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家传之宝,章剑客自然不肯收。
那异邦修士却是义正辞严,说自己也是爱剑之人,前来海角城,本是想与章剑客一战,却不料天不遂人愿,所以,只要章剑客愿意将宝珠收下,承诺恢复健康后与他拔剑一战,他此番渡海而来就再无遗憾。
章剑客自己是个剑痴,最爱四处挑战知名剑客,成名后,每年专门来海角城挑战他的也不老少,不然也不会与解春风相识,因此闻言也没多怀疑,还颇为感动,只是越听越觉得这珠子贵重,还是辞而不受。
却没想到,那异邦修士说了两句用法,强行把珠子往他手里一塞,竟就消失不见了。
这下,章剑客可是暗暗叫苦,他自然不会对这所谓的宝珠毫无怀疑,可他是个剑痴,手里握着这据说能恢复身体鼎盛时期的“仙药”,他怎会不动心?他实在是怕自己忍不住。
章剑客把血色珠子揣在怀里,脑内拉锯数日,结果就真的没忍住。
据那异邦修士说,这宝珠有两种用法,一种是以武者修炼内力的方式吸收珠内宝气,见效较慢,只能慢慢强身健体,另一种是直接吞入腹内,相当于一步到达修士最底层的炼气之境,令人恢复身体鼎盛时期。
一开始,章剑客还是小心翼翼,只以修炼内力的方式吸收血色珠子,结果确如那异邦修士所言,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连大夫都啧啧称奇,而且神魂也没出现异样,更没发现魔气,说明这血色珠子不是邪魔歪道,确实是稀世奇珍。
有了甜头,另一种能一步恢复到鼎盛时期的用法,就一天比一天更具吸引力。
那日,天蒙蒙亮,章剑客取出了相伴多年的宝剑,坐在练剑场中,对剑看了许久,终是决定铤而走险,将血色珠子吞下。
珠子入腹,他就惊觉不对,感觉有许多灵力从珠内涌出,强行往他筋脉中灌入修为,他不过是一介武者,不曾伐筋洗髓,筋脉比常人强健,却并不是灵脉,所以大量修为一强行灌入,他全身筋脉就像是吹气般被撑得节节爆裂,几乎在刹那筋脉尽碎,顿时痛到叫不出声,魂魄如被重锤猛打,剧痛欲死。
短短片刻,他恍惚听到闷声爆响,疼痛达到极致,眼前覆满血红,就没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他已在黄泉河畔,低头看着自己炸膛般的魂体,不禁老泪纵横,然而此时与家人已经是阴阳两隔,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真相竟是如此,章老夫人越听越气,听到最后,冲上去哭着拍打他,章剑客只能唉唉地哄,章家儿女哪里不知道父亲是个剑痴,他们四个的名字全是按传说名剑起的,可他们也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痴到敢吞来历不明的珠子,甚至都不跟家人商量,一时也是又气又难过,收到章剑客的求救眼神,都不上前相帮。
章剑客自知理亏,忙着哄老婆孩子。
在场修士却都神色凝重。
灵气是从天而来,顺天柱不周山而下流向九洲四海,许多灵山大川都蕴含灵气,想用灵器或法器储存一些灵气,虽然极难,却不是痴人说梦。
而灵力是修士修炼出的,修士可以用灵力打造灵器、法器,这些造物却无法储存灵力,论理说,天地间能够储存灵力的器具,就只有修士的身体和神魂。
那血色珠子,如果真像章剑客所说那样蕴含着大量灵力,那就彻底颠覆了九州修士对灵力的认知,它究竟是用什么逆天的方式制成?
进一步说,如果吞下血色珠子不是武者,而是已有灵脉的修士,猛然灌入大量修为,只要修士的灵脉能够撑住,就能达到在短期内猛地拔高修为的效果——这后果就严重了,一个结丹修士如果能在数小时内成为元婴修士,他会做出什么?
这不单不符合修真常识,更是违反天道的急功近利之举,服下血色珠子的修士,事后必定非死即伤,甚至有可能入魔。
一般修士若是知情,应当不会碰它,但若像章剑客一样被骗,并不知情呢?
若是心怀怨怼报复众生呢?
