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牧云不由心神一松,赞同地低嗯一声。
好看,倒确实是好看的。
他们收了修为,并肩遥望,不时低语。
又飞降了一个多时辰,才再度运起修为细观。
这时已能看到,流焰江面上有七个鬼差驾驶着七只纸船,不停摆渡,往来于黄泉渡口与鬼门关之间。鬼门关在鬼城城门外,关下就摆着黑白无常曾带去凡间的望乡台。
众鬼站在黄泉渡口等候摆渡,排出一条一字根本看不到尾的长队。
队伍鱼龙混杂,凡人鸟兽妖精修士各类俱全,衣着有贫有富,修为有高有低,此刻站在队伍最前是个结丹佛修,后面跟着三匹马魂,三匹马后飘着一个莺粟花妖,再后是个凡人老者……种族类别高矮大小一切外物内因全都不论,都得在鬼差看管下乖乖排在队中,依次等待摆渡船。
队伍前段有个满身绫罗的富贵中年男鬼,手里攥着一大把纸钱,拉住鬼差试图往其手里塞,鬼差推开他的手,中年男子不死心,另只手掏出更多纸钱一起捧到鬼差面前,结果全被鬼差施法烧了,富贵中年男鬼白着脸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一眼看去,那么长的队伍,其中道修却明显不多,仅有的修为也都不高。秦无霜想起曾有大儒酒后失言,说道士一旦悟了道了八成不得善终,要么驴脾气要么爱找死,九成九死得飞灰湮灭。那次失言让本就不睦的儒道两家再起波澜。但按眼下情形看来,或许也不全是胡扯。
姒晴观察道:“鬼差数量不多,却井井有条。”
黑无常解说:“是阎王娘娘重开了风气。原本地府和凡间朝廷一般臃肿,有成千上万的鬼官,她一上任,就让地府积年的庸宦全都上了审判台,斩了贪腐的十殿阎王,其余犯事的也按律处理,一日就精简了几万鬼。精简之后,就剩下三百六十零半个足够干活的。”
这听上去是天疏阁的作风,更是坎壹婆婆的作风。
解春风看向裴牧云,两人眼里都有怀念。
秦无霜被这位女阎王雷风厉行的手段打动,更是心生向往,好奇问:“只剩三百多,这么大的地府,不会人手不足?”
终于把黄符弄下的白无常嘻嘻鬼笑:“怎会不足?只要地府三台照常运转,地府就能流畅办事。过去,阎王鬼差总为钱财珍宝人情债去干涉三台,三台被他们乱用,才会运转不畅,导致事务阻滞,生出更多杂事,才需招更多鬼官。阎王娘娘说,这叫鬼浮于事。”
黄泉地府初成之时,就有女娲大神赐下三大神物,即地府三台:望乡台、轮回台、审判台。望乡台观今生,轮回台观往事,审判台考炼神魂。这三台各司其职又互相配合,已足够辅佐阎王断案。
佛法西来时,天竺地藏菩萨将神兽谛听赠给地府,神兽谛听耳识万物、善辨人心,任何活物到了谛听面前都只能说实话。据说有了谛听之后,地府更是清明,一时再无冤假错案。
众神离去时,所有神兽与其他神物都被带走,只有地府三台被留了下来。
四修闻言各自沉吟,秦无霜眼底一派肃杀,莞尔笑道:“可惜了,众神怎么只在地府留了这三样的好东西。”
他们说话间,底下黄泉渡口的长队已轮到刚才的富贵中年男鬼,他踏上纸船,船身立刻往下沉了些,但还是漂浮在焰流江水之上。纸船在鬼差的摆渡下离开渡口,慢慢向对岸划去。
也不知那富贵中年男鬼生前做了多少亏心事,那纸船眼见着越来越往下沉,还没到达江面三分之一处,船身已与江面平齐,富贵中年男鬼看上去已是吓得嚎啕大哭,不停对驾船鬼差磕头哀求。
竹筏仍离地太远,听不到底下话语,但光看这情形也能猜到那富贵中年男鬼在哀求什么,必定是求驾船鬼差快些划救他一命。
驾船鬼差对男鬼的哀求充耳不闻,却也没有弃船而去,依然保持着均匀的划船节奏,全然不管淹进船身的江水把富贵中年男鬼烧得又叫又跳。
直到焰流江水淹满了船舱,纸船必沉无疑,驾船鬼差才抱着船桨轻巧飘到半空,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叠成一艘纸船,往江面上一抛,纸船倏尔变大,鬼差落到船上,复又均匀地划动船桨,退回渡口,准备下一次摆渡。
此时,方才与纸船一起沉下黄泉的那富贵中年男鬼,早已烧成一具黑尸,被汇流的浩荡江水冲出荒野,想必最后会坠下飞瀑,落入十八层地狱的无底深渊。
