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茉尔根说话,李绮罗追忆的目光望向七彩琉璃窗,痛苦道:“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为保住外祖支持,我已经不得不做了许多违背本心的事……”
李绮罗的双生姐姐自幼被母后施加术法,以男身示人,长大后,她们在母后训斥下勤修苦练,轮流扮演太子,那时她们最大的梦想就是登基后打造盛世,然后昭告天下,光明正大地以女子身份治国,光宗耀祖。却不料姐姐以太子身份在众目睽睽下遇袭亡故,皇后大胆欺君的计谋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太子”一死,长公主就处于不利局面。
皇后死得太早,虽然明樑帝就这一个皇后,但太子没了,外祖家本就很少凭借国丈身份得到什么厚待,没了从龙之功的盼头,态度自然摇摆起来,她要保住支持就必须给出好处,外祖本人早年是个能臣,却并非什么清廉好官,那些害民的贪官污吏,因为是外祖家势力,长公主不得不保。
如果一个上位者不懂得袒护裙带势力,那他不可能懂得治理九州。可违心之事做得多了,难免会改变一个人。
“外祖被父王诛尽十族,父王逼我亲自监斩,我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年迈祖父和那么多无辜老幼人头落地,因为我请求镜清先生为外祖说话,还害他冤死狱中……”
五年前,国丈带头反对明樑帝立明妃为后,明樑帝忍住了冲动却忍不下这口气,用黄门令严刑拷打造出的把柄,一口气将国丈势力彻底铲除,抄了家还嫌不足,他竟下令诛国丈九族,震惊天下。
当世大儒镜清先生痛斥明樑帝为宠妾诛杀亡妻九族简直不是个东西,也被抓捕入狱,据说死在黄门令的私狱中,而且明樑帝盛怒之下,竟将诛九族改成诛十族,连国丈的门生学生都不放过,开创本朝诛十族之先河,长公主倚赖的外祖势力一夕之间尽成冤魂。
“我做了这么多不得已的事,时常感到自己早已面目全非,今时今日,若我再牺牲了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姐姐?”
茉尔根是先后之外唯一知道这对双生姐妹真相的人,她们三个交情甚笃,太子还在世时,外人不知真相,一度传出了风言风语。李绮罗清楚,自己本就立身艰难,一旦失了民心,染上污名,即使日后造反成功,想施行那些注定会遭遇巨大阻力的计划坐稳皇位,注定比登天还难。
若她只是想要皇位,那她可以继续忍耐,可以被明樑帝卷入权力倾轧的漩涡,但李绮罗自认天地明鉴,她追求的从来不是皇位本身。
说到这里,李绮罗已下定决心,直视茉尔根道:“我早已身陷泥淖,父王只会变本加厉,将我彻底拖入权力倾轧的漩涡中,污名满身是迟早的事。但你还有机会,你尽快联络姒晴前辈,带兵叛逃天疏阁。天疏阁既有推翻朝廷之心,定会对你敞开大门。”
茉尔根闻言,反而轻松下来,运筹帷幄道:“殿下不肯牺牲末将,末将又岂能弃君而逃!此刻还远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殿下若下定决心脱离朝堂,那就简单了,你跟我回鎏金黑城,我们据守东北,再联合天疏阁,大可徐徐图之。我敢担保,明樑帝手下没有一个将领能攻破鎏金黑城的防线!”
李绮罗这些年被明樑帝施加了太多恶性刺激,才会一时悲观难抑,听了茉尔根此言,豁然开朗,只迟疑道:“我们据守东北,舰队可以开到海港,朝中清流与边城亲兵却该如何是好?还有东宫这些无辜侍从……”
“我听闻天疏阁可容纳许多难民,许多人猜测,这些年天疏阁救下的清流百姓都住在天疏阁中。若殿下有意,我立刻请师父前来,我们了解详情,再做计划。”或许还能刺探一番天疏阁的虚实。
说到这,茉尔根不得不加重提醒:“殿下,明樑帝阴险无道,您救不了所有人。一些牺牲是必要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李绮罗只能摇头苦笑:“我从来比不上姐姐,茉尔根,若你有心……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更适合为帝。”
“殿下!”
