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屠龙之术。
他不缺理论,但如何让百姓听懂并接受先进思想,是个难题。裴牧云对己身能力有清醒的认识,他不是教书育人的材料,这个难题,若有一个与天疏阁同道、并且善于教书育人的大先生,或许能迎刃而解?
但这不是他苦思的根本问题。
根本问题,是如何发动一场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封建运动。
前世,承担这个职责的运动,是由愤怒的青年人发起的,那是外敌内贼双重压迫下爆发的救亡图存的热血。眼下虽只有昏君内贼,更沉重的工厂主奴鞭已频频挥下,但广大百姓还任劳任怨地接受着压迫,还停留在期待换个青天大老爷或明君的幻想中。
如何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所承受是压迫、是剥削?人如何觉醒?亲身经历悲剧,或者,目睹他人的悲剧。
不断上涨的民望打断了思绪,令裴牧云微微皱眉。想必,是天疏阁公开水镜卷轴引来的。
但他也不多在意,继续思索根本问题,浑然不知纸人们窃笑着跃跃欲试,它们想比谁胆子大,看谁敢跳到主人猫猫肩上。
裴牧云陷入深思。
忽地,颊边一点冰凉。
是灵力化出的水。
带有师兄的修为气息。
他抬头看去。
白衣剑侠倚着亭柱,问:“准备动身?”
师兄神色郑重,语调依然温柔,裴牧云望着师兄,视线相交,两双眼眸一样追思。
回过神来,裴牧云应了声好。
他站起身,原本悄悄跳到他肩上、手上的纸人们赶紧哇哇大叫着腾跃下来,与其他剑人一起跟随主人猫猫向外涌去。
师兄弟二人刚走出亭子,忽闻满院花香。
下一刻。
玄真观外,竟有一道剑气冲天而起!
第33章 国色天香
秦无霜与姒晴将军乘上飞舟,不多久就快到芙蓉城。
秦无霜心思缜密,自然不会像天竺僧那般张狂行事,她驾着飞舟在芙蓉城外落下,收了飞舟,两人踏云飞至青城山脚,随后,不用任何修为灵力,徒步走入青城后山。
山中风景灵秀,两人漫步行来,暑气渐消,心绪宁和,不禁感慨青城真是灵山福地。
两人穿过一道银龙般的飞瀑,一座古朴道观现于眼前。
却见一个小小身影跪在门口,手边一柄长剑。
秦无霜想起昨日儒门被一剑打碎的紫琉璃牌楼和现场留下的白牡丹,握住姒晴将军的铜色臂铠,小声道:“师姐,莫不是那牡丹花妖?”
听见人声,那身影猛地抬头,看向二人。
刚一照面,秦无霜与姒晴皆是一怔。
她两人是名臣名将,又是儒门高修,在凡修两界都身居高位,什么好颜色没见过,但饶是她们再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眼前这般绝色。
不愧是鼎鼎大名的洛阳白牡丹。
据说某年酷暑,明樑帝摆驾洛阳行宫,听闻九州花妖都佩服洛阳白牡丹之美貌,老色痞顿时来了劲,打着要敕封白牡丹一个“百花仙子”名号的幌子,勒令洛阳府尹请她来参加行宫御宴。
洛阳府尹心知圣上行事荒唐,却也无法,只得四处托修士关系去请,白牡丹心性高洁,不与俗人来往,哪里看得起明樑帝,但看在洛阳府尹是个清官份上,不愿因自己叫人为难,勉强赴宴。
御宴当晚,白牡丹迟迟而至,但一现身,就让明樑帝看直了眼,再闻到满宫皆是馥郁的牡丹花香,两分醉变四分醉,仗着身占帝王之气,嘴里直喊仙女,扑过去拉拉扯扯,死抓着白牡丹的手不放。
洛阳府尹心中叫苦,赶紧上去想把明樑帝劝开,却被明樑帝搡了一跟头。
不料那白牡丹性子烈得世间少有,竟生生以妖力斩断自己左臂,怒骂一声昏君,转身就走。
