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位初见如故的真女子,却在李绮罗眼前加入了天疏阁,李绮罗心中多少是有些不甘的,她忍不住想,如果姒晴愿意辅佐自己登基为帝,明君贤将共治九州,难道还怕不能实现她们共同的理想吗?
但同时,对天疏阁,尤其是今日那四条原则,李绮罗自身都难免对天疏阁有所期待,而姒晴加入天疏阁,恰恰也说明了姒晴对天疏阁的认同。
她既希望天疏阁走的道路真的是她苦苦寻求的道路,又隐约带有一丝抗拒。
李绮罗特意摆出了低姿态,诚挚道:“父王今□□我派茉尔根刺杀阁主,我一不愿牺牲忠将,二不愿刺杀好人,故而逃京。何况,我深陷官场,身不由己,这些年来做了许多不想做的事,再不离开,恐怕早晚要丧失本心。我不愿像父王与满朝文武那般,心安理得做个锦衣玉食的衣冠禽兽。
“方才与剑侠问答,更显出我困坐京城早已不识民心。若蒙二位不弃,我想跟随剑侠阁主数日,亲眼看看天疏阁如何办事,亲眼见识见识当今民情。”
茉尔根闻言心底极为震惊,失口叫道:“殿下?”
刚才在东宫,她唱歌打岔,就是听出了师父对殿下招揽的拒绝,不愿她们一时把话说白说僵,才故意介入其中,她深信师父只要与殿下多接触,最终一定会认同殿下,即使师父选择加入天疏阁,但天疏阁并非不可利用,师父进入天疏阁,或许能成一步极妙的暗棋。
先联手天疏阁推翻明樑帝,再徐徐图之,到时候天下谁主还未可知,逐鹿天下可不是光看修为,两个从没当过官的半步剑仙,能懂什么权谋之术?可殿下如今这个提议,怎么竟像是有投诚的苗头?
李绮罗不应,摆手示意茉尔根不要多言。
裴牧云施礼谢道:“殿下高义。殿下有体察民情之心,天疏阁岂敢推辞,我与师兄都是粗人,只怕礼数不周,正巧姒晴将军也有此意,二位可以结个伴。”
李绮罗闻言失笑,玄真这对师兄弟的形貌举止,他俩若都说是粗人,那天下其他男子怎么敢出门。她看向姒晴笑道:“那就叨扰将军了。”
裴牧云心如明镜。
他猜不准这位长公主到底是个什么目的,但他也没什么需要瞒着人的行动,天疏阁办事更是从始至终都光明正大,而且姒晴将军早说了要跟着他们,想必长公主是受她启发。一个人是跟,两个人也是跟,并不碍着他与师兄什么。
他也不担心被明樑帝报复,所谓师出有名,他正缺一个造反的理由。这里毕竟是古代九州,从历史看来,九州百姓不被逼到糠都吃不上的绝境是不会主动起义的,可他总不能等到百姓落入那样惨景再动手。
至于她是否有投诚之意,裴牧云并不打算旁敲侧击。他自然希望有更多同道,但天疏阁的民望和原则都不是靠嘴皮子说出来的,他们要走的路不会是称帝的路,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要求一位公主放弃争夺皇位。
虽然,他有一种好的预感。
姒晴竟然拱手行礼道:“属下听令。”
裴牧云立刻道:“天疏阁皆是同道,将军不必自称属下,你我相称即可。”
姒晴也不纠结,直接点头:“我知道了。”
解春风不禁笑起来:“将军真是个妙人。”
说话间,朵颜将军茉尔根要去安排舰队北上,李绮罗想起京城天疏阁所言,赶忙询问裴牧云:“天疏阁主,我听京城法士们说,天疏阁不单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竟还是可以容纳许多难民的?”
裴牧云不藏私也不炫耀,只简单应道:“确实如此。天疏阁是天道法网产物,与凡间建筑不同。”
李绮罗咬牙道:“我的亲兵在西北两座边城驻守,父王不会允许他们入关,我今夜一逃,茉尔根再将鎏金黑城城门一关,不出数日就会东窗事发,那两座边城的亲兵,还有支持我的地方清流官员,我怕父王一怒之下拿他们出气。
“刚才京城法士们说天疏阁可以帮忙藏匿,但仔细想来,边城不可无守,地方不可无官。李绮罗厚颜,想请当地天疏阁帮忙照看,若父王真要害他们性命,再请天疏阁施以援救。大恩大德……”
裴牧云打断她道:“殿下言重了,若明樑帝滥杀无辜,天疏阁本就不会袖手旁观。救援边城士兵没有问题,但官员,若是恶有恶报,天疏阁不会救人。”
支持自己的地方清流怎么会是恶有恶报?李绮罗对属下有信心,一时不忿,本想极力争取一个百分百救援的保证,可思及方宗堂一事,她意识到她或许并不比当地天疏阁更清楚实情,只得哑口。
说话间,茉尔根已将舰队通知到位,回来告辞,她娇俏一笑,利落道:“天疏阁主、春风剑侠、师父,我即刻就回东北收兵守城,我家殿下就承蒙照顾了,我已安排这艘巨舰立刻启航前去南海,诸位放心,这艘巨舰经过机术师改造,航行一夜,明早就可到达海角城。”
知道她这么安排是为李绮罗,解春风和裴牧云并无异议。
李绮罗、姒晴下船与茉尔根话别,巨舰出海需配备的船员与劳兵陆续上船。
半个时辰后,舰队出港北上,这艘巨舰缀在队尾,出港口后与舰队航向相反,南下而去。
客舱中,解春风靠在枕头上,抱着爱猫沉思,纸人们趴在床沿目光灼灼。
李绮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终还是回到甲板上,眺望大海与万千星火。
姒晴抱剑打坐,忽然心神一动,闭目摇头低叹。
她的山涧小院被毁了。
*
啊——————!