“我说的是实话。”
正是因为知道,茉尔根才惊讶,她倒不觉得自己不配,她生性狂傲,又是草原孤女,从来没有真正认同明樑帝是什么天子君父,对中原礼教更无半分好感,她只是……她知道,自己出师后一路走来,若是没有遇见李绮罗姐妹,恐怕早已行差踏错,变得让师父十分失望。
事实上,因为师父并不十分赞同她的梦想,她们师徒之间早就没有那么亲密无间,师父姒晴是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直人,并不会虚与委蛇,茉尔根清楚这一点,虽依然亲近,却不再强求。
其实,茉尔根心底,早将李绮罗姐妹视为姑母长辈,比师父还要亲近许多。她深信李绮罗若能登基必是一代仁君。
“我这就请师父前来,”茉尔根说着,忽然神秘一笑,假意撇嘴抱怨道,“殿下跟师父都是心怀九州的真女子,你们一见面,只怕我要两头失宠了。”
李绮罗被她逗得哭笑不得,假意斥责道:“满嘴怪话。”
姒晴接到徒弟传书,立刻就赶往京城。儒门有不得干涉凡间朝政的规定,姒晴是个守规矩的,茉尔根也从不让姒晴为难,这是徒弟第一次求助,姒晴又已叛出儒门,到的自然就快。
结果正如茉尔根预料,姒晴与李绮罗一聊起来,似乎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长公主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姒晴所说的一切都让她连连点头,她已许久没有这种心向往之感受,若能将姒晴这员猛将招至麾下,造反登基不再是痴人说梦。假如姒晴愿助她称帝,她愿给姒晴封王加爵,一世荣宠!
茉尔根插不上嘴,只能歪在榻上把自己那张巨弓的弓弦当琴弦弹着玩。弹着弹着,她还自得其乐地低声唱起来:“草原的女儿是海东青~叼完了野兔我叼山鸡~射箭打仗我样样第一~打得明樑帝东逃窜西~哎哟!”
茉尔根吃痛捂着脑袋,长腿一翻下了地,满脸委屈。
姒晴收回手,对李绮罗拱手致歉,客气道:“姒晴教徒无方,让长公主见笑了。”
李绮罗摆手笑笑:“将军客气了,她一直这样。”
姒晴一听,凤眼对着茉尔根一瞪,茉尔根赶紧往李绮罗身后一躲,躲好了才对师父撒娇笑道:“师父与殿下谈出什么章程来了?”
姒晴并不理她,直接以青鸟传书术送了封信给郊区的京城天疏阁。
本以为要等,结果不到片刻,一位土地爷就凭空从地里钻了出来,慈祥笑道:“见过长公主、姒晴将军、朵颜将军。”
三人一愣,京城土地庙众多,她们一时也认不出这是哪位土地,茉尔根好奇问道:“土地爷,您也是天疏阁法士?”
土地爷笑答:“那倒不是,只是常与那些后生晚辈互相帮些小忙。老朽遁土来去,不会叫人察觉,避免节外生枝。三位若无异议,老朽就打开这水镜卷轴,好让你们与京城天疏阁一谈?”
