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丞相听不明白,思及少主,到底是叫停了他们:“请诸位法士留步。”
这几位法士修为都不差,尤其其中一位正是东莱城天疏阁的总领法士震七,他端详驼背老者片刻,拱手笑道:“晚辈见过龟丞相,不知丞相何事出海?”
竟被人叫破身份,龟丞相心底一凛,半真半假的疏离道:“我家少主年少贪玩,不知去了哪里,各位法士可曾见过他?”
震七回想道:“东海之主?前日清晨同路送葬,后来各自散场,就没再见着。听海角城天疏阁的同道说,他昨日早晨伴游阁主乘坐巨舰到了港口,还与阁主聊了一会儿,随后去了哪,我就不知道了,要不然,我帮您问问阁主?”
一听敖昆竟然伴游天疏阁主乘坐的巨舰,龟丞相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且,敖昆既然是去了南海,想必是逗留在了叔父那里,龟丞相一心要去南海龙宫捉拿少主,哪里还顾得上礼貌,他冷冰冰对震七道了声“不必劳烦”,竟是转身就走。
这举动颇为无礼,有法士想叫住这粗鲁老翁说说他,却被震七拦住,只道罢了。
却说龟丞相得了线索,急匆匆往港口方向赶,却在路过一家面馆门口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面馆门口围了一大群人,都在听故事,对他们说故事的小兵,搬了张板凳坐在面馆门口,手里还端着碗粗茶。
什么故事?天疏阁主如何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故事。
在东莱城百姓耳朵里,这故事可太熟悉了,他们一听就知道,这些恶行都是刚死的东莱府尹吴贤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被说故事的小兵强行按在了天疏阁主身上。
为什么这么离谱,还有这么多百姓围着听,那就要从明樑帝下的命令说起。
前日朝堂上,明樑帝得到了污蔑裴牧云和天疏阁的妙计,当时就依言下了死命令,要求各级地方官员,都必须拨出专款、派出专人,深入民间,四处传播,揭穿反贼裴牧云蛊惑民心的真面目。
明樑帝下了旨,旨意层层下发,立马激起各地官府后衙一片骂娘之声,地方官员恨不得把那个献计官员的祖坟给刨了。
道理很简单,天疏阁这些年救的百姓、为百姓主持的公道,数不胜数,朝廷京官向来高高在上,必然感受不深,可他们这些地方官员却再清楚不过的,要他们派人出去四处抹黑裴牧云和天疏阁,就等于是主动跟当地老百姓过不去,压根就是自找麻烦,尤其是那些民风剽悍或历史成分复杂的地区,当地官员恨得给那献计官员扎小人。
这帮就会动嘴皮子的废物京官,有这么能耐,他们怎么不下来骂一个看看!
但明樑帝下的是死命令,下面各级地方官员自然是不能不办。
俗话说得好,上有谕旨下有对策,既然不能不办,能做文章的,就在于怎么去办了。
各地官员也不都是一个想法,也有主动施行的,比如京城府尹,旨意一下达,他就屁颠屁颠搜罗了一大帮狗腿,在京城四处散播抹黑裴牧云和天疏阁的谣言。
京城天疏阁的反贼们一看这还得了?干了他们!
于是当夜,京城府尹及其狗腿们家里就都闹起了鬼,闹的还不是一般鬼,是列祖列宗显灵怒骂不肖子孙,这些祖宗老鬼竟然还能打人,用不知哪来的廷杖把他们打得肿臀瘸腿,次日纷纷告假,再换一批狗腿也是如此,京城府尹被打两次,吓坏了,趴架子上也要上朝请辞,痛哭流涕地说家里老祖宗显灵骂自己冤害好人不忠不孝,满朝皆惊,明樑帝气得差点吐血。
等出了天子脚下,办事的花样就多了。
鎏金黑城直接就没让宣旨的使者进城,一刀宰了了事。
芙蓉城是玄真观所在地,当地官府找了一个扬琴班子,搭了台让他们给百姓们表演琴书,这扬琴中阮等乐器一奏,书就开讲,讲这天疏阁主为什么坏呀?因为他个清清冷冷修道人,长得却那般招惹芳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直教相思空洒泪空盈……
外地地方官也不是没有想主动施行的,然而,在天疏阁广得人心的大局势下,主动愿意站出来抹黑天疏阁的,不是地痞无赖就是无耻之徒,这种人四处走访,谁会信他们的鬼话?