雨夜中,秦无霜的怒吼像是一头疯了的野兽,若不是这小院建在深山老林中,怕是要活活吓死人。
她不顾反伤自身,直接以修为狂轰乱扫,几乎将整个山涧小院毁尽。
如此,她还尤嫌不足,冲血红眼环视四周,凡是还立着的断壁残垣,都被她以掌风炸裂。
最终,她跪倒在满地废墟中。
就算她把山涧小院毁了又如何?姒晴抛弃了她,背叛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满心恨意,连缓缓走近的脚步声,都懒得去防备。
姬肃卿仿佛没听到女儿发疯般的怒吼,也仿佛没看到满地废墟,他略带得意又略带恨意地说:“如何?我早就说过,这种自以为是的好人,注定会背叛我们。”
秦无霜抱住姬肃卿的左腿,低头面无表情地哀哭道:“爹爹,她竟然真的背叛我,她竟敢真的背叛我,我好恨,我好恨!我要她死!我要玄真灭门!”
“好孩子。”
姬肃卿将手放在女儿头顶,想到白龙和裴牧云,恨得面目都扭曲起来。
白龙和裴牧云,这两个所谓的徒弟、所谓的“一线生机”。
是他们害死了望星归和释迦陵,害死了他姬肃卿生平仅有的两位挚友,他在这世上唯独在乎过的两个人。
如果不是白龙和裴牧云,他的两位挚友怎么会死?
就算两位挚友背叛了他,他怎么能不为挚友报仇?
姬肃卿并不熟练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漠然道:“好孩子,杀了白龙和天疏阁主,儒门之位就是你的。”
他的女儿依然哀哭着,点了点头。
这一刻,万千星火照亮的雨夜废墟中,父女两个一站一跪,看不见彼此脸上一模一样的诡笑。
*
七月初四,一艘巨舰开到海角城港口,下来三个人。
一个白发金眸的白衣剑修,一个黑发青眸的青衣剑修,还有一个抱着一只大白兔的女将军。
等在港口的法士赶忙上前,眼里仿佛只看到裴牧云一人,神色激动:“阁主!”
第59章 最大的威胁
裴牧云见那法士神色激动,询问:“有事发生?”
“我们猜测如此,但尚无线索,”说着,法士不好意思地笑笑,拱手补了一礼,“许久不见阁主,在下一时失态,还请春风剑侠、姒晴将军见谅。”
姒晴注意到那法士的法袍侧领绣有[巽十四]三字,想起法士是按加入天疏阁顺序以河图四象为名,颔首回礼道:“巽十四法士。”
各地天疏阁都看了水镜卷轴,法士并不惊讶姒晴将军跟随而来,只是出于妖修的天赋直觉,他立刻察觉姒晴将军抱着的大白兔不是真兔,也并非妖修,因此多看了一眼。大白兔注意到,探起脑袋对他点点头。
解春风却打趣道:“我如今可也是天疏阁一员,怎还对我这般客气?”
法士直言道:“你行侠仗义,还与阁主一样,对我们妖一视同仁,我叫你一声剑侠,是真佩服,可不是假客气。”
解春风闻言笑道:“龙不也是兽?这位兄弟爽快,叫我春风便是。”
法士爽朗一笑:“我一介猿妖,竟能与白龙称兄道弟,好!春风兄弟,我在天疏阁排行巽十四,没起过人的名姓,诨名乌老猿,你爱喊哪个就喊哪个!”
解春风从善如流:“乌老猿兄弟。”
裴牧云对师兄交朋友的速度见怪不怪,只问:“‘尚无线索’意思是?”