没想到土地爷都帮天疏阁的忙,三人赶忙一礼,恭维道:“有劳上仙。”
土地爷道了声客气,打开水镜卷轴,那头自动接通了京城天疏阁。
京城天疏阁本在开小会,总领法师资深法士在忙,接通水镜的都是决心要留在天疏阁的年轻法士,他们大多跟明樑帝有仇,简直是京城反贼开大会,开会就是为了讨论如何帮助阁主推翻明樑帝,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之际,忽然就收到了姒晴将军发来的长公主求助传书。
这么巧?年轻的法士们互相打量,眼神里都有努力策反她的跃跃欲试。
于是水镜一接通,那头的法士就很热情。对长公主的求助,他们充分发挥了京城反贼敢想敢干的作风,在他们的侃侃而谈中,长公主与茉尔根的难题仿佛压根就不算什么大事儿。
朝中清流怎么办?就地藏进天疏阁啊,要么我们想办法给你直接运东北去!东宫侍从怎么办?只要不是明樑帝眼线,还是一样,就地藏进天疏阁啊!要么我们想办法给你直接运东北去!怎么辨别眼线?您一走,被明樑帝抓进牢里的,必然不包括眼线,到时候劫狱不就完了,劫狱那我们早就轻车熟路,我们大多数都是牢里出来的。
听他们一介绍,各地天疏阁完全就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移动要塞,能无限容纳难民,还能自动鉴别对天疏阁心怀恶意之徒,简直就是为造反而生。
茉尔根越听越觉得他们吹得离谱,但也警觉起来,计划好好打探打探天疏阁内部。
长公主跟姒晴自然也注意到了天疏阁的战略价值,越听越是若有所思,只是二人想的并不相同。
最后长公主提出,她想跟天疏阁主谈谈。
这倒让京城天疏阁的年轻法士们爱莫能助了,因为今日阁主为了给他们重新选择的机会,断了他们与法网的联接,虽然能用水镜术转告,但其中一个法士想了想,提议道:“您反正决心要走了,不如直接去东莱与阁主面谈?阁主不正在朵颜将军船上嘛。”
经过京城天疏阁年轻反贼们的诚意劝说,众人达成了一致。
这日,长公主从琉璃楼中走出,神情无比憔悴,她唤来明樑帝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将一封施了保密术法的信件交给他,让他立刻送往黑龙辽州,随后称病不起,将一道养病的告罪折子送到宫中。
不到一时三刻,长公主的密信与告罪折子同时摆上了明樑帝案头。
明樑帝一手把玩着南海新交来的血珠子,一手翻看满是泪痕的信笺,见长公主果然屈于压力派朵颜将军去刺杀天疏阁主,他心中得意至极,自觉智计无双,他不仅立刻批了长公主显然是伤心不愿出门而作假的养病折子,还特意派人赐了一根东北老参到东宫。
明樑帝的故意膈应并没有激怒李绮罗,她正准备跑路。
李绮罗对刚见面的姒晴将军展现出了极度的信任,把东宫私库所有钱财都让修为高强的姒晴代为用缩化术收好,衣物与其他行李则由茉尔根收起,预备先放在鎏金黑城,她自己则换了男装背了个包袱,里面是足够远行数日的用品和碎银。
随后姒晴给一位忠心侍女施了变化术,将她变作李绮罗模样,卧床称病。
一切准备就绪,土地爷施展土遁,直接将李绮罗带到远郊荒地,神不知鬼不觉就帮长公主逃出了京城。茉尔根、姒晴避过耳目赶来集合,辞别土地爷后,姒晴带着二人踏云而起,直往东莱飞去。
却在路上,三人见证了万千星光飞向法网的盛景。
李绮罗不禁怔忪,低声感慨:“天疏阁……当真是人心所向?”
姒晴想了想,只老实道:“百姓心里有杆秤。”
然而快到东莱时,姒晴掌心凝出一点光,亦向夜空高飞而去。
长公主霎时变色,望着她出神。
姒晴怎么会投靠天疏阁?
为什么?!她还以为……
茉尔根却忽然笑道:“不知过两日,明樑帝发觉殿下跑了,脸色会气成什么样?”
她们落到巨舰甲板上时,有两个在大笑,姒晴也勾着唇。
解春风与裴牧云没认出男装打扮的长公主,见朵颜将军果然前来,只以为是她带了随从。
他们听这笑声异常愉快,想必是有开心事,解春风有礼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姒晴老实答:“长公主成功逃离京城。”
裴牧云与解春风闻言,齐齐一愣,看向男装女子。
男装女子擦掉笑出的眼泪,站直了拱手一礼,大方道:“在下李绮罗,见过天疏阁主、春风剑侠。”
出大事了!
第58章 不知者不罪
长公主逃离京城,绝非小事。
可裴牧云顺着法网向西北边城与黑龙辽州数座天疏阁一探,没有发现任何兵马异动。
这就让他疑惑了,若不是起兵将反,她为何连夜离京,弃朝中势力不顾?
眼前的男装女子,在开口前,行为举止与男子无二,乍一看只是个寻常侍从。要知道,戏文话本中女扮男装看着容易,事实上却并不简单,长公主如此熟练,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可她这个身份,怎么会熟于改装?