明樑帝不慎倒地,手里血淋淋一只断臂,既惊又怒,险些尿了裤子。不知是谁把此事说了出去,次日传遍街头巷尾,明樑帝龙脸挂不住,哪肯就此罢休,下死令一定要严惩白牡丹。
洛阳府只得派人假装四处搜查,打算就做个无用功,熬到明樑帝回京完事。
没想到竟有下级官员一心讨好明樑帝,纠集了一些低阶修士,将白牡丹整个洞府困在诛妖阵中,竟是要诛她的命!白牡丹以妖力苦撑,还是被炼出原形,几要枯萎零落之时,恰逢星归道长路过此地。
星归道长问清事由,怒不可遏,救出白牡丹后,当场将那下级官员打个半死,又将那些低阶修士废去修为狠狠一通收拾。当夜,星归道长还去到行宫,扮作武帝幽魂,把明樑帝一顿责骂痛打,吓得明樑帝连夜回京,消停了好些日子。
只是那白牡丹本就失了左臂,又被诛妖阵重创了妖丹,竟化回一株幼苗,玄真掌门将它带回玄真观,栽在盆中。
眼前小少女,想必就是那白牡丹幼苗重新长成的小花妖。
她大概是听闻了玄真掌门噩耗,就跑去儒门碎了牌楼,又跑来观外跪着,倒也真是知恩图报,不枉玄真掌门救她一场。
秦无霜凝神细看,发觉这小花妖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打扮也像个小少年,看上去雌雄莫辨,美得飒爽,英姿玉荣。
方才豆蔻,已是国色天香,再过几年,真不知要迷倒多少世人。
小少女沉着脸道:“我只给人盯着看十刹。再看,别怪我刀剑无眼。”
这小花妖也还未变音,清声似少年也似少女,却敢对两个儒门高修放狠话。
秦无霜嫣然笑道:“见了美人,多看两眼,不是人之常情?我与师姐又不是那些臭男人,小姑娘呀,好大的气性。”
这话并无失礼,却不知怎么惹得小少女面色更沉,只见小少女反手挥出一道剑气,剑气冲天而起,凝在空中,如同一道楚河汉界,将她与两位儒修隔开。
然后那小少女也不再说话,只是闷头跪着,不搭理她二人。
秦无霜虽不甚在意,却也疑惑,与姒晴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却是此时,玄真观大门打开,竟是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一同出来了。
姒晴掀袍而跪,垂首硬声道:“天疏阁主、春风剑侠,节哀。”
秦无霜亦是撩裙一跪,郑重道:“儒门秦无霜,特来请罪。”
才知道她们竟是儒门中人,小花妖立刻就要拔剑,却被裴牧云以灵力制止,解春风和声问:“沧澜?既然来了,怎不进门?”
小花妖虽被迫罢手,却紧握着剑不放,垂首自责道:“我来迟了。”
当日儒门之谋,算计的是玄真派仁心,哪里是一个小花妖在场能破解的,但裴牧云与解春风都感念小朋友一片诚心,裴牧云告诉祂:“师父衣冠已入殓,就在前殿,你去看一眼吧。”
“是。”
小花妖点头恭敬应了一声,起身往前殿去了。
秦无霜与姒晴又是一愣,这小花妖一直是侧对她们,此时站起来,她们才发现她整只左臂竟是机械造成,看上去比姒晴的机械动力铠更为精妙,机械臂中还有绿藤蜿蜒,操纵机械臂动作。而她的绿衣竟没有左边袖子,就这么把骇人机械臂裸露在外。
解春风看向两位儒修,无平日温和,却也还客气:“二位起来吧。”
听话站起身来,秦无霜又是深深躬身一礼,请罪道:“主上派我将春风剑侠骗去儒门,已是我之过错。前日阴谋,除了毫不知情的姒晴师姐,我儒门高修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罪大恶极。何况,那日天疏阁主为我隐瞒谋反之心,救命之恩,还未曾言谢。今日前来吊唁,也是奉主上之命伺机监视。此刻站在两位前辈面前,真是羞愧难当,要打要杀,无霜绝无二话。”