见此情形,排在长队中的鬼魂们有些开始哭泣,有些大笑拍手。
坎壹婆婆治理下的地府,仅是这短短时间的渡口一瞥,就让四修不约而同想到了“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句俗语。
解春风与裴牧云以眼神交流着什么,其他四个不得而知,秦无霜低声对姒晴赞道:“姐姐,这阎王娘娘当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有幸见她一面,也不枉走这一遭。”
姒晴也心生向往,点头应了。
又飞降了一个多时辰,以他们的修为已能清晰听明底下的对话、看清魂魄的模样,但最明显的却是成千上万的鬼哭,有的嘤嘤低泣,有的大声嚎啕,看不到尽头的队伍从远到近都有无数鬼哭,这些鬼哭充斥着阴力,若是有凡人在此,恐怕听上一耳朵就要字面意义上肝胆俱裂。
解春风和裴牧云没感觉,姒晴和秦无霜都被这万鬼恸哭影响了心绪,虽不伤身,却沉沦于情绪之中,一个过于悲悯一个怒躁不安,还是白无常注意到她俩不适,对她俩挥指一弹,二人顿觉附近阴力减消了大半,对白无常道了声谢。
解春风注意到白无常这术法不像阴力,与师弟对了个眼神。
裴牧云也注意到了,同样生出好奇,两人眼神来回,知道彼此都没寻出端倪。
底下黄泉渡口忽然发生骚乱,一个黑气笼罩的修士魂魄,应是个邪修,不知为何竟突然发狂,五指成爪,攻向附近鬼差。
邪修攻击直接穿透了鬼差,对鬼差没造成任何伤害,那鬼差甚至躲都没躲,一鞭打入黄泉掀起数点江水如烈焰向邪修魂魄打去,江水打上魂魄,一瞬无恙,再一瞬忽然烧起,直接将其魂魄烧了几个洞,令邪修不住地凄声哀嚎。
鬼差把烧了几个洞的邪修魂魄拎回他原本排队的地方,喝令躲开的魂魄们也都重新站回原位,不到片刻,长队就恢复了一字顺序,除了破了洞的邪修魂魄不住凄厉哀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黑白无常也都很平静,仿佛这骚乱是寻常小事。
底下鬼魂们倒是一时噤若寒蝉,好半晌,才又各自哭起来。
解春风看着长队,忽然咦了一声:“牧云,那是?”
裴牧云顺着师兄指点看去。
长队中段,一个机术师打扮的魂魄,正蹦蹦跳跳地对他们开心挥手。
嘴里还喊着:
“阁主!”
第120章 怎么那么能耐
“怎么会?”裴牧云下意识抬手回招,待看清对方,却是倏然一惊,人都怔在那里。
底下那鬼魂见阁主面露惊哀,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黑白无常好奇看去,只见那鬼魂是个长相生嫩的青年模样,做机术师打扮,乍一看服色相近,却并不是天疏阁法袍。
黑白无常运起阴力稍做感应,立刻知晓这鬼魂的大致情况:他以修士来算确实十分年轻,却已是云之南大名鼎鼎的机术师,灵珠子龙车的设计建造就有他的大贡献,他尚未加入天疏阁,但实际作为跟加入了没什么两样,不仅与天疏阁同进退,还一直就住在云之南天疏阁里,许是有什么内情。
才华横溢又如此年轻,怪不得阁主惋惜。
解春风也是十分的惊诧,不说解春风自己与这位机术师小兄弟颇有交情,师父生前也对他颇为赏识,去云之南访友时还专门抽空指点过他,怎料一颗机术新星还未大放异彩就已陨落,实在令人扼腕,更不知上面云之南天疏阁究竟出了什么事,一想到师弟担忧,解春风自然更是担忧。
黑白无常刚才感应之下,业已知晓那青年死因,见阁主与阁主师兄十分担忧,有心解慰,但他们身为鬼差,自古严规阴阳两隔,除非特殊案情得到阎王明令,如敖碧霞一案,否则是绝不允许私自向活人透露死人秘辛。
黑无常斟酌片刻,冷声缓道:“观其魂色,是个有利民大功德的好鬼。过了阎王殿,即可投好胎转世,也可留住鬼城,还可入门鬼修,以他的功德修为,选哪样都不难。”
不慈兄长竟会安慰他人?白无常猛转过头,两眼瞪得铜铃一般,黑无常被他这么一瞪,紧皱起眉,不悦地转过脸不让他瞪。
师兄弟二人谢过黑无常好意,解春风见师弟依然怅惋,有意带走注意,接过话头向黑无常好奇问道:“原来好鬼有这三条路可选?敢问黑小哥,这笼统说来,选哪条路的多?”