裴牧云与解春风不是凡尘中人,但也不是自仗修为的无礼之辈,客气地与长公主与朵颜将军见礼。
解春风还佩服道:“殿下这男装扮得可是天衣无缝。”
李绮罗原本望着许久未见的海景,回想起许多年前与姐姐唯一一次登船临海。那时她姐妹二人同站船头,面朝无边大海,心潮随波涛澎湃,平空生出莫大的豪情,仿佛世上真无难事。可惜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我与姐姐扮了太多次,”李绮罗转过身来笑了笑,“无他,手熟尔。”
姐姐?师兄弟与姒晴闻言皆惊。
明樑帝子嗣艰难,至今只有三个后代,包括皇后生的龙凤胎和明妃幼子。听长公主言下之意,皇后生的其实是对姐妹,那太子竟是她二人假扮?
长公主一句话主动揭露皇室秘辛,裴牧云直接问道:“不知殿下为何连夜离京?”
李绮罗却道:“不知剑侠能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仍然笑着,话语间却隐有质询之意,裴牧云微微皱眉,解春风只和气道:“殿下直言便是。”
“剑侠大量,那我就唐突了,”李绮罗神色忽然一利,“固川府尹方宗堂方大人,地方清流名吏,任职数地,百姓无不称其青天,私德亦佳,与糟糠妻唯有一子,你为何平白将他独子全身骨头打断,害他独子瘫卧在床!你可知方大人因此心灰意冷,辞官回乡?!”
朝中清流本就不多,而且,此事发生前,李绮罗本已产生与天疏阁接触的念头,与属下探讨过,但此事一出,她属下都对解春风及连带的天疏阁主大为不满,与天疏阁接触的念头也就不了了之,错过了尽早与天疏阁联手的机会。因此,她越说越急,气愤之情溢于言表,茉尔根亦是冷笑,看上去也是知情。
打断全身骨头?姒晴直觉不对,能让玄真剑修下这么重的手,其中必有蹊跷。
解春风笑得如沐春风,语气隐带不屑:“啊,方宗堂方大人,我想起来了,他儿子酷爱掳淫幼女,方大人管不住儿子,又怕闹出事来阻碍前程,一律污蔑这些幼女是雏--妓,反将幼女一家下狱,这种事,本来站出来喊冤告状的就少,次数多了,百姓只能咬碎牙了和血吞。
“方大人每到一地,家有女儿的百姓皆是心惊胆战,生怕幼女被他儿子掳去,半死不活地扔回来。那日我路经固川,见一位寡妇抱着幼女尸体悲嚎,从她口中问出实情,调查数日,证据确凿,我寻思着,既然方大人管不住儿子,朝廷也没有管他的意思,那只能我亲自动手来管一管。他儿子全身骨头,确实是我亲自一根根折断的。”
说到这里,解春风故作惊讶地问:“怎么?方大人的辞官折子,竟没写明缘由?”
裴牧云听到这里,也想起来了,冷声道:“当时固川城还无天疏阁,但江南州的州都有。师兄办完事后将证据转交给了天疏阁,法士们确认证据确凿,发出过昭榜,并将活下来的受害幼女家庭悄悄转移到别州居住。两位若不信,我可请法士取来昭榜。”
李绮罗与茉尔根越听脸色越白,再听完天疏阁主之言,李绮罗只能一声苦笑。
“不必了。我,久在京城,高座东宫,如坐云端,浮云遮望眼,竟对属下欺瞒一无所知。既然天疏阁调查属实,我无话可说,我代那些受苦幼女谢过天疏阁,还请春风剑侠恕我无礼。”
语罢,她竟是弯腰一拜,以长公主之身对解春风赔礼。
解春风侧身不受,客气笑笑:“不知者不罪。”
“不知者不罪?”李绮罗苦笑摇头,“罪在不知啊!”
以她金贵身份,能说出这话,何其难得,解春风神色和缓下来,裴牧云把旧问重提:“不知殿下为何连夜离京?”
李绮罗心底有了计较。
方才还在东宫时,她说话间已经明露出对姒晴的招揽之意,甚至旁敲侧击允诺高官厚禄,姒晴却丝毫不动心,不仅不接受,应对还极为高明,这让李绮罗意识到,姒晴并不像茉尔根所说那样老实,或者说,姒晴虽直却不傻,看得清醒,只是不屑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