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阎王娘娘,白无常才又活泼起来,吐出长舌头做鬼脸,六寸多长的舌头从他嘴里滚出来,秦无霜冷不丁看到没忍住惊叫出声,白无常见成功吓到了人,还有些小得意,自得其乐地嘻嘻笑。
黑白无常或许不是鬼,即使是鬼,生前也大概率不是凡人。等闲旁观的姒晴这样想着,抬眼去看阁主剑侠,见那师兄弟又在眉来眼去,心知他们早有发现,得出答案是迟早的事,于是干脆利落地把黑白无常的身份谜团丢掷脑后,不去多想。
天塌下来有半仙先顶着,眼下还能松闲片刻就只管松闲片刻,争分夺秒地休息,到了该拼尽全力的时刻,才能更好地战斗。
姒晴这边豁然开朗,秦无霜却还在冥思苦想。
刚才那机术师鬼魂显然是个重要人物,天疏阁早早将重要机术师都布局到了云之南,此人应也不是例外。
云之南以民风彪悍著称,仗着天高皇帝远,背靠天疏阁支持大搞机术建设,对朝廷瞒得密不透风,却到底瞒不过曾经满是高修的儒门,比如灵珠子龙车的设计建造,秦无霜就看过记载详尽的儒门密报。
她素来慧眼识英,九州各家有用之才就没有她记不得的。可惜,刚才那机术师鬼魂必定出身不高,否则她脑子里不会只有些模糊关联,还得费劲回想。
姒晴见她拧着眉,奇问:“琢磨什么?”
秦无霜文绉绉地答:“姐姐,方才底下那位青年才俊,姐姐可认得?无霜仿佛抓住些人情脉络,却到底认不出是谁。”
姒晴知道秦无霜这么说话就不是说给她一人听的,也无所谓给她递梯子,直言道:“我不很清楚。你既好奇,不如问问阁主。”
解春风闻弦歌而知雅意,主动代答道:“刚才那位是云之南的杰出机术师,也是天疏阁的好朋友,他本名有些特别,常被笑话就不爱人喊,大家一般都叫他阿藕或小莲藕。”
“本名特别?无霜明白了。多谢剑侠解惑。怪不得无霜认不出,这位英才远在云之南,憾未谋面。对他有些印象,看来还是因他外祖家的事。他外祖姓姬,曾不远千里赶去儒门,想与姬肃卿攀个远亲。”
秦无霜如释重负,笑容莞尔,三言两语讲了个小八卦。
她所说的姬家,远在中州晋阳城。
晋阳姬家并非世家,祖上是以冶铁为业,后来出了个脑子活络的中阶机术师,一举发家,才成了地方豪强。
说起来,这个叫姬铁花的中阶机术师能发家,还要从天疏阁说起。
天疏阁对水镜的运用,很早就被慧眼之士看出有改造民用的潜力,多年来,许多机术师都沉醉于改良青铜生水道符框,恰在当时,终于有机术师改创出了造价不高昂且尺寸便携的水镜屏。
姬铁花在神宫集会上看到那位机术师的展示教学,立刻抓住了商机,成为九州最早一批给各种随身灵器改装上水镜屏的机术师,带着姬家从中狠赚一笔,一跃成为地方富族。
人有了钱,往往就想再有个好身份,姬铁花眼光高,不屑从本地权贵开始钻营,竟是千里迢迢跑到儒门投拜帖,想跟姬肃卿认个远亲。
