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跟随离贰进入天疏阁内部,穿厅过廊,走入灯火通明的千里顺风楼底层大堂中。
亲眼见到满墙的青铜生水道符框,众数修全都眼前一亮,再细细看去,大堂中诸般精巧关窍机械不一而足,他们认识的最醉心发明的机术师都不一定能拥有这么多精巧造物、奇妙发明,一时间羡慕又好奇,看得两眼发直。
离贰法士自去请示阁主,稍事离开,众数修眼馋着东张西望,却并不胡乱走动。
“啊!那不是!”有数修惊呼。
其他数修循声看去,发现一个青铜生水道符框前,竟然站着大名鼎鼎的闾丘道长!
而框中水镜上的,不是当世大儒镜清先生又是哪位?
众数修激动难当,他们本以为镜清先生已冤死狱中,没想到竟也被天疏阁救下,身为儒生,他们一心想上去行礼拜见,若能再请教镜清先生指点几句,光是想想,就觉得此生再无遗憾。
可镜清先生似乎是在变着花样逗闾丘道长说话,闾丘道长那般孤傲的道修,已是气得额角青筋直蹦。
众数修毕竟惜命,吓得不敢上前,只能眼巴巴望着听着。
然而,他们一听之下,镜清先生说的话,却比闾丘道长还让他们受惊吓。
镜请先生也不在乎有无闲人旁听,嗑着瓜子,对闾丘道长大谈三教,也不管闾丘道长一声都没吭过,自个儿说得津津有味。
“……他们佛家太过出世,经书多论到个人修行上,少有治世之理,与咱道儒毕竟不同。就说说你们的《易》《老》,说白了,黄老乃统治之术,与我儒家同题不同篇罢了……
“……说道论儒,心思都离不开天子和天下。这些书,说是说,上教天子下教士人,讲到底,还是想做官的士人钻研得多,从里头学着如何想天子之所想、急天子之所急。天子君王只是爱把我儒家挂在嘴边,要用时不仅爱混法家,还要我儒越跪越低,嗤。
“真说到天子君王的心头好,还得是你们和佛家,那些天子君王,一个个最后不都求佛问道想成仙?一人享受倾举国之力的好日子,自然想一直这么过下去。哎呀,也不怪你们道士总忽悠天子吃丹药,就该给他们吃,多可恨呢!
“……所以这百姓呐,万不可看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言辞感激涕零,这是期待无为仁君的体恤教诲,也是写给天子看的治你之言,天子从这句看出的是‘刁民反贼’,士人从这句能看出的是当官就要警惕对付覆舟之水。
“如何对付覆舟之水?要么堵,要么分化削弱,要么干实事彻清河道,要么因势利导祸水东引……这里头不同应对,就是好官坏官的差别了。但无论好坏,都是替天子来治你的,可惜天下人看不穿。
“……其实一旦看穿,也真没意思,某读了一辈子读圣贤书,搞了一辈子儒,吃牢饭时险些入了空门。哎呀,幸亏是遇了阁主,不然,在下光头可不好看。天下也没几个人光头好看,或许阁主……”
闾丘道长听到后半部分,才真正看向水镜里,眼神有了分欣赏,总算愿意开口,却依然孤傲,质问般道:“镜清先生说幸亏遇了天疏阁主,这是何解?”
苦口婆心逗了半日,闾丘道长终于有了回音,镜清先生登时抖擞起来,又从布口袋里抓了一大把瓜子,眼看就要大谈一番,却有位女子走近他,不高兴地对他低声说了什么。
那女子以术法打扫瓜子壳,轻踢木凳,镜清先生居然就听话站了起来,对闾丘道长颇为显摆的一笑:“哎呀,乖女儿要我歇息,闾丘道长,咱明日再聊。”
话音刚落,他竟然不等闾丘道长回话,一手木凳、一手布口袋,哼着曲儿就跟女儿走了!
转眼间,水镜上就没了他身影。
自认放低姿态的闾丘道长,登时又气得青筋直跳。
狂儒!如此怠慢!他绝不会再与此人说话!