黑无常:“选投胎的多。”
“这是为何?”秦无霜听着不解,脱口而出。即使不选入门鬼修,那入住鬼城享尽阴寿又有什么不好?何必急着投胎?投了胎,这一世可就真正了结、再无复起之望了。
黑无常看她一眼,倒像是不解她为何不解:“鬼修比其他修士先天艰难,难入门、难修炼、难突破,逗留地府不去凡间,就难涨功德,可去了凡间,鬼修毕竟是鬼身修炼,既容易被正道修士误伤,又容易被邪魔害得堕魔,因此,只有足够入门自保的中高阶修士可能会选,凡人精怪低阶修士一般都不会选这条路。
“留住鬼城的相对要多一些,总体也不算多。入住鬼城可享尽功德换来的阴寿,或许还能与先祖故交重聚。不过,黄泉鬼城毕竟与凡间天差地别,一般鬼魂都不敢住下。
“而且每个鬼魂的死期、功德、阴寿各不不同。留在鬼城,也有可能既见不着故人也等不来新鬼,阴生孤独度过,不是常鬼所能承受。即便先祖故人也选择留住鬼城且阴寿未尽,重聚一时欢乐,可阴寿总有尽时,届时又再死别,更不是常鬼所能承受。
“所以,前两条路,绝大多数鬼魂都不愿去赌。好鬼能保证投个好胎,大多数好鬼自然都即刻投胎去了。”
秦无霜听完眉尖微挑,不置可否,客气地回了句:“原来如此。”
白无常许久没抢着话说,不慈兄长解释了这一大段,他也不甘示弱,船都不假划了,扛着长竹篙过去对裴牧云嘻嘻絮叨:“阁主,我也知道为什么。有回,我接到个鬼婆婆,她织的布好看,我就问她,到了黄泉要不要留住在鬼城,我们鬼城好住得很,里面的鬼跟我说正好缺个织布的。那个鬼婆婆却气哭起来,说、说”
说到这里白无常卡了壳,回想了一下,才似模似样地学起鬼魂语气嘶哑道:“‘鬼差爷在上,老太婆不敢有半句诳语。奴自幼贫苦,吃苦耐劳好容易过上温饱日子,一生知苦行善、处处积德,结果枉死今日,害死奴的贼子鱼肉乡里却依然享着富贵荣华,老太婆为甚么要放着好胎不投、留下做鬼?’”
白无常学舌学得太像太凄苦,船上四修竟一时无言。
明樑帝多年弄权专制,养出一个贪腐横行的腐朽官场,虽兵戈未起,不能说是全然乱世,可这钱权为尊、风气沦丧的混沌浊世,更是吃人不吐骨头。
姒晴低声叹道:“好人难做。天下不太平,好人更难做。”
秦无霜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挽着手安慰姐姐。
就在这时,类似天疏阁的水镜投映,黄泉上空忽然亮起一角,显示出声画光影——刚才那个被黄泉冲下飞瀑的富贵男鬼,魂魄已被焰流烧得焦黑,经过阎王审理,他食人成瘾,残害了十数位孩童并孩童亲属,正被鬼差拖死狗一般拖往油锅地狱,即将下尸油锅九九八十一天直到灰飞烟灭。
底下排队的众鬼魂看清这来龙去脉,都不再害怕哭泣,大多拍手叫起好来。难怪扰乱队伍的邪修都能渡过黄泉,那富贵男鬼却渡不过,衣冠禽兽丧尽天良,真是活该。
裴牧云轻声对解春风道:“师兄,在天疏阁讨论之前,你我就曾辩论过,有关、”
他话没说完,解春风就已想道:“迟来的正义?”
