走越煎熬,额上细汗未干,脸色也未有回暖。
走到宫殿外,越青君方才转身,对吕言道:“找几个之前伺候过宁卿的人,送出宫外继续照顾宁卿。”
“只是照顾。”越青君强调。
吕言心领神会,讷讷领旨。
越青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勾唇,意味深长道:“你办事,我放心。”
吕言默默将头放得更低。
直到越青君进殿,他才闭了闭眼睛,此时此刻,他只想大声嚎叫,将今日积攒的一切情绪都倾注其中。
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
任凭心中咬牙切齿,吕言也不敢对越青君有任何冒犯之语,哪怕是在心里。
经此一遭,他这辈子都对另攀高枝这事有了心理阴影。
*
被宫中的人恭敬送到前六皇子府,重新踏上这座府邸,却是天上地下,截然不同的心情。
宁悬明站在门口,望着不过相隔几个时辰,竟给了他陌生之感的地方,一时之间,都忘了进门。
直到管家收到门房消息,匆匆前来,见到宁悬明,便心中安定,仿佛满心惊慌终于有了依靠之人。
他快步走到宁悬明面前禀报,“郎君!郎君!陛下……陛下的鬼魂回来了!就在您走后!”
宁悬明:“……”
他动了动唇,几次开合,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
回来了吗?
真的,回来了吗?
*
新帝登基,改朝换代。
一天之内,京中迎来大变,不仅死了众多高官,先帝也一同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