有些各地官员以此类推,甚至专门找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地痞无赖去胡说八道,反正是完成了任务,至于这人会不会被愤怒的百姓打死,他们就不管了,死了更好,少个祸害。
而东莱城情况更为特殊,这里刚死了府尹,新官还没上任,是守军暂时代管,就随便派了个小兵去糊弄了事。
这个被不幸选中的小兵,就是那个前日为吴贤打伞的小兵,他也算是在生死攸关的大门外溜达了一个来回,每每想到自己竟曾与魔只隔一条街,他就吓得面色发白,但是,经此一役,他也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倒霉的时候,想再多都没用。
他前脚刚悟出这个道理,后脚就接到了抹黑天疏阁主和天疏阁的命令。
小兵在那一刹仿佛老了五十岁,望向东海,老泪纵横。
但男子汉大丈夫,该干的活还是得干,命令是接到了,他还不想被愤怒的乡亲们打死,这活该怎么干呢?
冥思苦想之后,仗着城中无官,小兵干脆从亲身经历取材,绘声绘色地跟大家讲起了《狗官吴贤的缺德二三事》,他只把吴贤的名字换成了裴牧云,其他一个字都没改,搬过板凳就跟大家说了起来:“东莱府尹裴牧云,大家记好了,东莱府尹裴牧云!我跟大家说,这个东莱府尹啊,真不是个好东西,那日……”
东莱城百姓们熟悉情况,大家心照不宣,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大声叫好的。
但龟丞相不知道啊,他一听,这天疏阁主竟然还强抢过民男?!他登时就变了脸色!
驼背老者小跑着冲到港口,避开人潮往水里一跳,化作一只大海龟,立刻就往南海去了。
龟丞相心急火燎地冲到南海龙宫,气都没喘匀,就问:“少主在哪?”
南海之主本就正因为天疏阁主的无礼触探不爽,闻言更是疑惑,冷硬反问:“我怎么知道?那孩子不在东海?”
“坏了!”龟丞相老手一拍大腿,气得直跺脚,“少主一定是让天疏阁主给掳去了!”
第68章 是七月初七
敖昆竟被天疏阁主掳去了?!
南海之主敖凌听了龟丞相这话,登时大为震怒,但他到底是熟知龟丞相的作风,这老龟对待陆地诸事的态度多年不改,向来是一副见了风就是雨的架势,不仅偏听偏信,还爱夸大其词,绝不能全然听信。
敖凌生性谨慎,此时按捺怒气,皱眉质问:“你这话可有根据?”
龟丞相担忧少主心切,见南海之主竟还怀疑,气急道:“那东莱城都传遍了!城中凡夫俗子口口相传,都已看穿天疏阁主的真面目,三人两口还能说是谣言,人人皆知的事,哪还有假?!”
听他这话,敖凌就更加怀疑,天疏阁主在百姓中的名声无人能比,东莱城还是他师父星归道长老家,若连东莱城百姓都说天疏阁主不好,那其恶行不该早就传遍天下?
却是此时,守门海兵进来汇报,说天疏阁派人送来了拜贴,请龙王亲启。
敖凌接过一看,见拜贴中将海岛遭倭寇强占、岛上小妖妖修失踪的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天疏阁主为一时情急冒犯了南海之主道歉,那白龙也未托大,以南海龙王称呼敖凌,字句依礼。
观其二人字句,既不殷勤也不倨傲,平实诚恳,不像奸恶之徒,符合往日敖凌从海民那听说的好风评。
“快给老夫看看!那贼子写了什么?”龟丞相急得直往敖凌身边挤,一目十行看完了,立刻嗤之以鼻,“哼,狡辩!咱们就该立刻找上门去,救回少主!”