裴牧云颔首,比起前世,地府的存在补全了朴素的正义审判,尤其是眼前的地府,在坎壹婆婆的清明整治下真正发挥了“终审”的作用,可同样,这种迟来的审判依然无法改变凡间风气。
死后的审判惩戒,并不能对活着的贪官恶吏、邪修坏妖起到约束作用,或者说,越是穷凶极恶之徒,越容易在当前这种混沌环境下滑坡到底,既然死后要受罪,那干脆生前把想干的坏事都干了。
想要真正的改变,还是要在凡间建立起一个相对公平的社会,一个获得有效监督的制度。如果活着的平凡生灵得不到基本的公平正义,要如何奢求社会正直清明?
这并非否定坎壹婆婆做出的巨大贡献,恰恰相反,正是坎壹婆婆将地府治理得这般清明,更反衬出[人治]是多么依赖掌权者的智慧和良心。
而且,如此榜样在前,裴牧云还是忍不住自责做得还不够、发起变革太迟,待重回凡间,他与天疏阁都该做得更好。
他们师兄弟所见略同,解春风清楚师弟脑子是怎么转的,却多少还是担心师弟又揽责自身,张口想劝,但裴牧云也料到了师兄要说什么,主动复读起了师兄教诲:“我知道:‘开始做了就不迟’、‘揽责过头是自傲’。我是想,天疏阁确实到了该出全力的时候。”
师弟碧眸满目坚定,解春风不禁感慨幸亏猴叔发现鞘咒,在不可挽回之前解了咒。
他和师父原都以为师弟越来越自我苛责只是因时局变迁、浊世残酷,直到此刻,师弟忽然恢复退隐前的果决,他才惊觉自己和师父是太过了解师弟的纯善本质反而没能及时察觉不对。本质未变,心境不同,就带来诸多变数。
解春风心底一时骄傲一时后怕,定了定神,温柔低眉给了裴牧云一个眼神肯定,却又故意拿裴牧云在幻境里说的话回:“嗯。因为你说得对,所以师兄觉得你说得对。”
被调笑的裴牧云抬眼望着师兄不说话,既不是生气,也不是腻歪,一双澄碧的眸子就那么望着,把始作俑者望得口舌发干。
解春风受不住,假咳一声清清嗓子,垂眼望着船下黄泉风光,身子却往师弟身边更靠了过去,像是回到了年少时背着师父闲话那样,玩笑低语:“两只葡萄眼睛盯师兄做什么?师兄对你好呢,有回师兄在师父跟前复读他老人家教诲,他老人家可是舞着剑追着我打。”
他瞳色是受了法网影响,才不是两只葡萄,裴牧云受师兄影响也跟返还了少年时似的悄声低语,话却依然直白:“师父追着你打,定是你又怪腔怪调学师父乡音。”
解春风忍不住笑,却还狡辩:“这话不对,我学得可准了。”
话说到这里已跟少年玩闹似的幼稚,裴牧云却也接着回:“师兄不是东莱人,自己说了可不算。”
解春风还真一本正经地学师父手揣袖子,正对着裴牧云模仿师父气急带出的东莱口音:“‘干横么呢?嘛都往自个儿身上揽,你谁啊?你女娲转世啊?天没你要破?地没你得塌?怎么那么能耐呢,练剑去!’”
忽闻一声轻笑。
还在回想各地名门思索那机术师为何眼熟的秦无霜循声看去,赏美人赏了半晌,转头故意对姒晴撒娇:“真真是赏心悦目。姐姐,你说,无霜若是东施效颦,也做那寒山照月似的模样,千载难逢一笑,是不是也能好看些?”
姒晴老实回:“你还不够好看?”
秦无霜刹那笑得梨涡嫣然,咬着唇都收不住。
此时,船上四修先后察觉原本直直飞降的紫竹筏有了变化,依然向下飞降,但同时在向鬼城方向偏移。
黑无常指着鬼城解说:“活物不可渡黄泉。阎王准许此船降落地府门外。此刻离地三千丈,即刻偏航向西,往鬼城去,不多时就到。”
白无常开心地蹦了蹦:“要到家咯!”
第121章 皮影下的隐情
裴牧云看向师兄,解春风会意,温声问白无常:“你们兄弟把鬼城当家么?”
白无常想了想:“现在是,阎王娘娘待我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