姬肃卿怎会与个乡野铁匠认亲戚?姬铁花在紫琉璃牌楼外站了一天一夜,姬肃卿连面都不愿见,径自访友去了。
姬铁花受此大辱,愤恨难抑,离去前在儒门外大声立誓,定要儒门后悔今日轻慢,秦无霜恰好目睹了这一遭,好奇心起,随手找了个儒门小吏派下暗探任务,想看此人能不能真有所作为。
据小吏报告,那姬铁花回到晋阳后,立马就寻关系攀上了当地府尹,又趁着朝廷限制灵珠子的东风,借衙门之手打压同行,没两年,晋阳姬家就膨胀成了中州西北地区一霸。
然而这姬家也并不是一帆风顺,家风颇有问题,内斗愈演愈烈,时常传出一些异常离奇的家丑,以至于姬家越富就越是人才凋零,子孙都不很成器,满打满算,连个守成家业的中低阶机术师都找不出来。
倒是有个外孙天赋卓绝,但姬家守旧,依然是传男不传女,更不会传给远嫁云之南的庶女生的外孙。
那庶女婚后与姬家只是年节问候薄礼的来往,她儿子很早就显露出卓绝的机术天赋,她在书信中对姬家闭口不提,看上去根本不打算参与娘家内斗。
但姬家显然不这么想,找了个借口说她儿子常混迹天疏阁,与天疏阁逆贼过从甚密,就有不忠不孝之嫌,子不教那自然是母之过,姬家大招旗鼓地开了宗族大会,竟一本正经把这个压根没记上族谱的庶女给逐出了姬家。
这事,究竟是姬家嗅觉敏锐及时向朝廷表忠心,还是姬家内部某些有心人先下手为强,并不好说。
到此时,秦无霜已对姬家失去兴趣,只是忘了嘱咐小吏不必再探,这才又知道姬家出了轰动地方的血案,实打实闹到了无人承继的地步,他家本就立身不正连年树敌,一露出败象,新仇旧恨都找上了门,姬家残余人士这时厚着脸皮派人跑去请那庶女带外孙回来主事,直直吃了个闭门羹。
再后来,小吏报告说姬家残余人士已经疯到了拜邪神求子的地步,秦无霜懒得再听,结了小吏该得的奖赏,废止了暗探姬家的任务。
“也是巧了,姬家那外孙就是那位阿藕机术师,若不是他姓氏特别,无霜还真记不得世上还曾有过一个晋阳姬家。”秦无霜掩嘴感慨,笑意里满是对姬家的讥诮。
姒晴:“姓氏特别?他姓?”
“姓藕,莲藕的藕。”
白无常念了几次,忍不住吃吃笑,站在竹筏边,对着远处已经站上摆渡纸船的青年机术师鬼魂招手,唱歌似的喊:“阿~藕~,啊~藕~,啊~喔~啊~喔~”
纸船上的阿藕也不见外,开心地招手回应。得到陌生小伙伴的捧场,白无常更是兴奋,竹篙都顾不上划了,啊喔啊喔地喊着,跟阿藕隔空比比划划。
见阿藕一如过去的开朗好脾气,让人不禁又是叹惋。
裴牧云想起阿藕常把“成了九州第一机术师就交入阁申请书”挂嘴边,以至于到现在名义上都还不是正式阁员、
却听白无常对底下喊:“啊~喔~!看我给你变个戏法儿!”
黑无常一个怒气冲冲的“你敢!”还没骂完,就见白无常双手一拍,汹涌法力从他两掌间疾飞出去,不过眨眼之间,这黄泉鬼城天地从上到下竟就全都变了模样,一切都变成了——
皮影!