众数修缩头耷脑,生怕被闾丘道长迁怒,也不知是不是吓出了错觉,竟都觉神魂一冰,像被巨兽窥探,于是更加蔫儿吧唧,小步挪到角落。
“原来诸位在这,”离贰法士找来,发现他们都窝在角落里,“阁主已知晓情况,十分欢迎诸位。只是玄真观还有家事处理,今夜是无暇见面了,阁主托我陪个不是。”
众数修既惊又喜,前馆主大喜过望,抖声道:“阁主客气!是我等该道谢才是。”
离贰法士却郑重道:“诸位高才今夜投奔而来,对我天疏阁来说,正是雪中送炭。”
被天疏阁法士称呼为高才,众数修登时五味杂陈,有些年老的,甚至两眼一酸。
离贰法士面向众数修,将手中图稿浮空展开,拱手道:“此乃星归道长遗稿,若诸位能够助力天疏阁的众多机术师,齐心协力将它实现,天疏阁上下感激不尽。”
天柱支架?!众数修都是知晓阴谋内情的人,如今仔细一看图稿和星归落款,惊觉阴谋之中还有这么一段令人扼腕的阴差阳错,不禁双目灼痛,纷纷落下热泪。
前馆主清喝一声,运起修为,掌中星盘翻覆,紫气箭矢直指玄真观所在方位。
众数修齐齐一跪,一言不发,对玄真观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稍作镇定,前馆主收起修为,才转身看向离贰法士,沉声允诺:“请天疏阁主放心,我等定拼死效力!法士,阁主安排我等去哪?请带路吧。”
离贰法士拱手一礼:“如此,我就安排各位连夜赶往云之南,请。”
众数修已是喜不自胜,再一听竟然能去云之南,他们不少被天疏阁救下的机术师朋友都在那,闻言更是惊喜,面貌比来时精神了足有一百二十分,齐齐朗声道:“请!”
离贰法士正要安排,忽然一顿。
此时已近深夜,却有灵器接近天疏阁。
他以灵力调动法网监听阁墙,只见远远飞来的是那幅熟悉的春花戏蝶图,已经又皱起了眉。
可画幅徐徐飞落,那个身影侧卧画上,竟是动也不动,平日里作妖的黑纱绿竹笠不知所踪,奇怪的是连他整日穿着的十贤袍都没了,只有一身白衫,长发竟也未束起。
待看清衫上血痕,离贰法士猛地睁大眼睛,疾步走出楼外,向大门赶去。
众数修不明所以,但他们只认识离贰法士一个,见离贰法士突然往外跑,他们就如一群追随母鸡的小鸡崽般也撒腿往外跑。
跑到大门口,竟看到灵器画幅上一身血痕的闻人大人!他们毕竟身在儒门多年,见这些血痕都是横道,就知必定是受了杖刑,而且还不是轻拿轻放,只有往死里下狠手,才能把闻人大人打成这样。
闻人大人是儒修名将,即使近年立场不正,遭了嫌,不受重用,但毕竟赫赫军功,民望功德摆在那里,儒门之主轻易不敢下这般狠手。
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离贰法士一手运起修为其疗伤,一手轻摇其肩,冷声道:“醒来。”
灵器画幅上的身影动动手腕,掌心撑着画,勉强抬起头来。
他黑发垂落,额前竟被刺了一个梅花大小的血色[逆]字!
大逆不道!众数修愕然惊呼。
离贰法士怒目圆睁,却听那人微声低语:“……哥……从今后,我与你同道。”
神魂如万针齐刺,离贰法士凝神敛意,冰寒着脸,将昏迷儒修抱入阁中。
孽障。
*
次日,七月初三。
天刚亮,九州各大城池都热闹了起来。
九座州都大城,百姓修士们早已习惯天疏阁的存在,路过时,都会留心看一眼阁外高立的青石板,若上面贴着黑底白字的“昭榜”,就意味着又有大坏蛋被天疏阁干掉了,自然都得看个仔细,回头好说给亲朋好友听。
而新出现天疏阁的各大城池,百姓修士们都听过天疏阁的故事,本就心存好奇,如今本地竟也有了天疏阁,那无论抱着怎样态度,都有许多人特意起早来看个热闹。
今日,每座天疏阁外的青石板上,张贴着三张卷轴。
一是完整记录了前日天柱事件的水镜卷轴。
二是天柱支架设计图稿。特意注明了星归道长就是机术师星归。
三是详细叙述了天柱事件的昭榜。
于是晨光亮起不到一个时辰,九州各大城池,已是民意哗然。
众多百姓修士聚在天疏阁外的青石板前,有人看完离去,又有人源源不断地赶来,只为验证传闻真假。
儒门原是抱着高高架起的捧杀策略,昨日,他们已料到九座州都的民望即将大跌。虽不情愿,却觉得儒门赌得起!假若一切按计划进行,等他们对付完了玄真派,自有大把时间来操纵愚民,扭转民望。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天疏阁主竟以一己之力在九州各大城池都起出了天疏阁,更没想到,玄真掌门死前竟在设计天柱支架,还留下了图稿!
这可不止是九座州都的民意沸腾,是九州各大城池的民意全数沸腾了起来,百姓修士们的怒火几乎要烧成实质!