而且,那异邦修士分明就是故意骗章剑客“试药”。虽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专程设计章剑客,但其手法如此残忍,又能在华夏从容行事,几乎没留下痕迹,足以说明背后黑手策谋已久,不知是想搅起什么风浪。
可线索就到这里,没有更多了,混淆章家人记忆的,大概率就是那异邦修士,或是其同党,但章剑客也不知那异邦修士究竟是何方人士。
海角城弹丸之地,本就少有异邦人前来,章家是行商大户,与官府常打交道,按理说消息灵通,但章家从未听说过城中来了异邦人。
那异邦修士显然对华夏文化颇为了解,若是假扮混入城中,更不好查。
众修越想越觉得章剑客之死是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白无常完成了分内职责,扯着铁链秉公提醒:“死鬼不可久留凡间。”
章剑客明白此番冤情被解兄弟和天疏阁得知,必会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他还得到这个机会回凡间与家人相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他心中毕竟悲愧难当,依依不舍地一一喊出老婆孩子名姓,像是要用魂魄铭记。
章老夫人不忍他难过,早已掩了悲容,章家长子更是体贴,主动取了章剑客的宝剑来。
章剑客一见自己相伴多年的宝剑,霎那间又是老泪纵横,珍而重之地把剑捧在手里,不住凝望。
那宝剑竟是有灵,剑意一昂,铮然悲鸣!
裴牧云耳闻剑鸣,感知到此剑对剑主的忠诚,凡间剑客竟能把剑修到这个程度,其中痴意且不必说,此剑与剑主的默契绝对是世所罕见,远超许多剑修。
裴牧云自叹弗如,心道这章剑客不愧是师兄的朋友。
听到爱剑为自己悲鸣,章剑客哭得更是了不得,满脸涕泪地对解春风托孤道:“解兄弟,我这心肝,就托付给你了!”
解春风余光瞥见章老夫人愈来愈沉的面色,赶紧接过剑:“章兄放心!”
收到解春风眼色提醒,章剑客忙又对章老夫人不迭认错,但不多久,白无常再度催促,阴阳有别,按规矩是不能再耽搁了。
章剑客强撑出笑容来与妻儿道别,章老夫人与儿女亦是如此,都是想让对方放心。
白无常挥挥手,对裴牧云笑嘻嘻地告别:“阁主,我与哥哥在地底下等你!”
这话,在场凡人都听得背脊一寒,白无常却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扯着铁链,伴随着阴风魂铃,带着章剑客走回莲池地下,不一会儿就不见鬼影。
章老夫人这时才失声痛哭,跪倒在地,章家儿女流着泪劝母亲,最终是哭成一团。
乌老猿不禁感叹:“生离死别,阴阳相隔,世间最意难平莫过于此。”
姒晴久经沙场,看淡生死,没有那么多感触,大白兔倒是有些难过的模样。
裴牧云无意识紧握住师兄手腕,久久没有放开。
解春风把手腕给师弟捏着,腕骨感受师弟掌心温度,一动不动,心里忙着规训自己不要多想,却又忍不住不多想。
*
前往南海龙宫的敖昆,打量着南海深海景色,慢悠悠在深海游动,忽然蛟躯一痛,一种麻木感从痛处迅速蔓延至全身,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两个人拖着往前,视线模糊不清。
依然能感受到麻木毒素的敖昆心道不妙,咬住舌头,逼迫自己清醒一些,大睁着眼睛猛地抬头一看,顿时骇得神魂发寒。
棺材。
不知名的海底深渊,只有一隅照下微光,一切都显出又深又暗的蓝绿色调,但还是能看清渊壁上密密麻麻排着棺材状的竖箱。
敖昆来不及惊叫就被人打昏,剥去上衣,塞进一个空竖箱中。
竖箱合上,机关动作起来,箱内海水被迅速排出。
箱底自动探出金属铰链,将昏迷的敖昆四肢躯干都牢牢固定住。
箱盖上伸出一根金属长针,悬在敖昆心口。
“现在不取?”
“等他醒过来,才有意思。”
敖昆隐约听到什么人在大笑,但麻木感再度涌上,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第63章 青梅谷见妖
海角城郊外,青梅谷。
山谷中是一片郁郁苍苍的青梅林,放眼望去皆是绿意,此时正是盛夏挂果时节,林间梢头结了许多枚圆圆的青梅果,珊然可爱。
青梅林深处还藏着一口清潭,潭边长着一棵极罕见的老蕉木,树龄数千年。
裴牧云此时就在这株蕉木下,他闭目而坐,灵剑横放在膝头。
谷中灵气受他吸引缓缓涌来,如云似雾的在林间飘荡。
昨日离开章家大宅时,他们原计划去县衙一探,一来,根据章家众人与章剑客的回忆,县令和县丞都中了凶手混淆记忆的术法,这术法不解除对人体有害,自然要帮他们解除,二来,既然事情与异邦修士有关,这方面的线索自然要问问地方父母官。
结果不料正如乌老猿早些时候所言,气象风云突变,一场雷暴来的又急又猛,一行人顶着狂风骤雨,只得先回了海角城天疏阁。
但即使风大雨大,裴牧云与解春风都还是注意到了一路远远跟随他们的妖气。
这些妖气并不统一,多种多样,没有试图攻击,是带着探究之意。
回到天疏阁,法士们激动地见过阁主、白龙和姒晴将军,长公主也化回原身与众人见面。随后,就是按流程对章家提供的线索进行了讨论。
讨论中,大家都认为跟随阁主的妖气是来自先前犹豫求助的妖修,而且,时间这么巧合,这些妖修想求助的事情,说不定也与那异邦修士或血色珠子有关。
因此,今日一早,裴牧云就没有急着去县衙,而是按照法士们的建议来到这城郊青梅谷,想试试看能否引那些妖修出来。
裴牧云是独自前来,先前敖昆与妖修法士都提到百兽天性对神龙有敬畏之心,为了避免吓退妖修,解春风今早就没有伴随裴牧云左右,而是与姒晴将军约着在城中四处走动瞧瞧。
自从不周山下变故,他们师兄弟两个就形影不离,这还是多日来第一次分开行动。
修真岁月漫漫,他们出师后都走出了自己的路,裴牧云退隐前,他们一个仗剑四方一个管理阁务,其实真要算起来,总是聚少离多,对于离别早已习以为常。怎么今日离了师兄,像是少了什么,总觉得转过头去师兄就该在身旁?