她言辞恳切,不似作伪,裴牧云与解春风却没太大反应。
他们已经决定要掀翻儒门根基,哪会特地动手对单个儒修复仇。她的谋反之心,说不定反倒会主动与他们为敌。
再说,无论秦无霜所言是真是假,她都不是首谋,就算他们要对儒门高修动手,也不会先轮到她,这一点,秦大人七窍玲珑心,必定是盘算清楚的。
倒是姒晴将军毫不知情这一点,裴牧云和解春风都有些在意。
姒晴将军,大名鼎鼎的爱民之将,儒门招牌。
解春风本对姒晴将军颇为欣赏,两人也打过几次照面,此时才看向她,微微颔首:“姒晴将军。”
姒晴深深躬身一礼:“在下惭愧。”
裴牧云睁眼看向姒晴,她的功德修为都无愧爱民之将的名号。
与裴牧云那日见过的儒门高修,真是云泥之别。
他想了想,才道:“前日姒晴将军若在,儒门不至于颜面尽失。”
姒晴一愣,明白过来天疏阁主指的是那金字剑阵,是说她无私。但她一不愿踩着同僚自夸二不愿为自己辩解,竟不知该如何回复。
秦无霜抢过话头,沉痛道:“主上是怕师姐违令给玄真观通风报信,特意瞒着师姐,将师姐调走。若师姐知情,我儒门不至于铸此大错。”
这话说得讨巧,而且是为姒晴将军讨巧,秦大人还挺姐妹情深。
但事已至此,说再多假如,又不能把师父换回来。
解春风与裴牧云都没接她的话,解春风客气地赶客道:“二位还有何事?我们家事在身,不便奉陪。”
秦无霜闻弦歌知雅意,本还想探探天疏阁主虚实,却也明白不能讨嫌的道理,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告辞,却听师姐老实问:“天疏阁主,你昨日对法网说的那些话,可是真心?”
听出姒晴语中向往,秦无霜竟然破了笑面功夫,下意识流露出算谋厉态。
她心中激凛,师姐这样务实的将领,竟也被天疏阁主的空谈煽动,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的谋反大业,虽有不少同谋,但她最倚赖的武将、唯一信赖的同谋还是师姐,若师姐被骗走,她找谁去血洗儒门?!
事态不妙。
“是。”裴牧云答得简单。
姒晴追问:“你说的‘每一个人’,你说的‘百姓’,也包括女子么?”
裴牧云这才认真看向她。
敌方重要将领。真正的爱民之将。
可争取对象。
“自然包括,”裴牧云平静道,“在我的家乡,贫家女儿可以上学念书,女子与男子一样工作,选择各行各业,有女战士、女学者、女差役、女商贩。女子们自食其力,掌握财产,人身自由,婚姻自主。”
在姒晴与秦无霜听来,裴牧云这一段话,比昨日所有言论,都如震耳惊雷。
秦无霜愕然瞠目,但见师姐神色竟更为动摇,一时心急如焚,正欲辩驳一番,揭穿天疏阁主的空谈,却被姒晴挥手阻止。
姒晴回想刚才天疏阁主让小花妖去看一眼星归道长衣冠,必定是今日就要立冢,心中有了计较,硬声问:“两位前辈今日可是要扶灵回乡?”
解春风回道:“正是。”
姒晴老实道:“那不多叨扰。不知我与师妹可否先行前往东莱等候?在下想送玄真掌门一程,也想等天疏阁主忙完要事,再请一续。”
裴牧云与解春风对视一眼,答应下来。
“多谢。”姒晴对他们拱手道谢,秦无霜也只能忍气行礼。
两人转身要走,姒晴却又停步,回头对二人赔礼道:“方才,我师妹不知说什么得罪了那位小姑娘,还请两位前辈代我传个歉意。”
已经看出师弟有争取敌将之意,解春风和声告知她道:“牡丹花雌雄同体,没有人的男女之分,祂不爱被以男女称呼。”
“竟是如此……?”
姒晴从未听闻妖类还有这种与众不同的心思,但她稍一深思,意识到自己从未与妖类深交,去哪听闻人家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