乌老猿正色答道:“已经有些日子了,好几次,我们发现有百姓、妖族在南海天疏阁附近徘徊,我们猜测他们是想求援,但一派出法士试图接触,他们又闭口不谈,或是匆匆而走,似乎是有什么顾虑,我们找不到线索,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海角城天疏阁新立后,我来此统领,出现了同样情况,而南海其他天疏阁都没再出现,所以,我们猜测是海角城附近出了什么事,但实在惭愧,海角城弹丸之地,法士们倾力调查,却没发现任何异样。阁主昨日告知的生魂走失惊见了诡异惨景,或许与此有关。
“如果求援顾虑是怀疑我们地方天疏阁的实力,如今阁主来了,或许能打消那些百姓、妖族的顾虑,主动与我们联络,阁中法士正在关注他们动向。或者阁主能从生魂一事中找到线索,我们定全力相助,阁主需要查什么,安排我们去做就是。”
众人闻言,也觉蹊跷。
裴牧云与解春风对视一眼,同时以一缕灵力探测海角城全城,为不惊扰当地修士,也是避免被本地官府视为挑衅,他们只是大致探测,但确实如乌老猿所说,海角城全城都没有显著异样。
由于昨日之事,他们最先怀疑是有邪魔作祟,但这座小城竟无半丝魔气,十分干净。
暂无线索,裴牧云想了想,吩咐道:“我与师兄先去朋友家中取一柄剑,稍后就去天疏阁。”
乌老猿长哦一声:“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章剑客?他生前我没能见上一面,实为憾事,听说他盍然长逝,我非亲非故不便打搅,若阁主与春风兄弟不嫌弃,我想随同上门吊唁一番。”
裴牧云看向解春风,解春风笑道:“这有何难,他生前是个乐交朋友的人,想必不会怪罪我‘拖家带口’,只是,师弟,水里那位?”
不知什么缘故,那东海之主青蛟敖昆,昨夜就一直在巨舰船底,凌晨开船后,在水里跟了他们一路,从东海游到南海,此时还在港口水底徘徊不去。
裴牧云正打算离港前问问,既然师兄开了口,裴牧云直接看向海面道:“请东海之主上岸一叙。”
敖昆本就知道瞒不过两个半步剑仙,听到这里,也就一甩尾巴破水而出。
海角城是临海的港口小城,百姓对龙王爷极为尊崇,一见青蛟现世,虽然都认出他是东海之主不是南海之主,却也都纷纷跪下纳头便拜,祈求风调雨顺、出海平安。
四海长久以来对陆地再无干涉,但对海民还是庇佑有加,敖昆本已经对百姓的叩首祈福习以为常,可对比法士对解春风的态度,不禁更为茫然。
敖昆依照惯例,将水色护身灵力化作数点水滴,落在祈福百姓身上,百姓心头一暖,知道是被龙王爷赐了护福,欣喜不已,连连磕头还福。
然后敖昆才对裴牧云与解春风低头一礼:“剑侠、阁主。”
解春风见他满目茫然,更觉奇怪,笑问:“承蒙东海之主一路护送,不知是为何?”
敖昆想了想,愁闷道:“其实我也不知。我本是想去儒门……”
说着,他忽然停口,皱眉左右张望,姒晴猜他大概是不愿被闲杂人等听到身世,她知道秦无霜不愿被人知晓身世,于是出手帮敖昆布下隔音屏障。
敖昆感谢地看她一眼,继续说道:“我本是想去找儒门之主理论,可我那妹子,秦无霜,她说她对她父亲极为了解,说姬肃卿绝不曾把母亲放在心上,我若找上门去,只是平白受辱而已,她又说,她要回去博取姬肃卿信任,既然我打不过姬肃卿,就不要碍她的事。”
记起秦无霜毫不留情的决断之语,敖昆声音中还带了一丝丝的委屈。
“她还说,天疏阁将水镜卷轴放出后,姬肃卿想起我这个儿子来,说不定会利用我,她说我太易受骗,叫我要么跟着阁主,要么就待在海里别出水,总之是不要给她添乱。”
这番话虽不客气,倒是称得上是好心规劝,实在不大像秦无霜会做的事,解春风听得挑眉,姒晴倒没有什么神色变动。
裴牧云却直接问:“那你打算如何?”
说实话,敖昆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找儒门理论被秦无霜拦了,他虽不完全服气,可秦无霜说得那么严重,他还真不敢坏了秦无霜对姬肃卿的计划,尽管他根本不知道秦无霜到底有什么计划。他难得上岸一次就被鬼差耍了,可若不是鬼差给他机会亲眼看到真相,或许他会被人骗得很惨,这他是清楚的。
但认清自己对陆地局势的不了解,并不能帮他做出决定。
“我,我有些事想不明白。”敖昆看向解春风,忽然想起昨日龟丞相的唠叨,郑重道,“蛟族似龙却非龙,龙族在世时,龙才是真正的四海之主,蛟族是龙族之臣,后来龙随神去,百姓逐渐呼蛟为龙,久而久之,我们也自视为主,建蛟宫为龙宫,如今真龙现世,若白龙不喜蛟族擅越,四海都会约束海民称呼,并立刻更换宫名。”
解春风笑道:“四海蛟族管理海域,保佑海民,百姓尊称你们龙王爷,合情合理,我只是个意外,并不曾为海民做些什么,何谈擅越、不喜?请转告四海,诸位龙王爷是民心所向,是实至名归。”
不料解春风竟如此回答,敖昆一愣,片刻后深深躬身:“白龙圣恩,敖昆代四海之主感激不尽。”
这般大礼,倒把解春风弄愣了,可不等他说什么,敖昆直起身来道:“我昨日回宫问过,才知龙族术法记载仅有少数,且都在南海龙宫,南海之主是我父、我父亲的幼弟,我待会去南海龙宫问问,想必叔叔不会不愿出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