天上的血色火烧云,地上烈火流焰般的江水,排着长队的各族类鬼魂,江上纸船,渡口桃树……大到鬼门关后的偌大鬼城,小到鬼城中的万家绿火,全都变成了皮影戏的风格。
原本美得奇诡妖异的地府景色,换作皮影风格,奇诡妖异刹那尽去,趣味古韵扑面而来,尽入眼帘的传统之美。
不止是外景,他们脚下紫竹筏包括他们自己,甚至身上的衣袍簪环玉佩刀剑,全都变成了皮影戏人偶一般。
“咦?”解春风新奇地抽出皮影剑来,发现就连自己拔剑的动作都变成了皮影杆子操纵出的机械连轴动作似的,不禁大笑。
他把剑收回,回想跟师弟少年时看过的皮影戏,实验做其他皮影动作:行走、转身、跳跃、握手……他一步一步走到裴牧云面前,夸张地半弯着腰伸出手,裴牧云也配合把手递给他握。
他俩如此捧场,底下的阿藕也激动赞叹地比划,白无常更开心了。
秦无霜也看得有趣,问姒晴要了天疏阁给她配的水镜卷轴,展开飞了一圈,记录这地府皮影模样。
独自生闷气的黑无常催动阴力,紫竹筏猛然加速,皮影地府景色顿时如走马灯似的飞速后退,白无常也不生气,扛着竹篙对着吹面狂风张大了嘴龇出牙大声啊啊叫,黑无常脸色更黑,似乎更生气了。
狂风只吹着白无常,对船上四修没有丝毫影响,应该是黑无常特意区别对待。
裴牧云与师兄对了个眼神。他们两个半步剑仙都能看出术法成色,在裴牧云不动用心弥泥鱼的情况下,师兄身为白龙看得更清楚些。他们都看出刚才白无常的变化术法,动用的不是阴力,而是法力,而且是隐约带着佛气的法力。
黑白无常的身份,大有隐情。
见白无常被狂风吹得可怜,裴牧云唤出心弥泥鱼,解开了白无常的变化术法,给察觉到术法波动看过来的黑无常一个温和的眼神,是给白无常求情的意思。
黑无常抿了抿嘴,给阁主面子,猛地降回了原先飞速。
白无常毫无防备,被这急降带得往前一冲,眼见就要栽倒,说时迟那时快,不等风云二人反应过来搭救,他已经像是脚下装了弹簧似的弹跳起来,往前弹弹弹,准确弹跳到了黑无常背上,跟个拇指猴似的,两手两脚扒紧黑无常,挂着不放。
黑无常左甩右甩都甩不下来,只能背着白无常继续板脸生气,气着气着又猛地加快了紫竹筏的飞速。
“他们兄弟感情真好,”解春风在师弟耳边说。
裴牧云想了想,点了点头。
不出二刻,紫竹筏以一种看不清城景的速度飞掠过鬼城上空,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如黑无常所言,直接飞了地府上空。
黑无常宣布:“到了。”
白无常跳下背来,指挥道:“降落~”
紫竹筏徐徐下落,四修向下看去,最先注意到的是类似凡间官府的建筑风格,以及地府大门外排着的三条队伍,有数位鬼差维持秩序,比黄泉渡口的长队看上去整齐很多,每个鬼魂前后相隔两尺,给裴牧云一种荒诞的熟悉感。
再往下,可见地府大门外挂着一对高规格的紫檀木联,但看不出是何人墨宝,因为两边都被白纸贴上重新写了字。
上书:
善恶到头,终需一审
依序等号,插队重排
秦无霜眉头高挑,道了声有意思。
底下鬼差按流程朗声道:“六个好三个中一个坏,上前等待,三个一组进门。”
他话音未落,左边队伍的前六个鬼魂,中间队伍的前三个鬼魂,以及右边队伍的第一个鬼魂,都心急向前方等待区走去。
但另一鬼差注意到半空中正在降落的紫竹筏,立刻喊了声:“慢!”
两个鬼差交谈一二,先前的鬼差又朗声道:“证人送到,暂时停审。”
右边的队伍顿时发出一阵不满嘟囔。
另一鬼差立起写着暂停二字的小牌,放在等待区最前,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条土红绳,那土红绳带有浓重阴力,上面系着许多铃铛,鬼差将它往前一丢,它就自动横向封住了三队通往等待区的出口。
紫竹筏稳稳落地,不少鬼魂认出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惊声顿起,议论纷纷。
黑白无常恍若未闻,同时伸手一引:“请。”
裴牧云解春风并肩在前,秦无霜姒晴在后,绕行过排队区,在现场鬼差激动的注视下,踏入了地府大门。
进门没走多远,一个鬼魂突然窜出来,惊喜道:“终于来了,可等死我了!阁主!还有剑侠,你们怎么在这?”