裴牧云在心底对自己不成熟的依赖摇了摇头。
这棵数千年的蕉木早已成妖,只是,大多数珍稀灵植都对人间世避而远之,它也一样,对于裴牧云的询问,蕉木一问三不知,随后就装作普通树木一动不动,裴牧云也不再勉强。
而藏在林间的妖修们依然没有现身的意思,裴牧云凝神敛意,趁这个空档继续与剑交感。
他的剑是当年他以师兄的剑为范本打造,因此与解春风的剑样式极像,剑柄同样深刻云龙纹,剑身较之略窄,呈铁灰色,剑穗深青,整柄剑都颇为朴拙,不像师兄的剑那般仙气飘飘。
裴牧云修成半步剑仙后,越来越不爱出剑,已是许久不曾与剑交感,前日受到孔雀佛子指点,昨日又感受到章剑客之剑的铮然悲鸣,才有此刻树下一幕。
他还未修成心剑,不能做到与剑神魂相契。但他的剑意,放眼九州也只有师兄能一较高下,有顶尖剑意的反复淬炼,这把剑有多灵自不必说,裴牧云潜心感受到灵剑传来的阵阵委屈之意,如被忽视了许久的灵宠对主人撒娇一般,不禁生出一丝愧疚。
裴牧云耐心向灵剑不断渡去灵力安抚,不多时,就再次体会到了与剑同心的美妙感受。
裴牧云不禁回想起在师兄指点下初次成功与剑交感的情形,一时失神。
忽闻一声幼鸟鸣音。
裴牧云睁眼一看,竟是一只幼小的云豹。
一路跟随的妖修之中,并没有云豹的妖气,这只小云豹大概是谷中住民,趁着母豹出门跑出了窝。
因为昨日雷暴的狂风骤雨,一些青梅果被打落掉在砂地上,这只小云豹猫猫祟祟地接近裴牧云,脚下没注意,踩在一枚青梅上。
云豹的豹爪又厚又大,但这只小云豹太小,一枚青梅就让它脚步一滑,咕噜噜翻了好几个滚,好不容易爬起来四足站稳,摇摇脑袋,继续往前小跑,结果又踩中一枚青梅,这次直接滚到了裴牧云脚边。
野生动物都戒心极强,幼兽如果沾染了生人气息,可能会被母兽抛弃。
这小云豹虽万分可爱,裴牧云却忍住没出手帮它起身,只是看着它自己爬起来,甩甩脑袋,对着他,那声音啾啾的,像是小鸟。
裴牧云不出手,却不妨碍小云豹自得其乐,它伸出利爪勾着裴牧云衣角,四足并用地往上爬,毕竟身量还小,抱着裴牧云的膝盖上不上下不下。
他赶紧收剑回鞘,颇为无奈地看看小云豹,只得送出一丝灵力,将那尚在觅食的母豹往这边引来。
母豹到来时,一开始咆哮警告不敢接近,但绕着圈焦急观察片刻,还是迅速上前叼着小云豹的脖子跑走,优美矫健的身姿三两下就消失在林间。
裴牧云全程都没动作,只当自己是块岩石。
他感受到妖气的细微变化,像是这些妖聚起来商量了什么,然后,两位像是代表的妖修,终于现身在他面前。
一个白衣妖修,黄眸黄唇,一头白发,一簇细长白羽垂在脑后,高挑俊美,本体应是本地的黄嘴白鹭。
一个褐袍妖修,容貌并不特殊,但身后有条长尾,长尾黑白相间,清瘦可爱,本体应是本地的大灵猫。
他们齐齐一拱手:“天疏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