仅一个早晨的功夫,儒门高修全都感到民望狂跌,一跌再跌,跌得他们惶惶不已。
最惨的还要数迟远道,他老家的乡亲百姓,竟把给迟远道建的几座几百年的老牌坊全给扒了!拆下来的石料竟然运去盖猪圈。迟远道听到消息,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给气昏过去。
不光是民望狂跌,儒门素来眼高于顶,轻易不收人,若非惊才绝艳之辈,等闲儒生,拼命当了官也求不到敲门砖,如今儒门在各大城池都名声大损,不少原想加入儒门的、新加入儒门的儒修纷纷请辞而去,仅一个早晨,竟有数个儒门书院成了空房。
若不是儒门之主昨夜下令狠狠杖打了请辞的闻人去病,余威震慑,恐怕连儒门高修都有请辞的。也不知儒门之主是昨夜就料到了今早情形,才对闻人去病下那般狠手,杀鸡儆猴,还是真就对闻人去病厌弃到了那般地步。
儒门高修深觉不能坐以待毙,许多都焦急地跑到主殿,想请儒门之主改变策略,立刻下令做些补救,比如散播一些不利于天疏阁的谣言。儒门之主却盯着禀报上来的仿描图稿,忽然吐出一口血,只留下一句“回去待命”,就把众儒门高修赶出了殿外。
儒门高修心有不甘,却不敢表露,只得打道回府,再做图谋。
秦无霜昨日殿上拽了姒晴将军就走,却根本没往玄真观去,而是去了姒晴的山涧小院。此刻收到儒门乱了一早的消息,她也不在意,随手将笺纸飞去桌上,扯过丝被,似乎又要翻身睡去。
姒晴将军一眼扫过笺纸,问:“主上吐血,你不去问候?”
虽然秦无霜爱喊姒晴师姐,两人其实并不是同门。只是秦无霜小时候刚到儒门时,姒晴已是儒门高修,她不知小秦无霜出身,以为同是孤女,对小秦无霜多有照拂。小秦无霜的嘴比容貌还甜,初次见面就黏着姒晴喊师姐,一直喊到现在。
说来也怪,两人文武不同,性情相反,为人处世更是千差万别。
秦无霜还在赖床,坐在桌边的姒晴将军已是整装待发。
姒晴本是越王勾践后人,九嶷山越族人士。她容颜艳丽,身材高挑,赤红发高马尾,修长颈间有一圈暗红刀痕,身穿玄色武袍,外加铜色机械动力铠,腰间是越王之剑,杀气四溢。
她也位列儒门十贤,却排在武将最末,不是她有哪里不如人,只是她爱民却不忠君。她因抗旨避战被斩过,也因抗旨出战被斩过,她颈间这圈刀痕和赤红长发,就是下凡历练被斩太多次,神魂染血的遗症。
儒门之主曾评价她八个字:爱民之将、妇人之仁。
前日儒门之谋,儒门高修中唯有她毫不知情,因为儒门之主怕她妇人之仁坏事,特意下令把她支走了。
秦无霜懒洋洋坐起身,对师姐荡起梨涡笑,撒娇般道:“师姐这就不明白了。这人要骗人呀,最好骗的,不是不认识你的人,而是太认识你的人。
“太认识的人,绝不可轻易去骗,不仅不可轻易去骗,平日里还要以诚相待,半句假话都不要说。除非有泼天巨利摆在眼前,不得不骗。
“不过,一旦决定了要骗,就一定要往死里骗。骗死为止。骗死了,最多日后想起来伤会儿心,还活着,可就不知哪天来要你的命。
“所以呀,主上这口血,是做了亏心事,活该伤会儿心,何须问候?”
如此狠毒谬论,姒晴只得闭目当作没听见,催道:“一日过去了,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秦无霜委屈道:“我岂是故意拖延?昨日师姐也看到了,那帮天竺僧前脚刚去玄真观犯完贱,你我要是后脚上门,那不是上赶着讨打?何况,主上前日可是使唤我去骗的春风剑侠,今日一去呀,我都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贪睡会怎么了,指不定我就命亡青城山了,师姐好狠的心!”
姒晴极为抗拒儒门近日所作所为,闻言面色更沉:“玄真剑气伤恶不伤善,你说你怕命亡青城山,那真该好好反省才是。”
这话让秦无霜犯了脾气,摔被而起,进竹屋洗漱,换了身衣裙慢慢走出来,从袖中取出一艘儒门飞舟,随手抛掷院中,解了缩化术。
精巧的儒门飞舟,悬停在简陋的山涧小院上空,颇为奇幻。
秦无霜转过头,又是巧笑倩兮,撒娇般道:“好了,走吧走吧。我可先说好,若玄真派两位豪杰要打我,还请师姐怜惜,给我求求情。无霜我篡位未半,可不能中道崩殂呀。”
姒晴老实道:“我也是儒门中人,或该与你一道挨打,怎么轮得到我求情。”
秦无霜拽着姒晴登上飞舟,闻言银铃一笑:“师姐怎么连这都不明白。师姐是好人,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也是好人,好人与好人,说话容易。我这种小毒物,只有挨打的份。”
小毒物这个贬称,放在多年前,但凡给姒晴听到,必定是要教训到诋毁秦无霜的人到不敢再喊为止。可如今……
姒晴闭目不言,静心思索天疏阁主的惊天之论。
若他所说真能实现……
*
晨光刚亮。
裴牧云坐在流瀑亭中,他身前的铁桌子上,放着厚厚一本纸稿。
这本纸稿,是他多年来凭借记忆默写出,又在退隐十年间,结合这个世界实情再三增删,最终整理出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