两厢对比,敖凌更加怀疑龟丞相所言非真。
其实,敖凌心底对东海是有份积怨在。
当年他二哥非要娶东海白蛟为妻,落得个凄惨下场,龟丞相就是极力促成这段姻缘的老臣之一,在敖凌看来,这些东海臣子肯定早就知道敖碧霞和姬肃卿之间的事,才会极力促成东南二海联姻。
敖凌是蛟后之子,他的二哥和五哥才是同母所出,二哥母妃是东海鲛人,二哥与五哥虽是南海龙王的儿子,却常年随母妃居住东海,因此,二哥才会与那白蛟成了青梅竹马,铸就孽缘。
与狡诈阴沉的五哥不同,二哥性情温柔,每年都会回南海陪伴父王,其实蛟类大多天生冷性,二哥实在是与众不同,在敖凌的记忆中,二哥一直待自己和其他弟妹极好,甚至比母后还要关心细致。
白蛟生子后,四海皆知这孩子不是二哥亲子,二哥却依然悉心照顾敖昆,待他视如己出,敖凌见那白蛟欺人太甚,很为二哥不值,本想闹到东海去讨个说法,却在二哥的温言劝说下败下阵来,不再与东海为难。
再后来,见敖昆那孩子待二哥如父,不是亲子胜似亲子,他也终于去了心中芥蒂,看在二哥份上,真正将敖昆视为了子侄。
二哥死时,五哥趁机夺取东海龙宫,那时敖凌不巧正闭关渡劫,连二哥临走一面都没能见着,否则,他无论如何怎么都不会坐视敖昆受五哥欺凌。
但话说回来,像敖昆这样没经历过厮杀就继承主位的龙王,从古到今,恐怕也就敖昆这一个。
正常情况,比如白蛟敖碧霞和敖凌自己,是在竞争中杀光了有心争权的兄弟姐妹,历经重重厮杀,才坐上的王位。只有最终胜利者才能坐稳一海之主的位置。
因此,敖凌从来看不上龟丞相对敖昆小心翼翼的呵护作派,如果堂堂东海之主轻易就被人害了,那只能说明敖昆根本不配其位。
才不见两天就急成这样,这哪里还是匡扶少主,这根本就是溺爱幼孙。其实龟丞相早年根本不是这般作派,只能说是老糊涂了。
不过,理虽是这个道理,敖昆毕竟也是敖凌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再不耐烦龟丞相,也不会真的不顾及敖昆安危。
敖凌想了想,为免这老龟抱怨多话,定夺道:“本王立刻书信一封,允他们明日进我南海龙宫一叙,到时瓮中捉鳖、再行询问。若他们真把昆儿怎样了,本王必会讨个公道,要他们把昆儿平安放回。”
鳖长得像龟,龟丞相听到瓮中捉鳖这词就不大高兴,但转念一想,也确实,陆地毕竟是人的场子,南海又深又广,南海龙宫深在海底,论深度,东海龙宫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明日天疏阁主下了海,到了海里,那还不是龙王说了算?
龟丞相按捺住焦急,附和道:“客随主便,老夫就依了南海龙王的请君入瓮之计。”
*
收到南海龙宫的回信,龙王给出了许可,天疏阁法士们纷纷表示愿意相随,连乌老猿这样本体是怕水猿猴的法士都自告奋勇,但南海太过深阔,海底情况难测,裴牧云与解春风最终决定,明日还是由他们两人往龙宫走一遭。
次日,恰好是七月初七。
清晨时分,距离定好的入海时辰还早,裴牧云收到一封密信,再次去了青梅谷。
姒晴将军则与身穿法士袍的长公主李绮罗出了门,她们好奇这南海小城是如何庆祝七夕佳节的,出门了解了解风俗民情。
自从来到海角城,这还是李绮罗第一次不用变作大白兔、以人身出门,因为昨夜明樑帝终于发现女儿跑了,他的挑拨之计不仅没有让女儿自断一臂,鎏金黑城甚至直接拥兵自重,朵颜将军茉尔根不仅把明樑帝派去宣旨的使者给砍了头,还故意把头装在御旨盒子里送回了京城,简直是其心可诛。
据京城传来的消息,明樑帝本就因为京城府尹抹黑裴牧云不利气得正跳脚,这一下更是险些气死,他连夜招齐文武百官骂了个狗血淋头,打了一批,骂了一批,连他最信任的太监们也没逃过,着实让京城天疏阁的反贼们看了场好戏。