裴牧云一时语塞,解春风摇头笑得无奈:“小莲藕,我们更想问,你怎么在这。云之南天疏阁出什么事了?”
第122章 如何炼成莫邪
被剑侠反问,青年机术师鬼魂讪笑起来:“哈哈,我怎么在这,我啊,就是那个,就是那个,咋、嗯……”
半天等不到他憋出回答,秦无霜不耐,笑盈盈地转头问黑无常:“黑无常大人,门外挂着那么大字写着不许插队,那为何这位机术师能在这等天疏阁主?莫不是开了特例?”
秦无霜问这话,倒不是挑衅,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对这位传说中的女阎王颇有些景仰之情,才忍不住问出疑惑。
她这人心高气傲,越是高看一眼的就越是冷眼评判,一旦察觉对方有什么潜藏的可鄙之处,必定是立刻翻脸狠踩一脚,以免连带着坏了她的眼光名声。也难怪她宦海浮沉几度入世,身边却始终只有姒晴一人。
黑无常感应片刻,像天疏阁报告似的有条有理地答:“他在半刻钟前轮到受审,提出想在衙内等待阁主,自愿让排在后面的鬼魂先进审。这情形虽属特殊,却不是提前插队,也并未违规走出地府大门,是在规则范围内的通融。你若有异议,自可提出,待会说与左判官,这归他管。”
这解释倒说得过去,秦无霜按捺下评判之心,莞尔拒道:“原是如此,那倒也没什么异议,多谢大人解惑。”
这厢对答完了,那厢机术师阿藕还是支支吾吾没说出句完整话,裴牧云见他实在不愿说死因,也不愿逼他,解围道:“先说云之南天疏阁出了什么事。”
阿藕顿时精神起来,舌头也利索了:“我想问阁主剑侠的就是这个!你们不是赶去了云之南天疏阁助阵?如何到了这里?”
听他这么说,姒晴与秦无霜目露不解,裴牧云和解春风却是立刻明了,裴牧云直问:“谁人袭击了云之南天疏阁?”
阿藕猜到其中另有关窍,更为兴奋,连珠炮似的说起来。
“咱这些日子都在机术院里待着,阁主可还记得?就是十年前打报告在云之南天疏阁里建的那个,”得了裴牧云的点头,他开心地继续,“这一次咱的实验可是有了大突破,是那位白牡丹姑,额,兄,嗐,反正是祂帮上了大忙,阁主,若这思路能成,咱有望解决建造天柱支架那两个老大难题!”
竟有如此大的突破,裴牧云与解春风听了这话都很惊喜。
阿藕说着却生起气来:“今儿上昼,咱实验做得好好的,不料遇上朝廷走狗偷袭!天疏阁水火不侵,那帮家伙特意找了以乐为武的音修,咱们没有防备,人是没事,可正加热的炉子经不起法力音波乱撞,有炸的,有起火的,险酿大祸!院里一派忙乱,也顾不上出去帮忙,可我上天时分明瞥见阁主和剑侠在阁前联手对敌、”
“等等!”四人异口同声。
解春风说:“什么叫你上天时?”
裴牧云说:“你上天时?”
秦无霜说:“联手对敌?在云之南天疏阁前?”
白无常说:“你会飞?”
阿藕一副说漏了嘴的后悔模样,往里看了眼地府,想也知道瞒不住,但还是努力拖延:“阁主先说你和剑侠怎么突然到了云之南又突然到了这里,你们说了我再说。”
他在修士里算很年轻,性格开朗讨喜,只是研究起机术来太废寝忘食,连吃饭都得云之南法士们看不下去把他从机术院里拎出来,是个没人督促甚至有可能饿死在炉前的机术痴。因此天疏阁大家都拿照顾小兄弟的态度对待他,他也习惯了把天疏阁法士们都当作兄长姐姐,阁主剑侠也不例外。
裴牧云直截了当:“你所见的,不是我与师兄本人,而是变化出我们模样的纸人。我与师兄今日应约入地府,难免有人趁机作乱,我将纸人分别送去了各天疏阁以防万一。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