因此,李绮罗不仅不怕被百姓发现,甚至巴不得有人把消息传去京城,再气明樑帝一回。
两人走走停停,发现这海角城虽偏僻,学风却颇为浓厚。
此时,城中书院正在为夜里的“拜魁星”仪式忙碌,这是由章家出资主持的。
魁星,是北斗七星的第一颗星,又称魁首,华夏神话中,魁星诞生于七月七日,主宰文章兴衰,因此,不少地方的书生都会在七夕之日,于月下拜祭魁星,求个考运亨通、一举夺魁。
书院中男女儒生不少,他们不全都在准备拜魁星仪式,还有些在晒书。
沿海传说中,七月七日是天门洞开之日,阳光强烈,龙王爷会在这天晒鳞,因此,百姓多在此日暴晒衣服、棉被,书生则曝晒书籍,以防虫蛀,所以在一些地方,七夕又有“晒书节”的称呼。
路上还有一些年轻女子,她们或多或少带着些时令水果,七夕在各地都有女子结伴拜月乞巧的风俗,这倒也不奇怪,她们见到姒晴将军,有些胆子大的跑到姒晴身前匆匆一福身,姒晴与李绮罗只觉她们可爱,并不说什么,在糕点铺子里买了些酥糖分赠众女。
送完酥糖,两人边走边聊,一路行至港口,海风轻扬,姒晴忽地扭头一皱眉,李绮罗好奇问:“怎么了?”
姒晴闭目,片刻后只道:“无事。”
她不愿说,李绮罗自是不会勉强,话锋一转问道:“将军对阁主昨日岛上言行是如何看呢?”
她们虽未跟随上岛,却都看了法士记录的水镜卷轴。
姒晴想了想,诚实道:“我看走眼了。”
李绮罗心中波澜一起,慌忙收敛,克制道:“哦?”
“我原以为他是过于良善不肯起战,但我错了,”姒晴解释道,“他是明白一动手就必须斩草除根的道理,才不愿轻易起战。”
闻言,李绮罗神色微黯,沉吟片刻才道:“将军不觉得那法网有控制人心之嫌?”
姒晴并不避讳:“确实如此。”
李绮罗好奇问:“既然将军看得分明,为何还加入天疏阁?”
姒晴转过身看她,思忖稍许,缓缓答道:“我活得太久,见过太多身居高位的人,他们也声称自己心怀百姓,也会痛斥旧朝廷待百姓不公,但等他们坐上那个位子,到最后,所做所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很久之后才明白,他们在最初或许也痛恨不公,但他们真正痛恨的,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不是自己。”
李绮罗眉头紧皱,似要张口反驳,姒晴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大公无私。有几人能做到?富人甚至不愿与穷人比邻而居,帝王一人独享举国之力,居高而蔑下,恃强而凌弱,即使是千古明君,也无法做到公平地对待百姓,因为史书上从来没有变卖家财去救济饥荒的皇帝,只有痛哭着下罪己诏却依然锦衣玉食的皇帝。
“要确保百姓被公平地对待,就必须与人心贪欲做永无休止的斗争。
“若天疏阁成功推翻旧朝廷,不论他创建出什么样的新局面,都势必要有一些人坐在治理江山的位置上,有位就有权,有权就有贪,有了法网的约束,才能保证天疏阁不是又一次重蹈覆辙。
“法网确实有控制人心之嫌,但它控制着天疏阁为百姓服务,而裴牧云自己也在法网之中,法网不仅约束阁员,也约束着他。”最后这句话,是姒晴给出的这番答案中最重要的一点。裴牧云同样受到法网束缚,令他事实上无法做出对百姓不利的选择,这是裴牧云主动给自己施加的约束,姒晴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坚定了追随决心。
李绮罗听得发愣,最后苦笑道:“我明白了。”
说罢,她望着海面,一时出神。
姒晴不急着返回,也没有动,同样站在港口看海。
相见不如不见。
*
青梅谷中,裴牧云踏云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