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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外,女娲的巨指再度出现在鬼城上空,轻轻一点,这一次地府中的生灵依然是以一种奇异的快速行动起来,但却不是在快速前进,而是在快速倒退。
观看片刻的众人此时如梦初醒,也管不住女娲大神想给他们看什么,讨论的声浪在九州各地都鼎沸起来,大多数人都好奇到底女娲下了什么神谕,竟要阎王和地府赴死?还有许多人无法理解为什么阎王不答应共工帮助她复活的好意……各执一词的人们互相不能说服,吵得热火朝天。
陆续才有人发现,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在云上单膝跪地,已不知跪了多久,应是默哀。再一看身边,维护秩序的法士也都默然单膝跪地,有些吵架上头的人注意到此,还冲过去质问法士凭什么天疏阁出身的阎王如此倒行逆施、想死凭什么拖累祖宗等等,但在大多数地方都被其他人拦住了。
而当巨指再度离开鬼城上空,倒退停止,地府中的所有生灵都恢复了正常言行,包括当时就在地府中的解春风和裴牧云。
坎壹婆婆想要展现给众生的情景,正如风云所料,是地府天疏阁第一届正式会议。
他们二人单膝跪于云端,熟知会议内容的他们并没有去看镜面,而是运转修为凝神细观会场中出席的每一位地府法士的容颜——他们值得被记住,也应当被记住。事实上,此时此刻,天疏阁每一位法士都已单膝跪地,为坎壹婆婆及地府法士敬挽送别。
但对于九州百姓来说,那从镜中传来的从阎王坎壹口中道出的惊世之言,给人们心头带来的剧烈震动,根本找不到词语足以形容。
这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一刻。
这一刻,天下所有生灵都在倾听这位来自天疏阁的鹤发女法士向他们做出最彻底的剖析,她站在阎王之位上向九州揭露地府这个巨大的谎言——
历代朝廷通过伍里乡层层授田、固籍、互监连控,将广大赤贫百姓固定在出生的土地上劳作一生,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制造出悬殊的阶级与悬殊的贫富,百姓从没有公平竞争的条件与机会,只有持续不断固化的不平等。地府这个地下朝廷事实上与凡间朝廷互为配合,同样人为地将投胎分出三六九等,通过功德这个标准实际上锁住了广大贫民永世不得翻身。
她提出了三个那些迷恋权力的人永远无法真实回答的质问——
难道正义就是给家有余粮的好人一个投胎成为权贵富豪的奖励、给恶人一个转世为贫苦百姓的惩罚?
地府配合将人从投胎就分出三六九等,到底是弥补死后正义还是进一步固化权贵阶级的超然权利?
死后的不会被记住的惩罚,是否足以说服天疏阁各位法士维持地府这个帮助固化阶级的体系?
那些在刚才的热烈讨论中一口一个“百姓何辜、天疏阁造孽”煽动恐慌的人与那些在刚才的热烈讨论中不发一言的神情麻木的大量贫民,前者哑口无言走向了沉默,而后者则集体爆发出了平日里不敢流露的激烈认同。
人们注视着天幕上镜中的阎王,对她产生了强烈的不舍,他们在心底默念着坎壹这个编号,牢牢记住她是天疏阁的坎壹法士,虽然并不认识这位老者,但这样一位无私的人不应当就这样离去。
然而,镜中的阎王却并不这样认为,她最后说出的话更进一步触及了百姓的灵魂——
“让地府自焚、三台合一自行运转,不再有地下朝廷,不再有人为分类,将一切死去新生交给自然随机,做出这个决定,是我们将改变现世的重责交到了每一位活着的法士肩头,是我们对现今地府存在的每一个魂灵犯下的无可推卸的罪恶,是我们对从今往后凡间的每一位生灵做出的没有退路的逼迫,所以我们必须与地府同死,但这是必须做的。
“请不要将我们的议案看作牺牲,在座的每一位地府分部法士都是已死之魂。我们本已经活过了一生,是因为地府的存在才留在这里,我们维持着一个腐朽体系的运转,即使我们尽力做到公正,但本质是为一个不公正体系做裱糊匠,妆点公正的门面。”
“地府这个巨大的谎言,不应当继续存在。”
举世皆惊。
漫漫数千年,这片土地从不缺乏视死如归的慷慨之士,但却是第一次见证为贫苦百姓求公平不惜革自己命的神。
天疏阁法士,阎王,坎壹。
那些向来沉默的穷苦人,他们中的一些甚至克服了内心不敢冒犯贵人的惶恐,主动走向离他们最近的法士,礼貌询问坎壹法士的真实姓名,他们想要记住她,用心将她铭记。
就在此刻,仿佛仍不明白凡人需要时间去消化所见所感的创世神再度轻点巨指,不出瞬息,地府就超速前进到了地府湮灭的那一刻。
人们目瞪口呆地惊望着镜中——
地府三台离地而起,飞入半空,轰然碎裂,化为无数星尘,星尘扩而忽聚,凝聚为∞型,像是一团∞型星云。它在不断流动的同时逐渐扩大,凡是被星云接触到的地府建筑、鬼魂都在眨眼间碎如风沙湮灭其中。
最终,无论是安然向天疏阁敬礼的地府法士们,还是黄泉火河与鬼城山脉,全都融为星尘被星云湮没,只剩这团无限广阔的星云在黑暗中缓缓流动、流光溢彩。死去的魂灵回归星云中化为星尘,全新的生命又在星尘中再度诞生。
在这只有星云流光的黑暗里,唯独地府的天疏阁还立在虚空之中,仿佛一座无声铭记的丰碑。
天疏阁全员起身敬礼为地府三百六十二位法士致哀。
众多百姓自发效仿。
然而不等凡人寄托完哀思,众人眼前一花,地面竟已合拢,悠悠白云下,不周山屹立于天地之间,天庭众神散落一地,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裴牧云望着天上飘浮的白云,收起已无谓展露的威压,通过法网向九大总领法士发出一道法令。
当地天疏阁中,姒晴与秦无霜好不容易帮众法士压制住悲痛暴走黑白无常,就听青铜生水道符框中传来西域柱州总领法士的大声通知:
“阁主法令:天疏阁,全面备战!”
不等她们反应,在场所有法士法员,甚至连天疏阁本身,都快速而有条不紊地开始了行动。天疏阁的变幻让秦无霜无法掩饰震惊,脱口喊着姐姐靠向姒晴,而姒晴却也惊得不能反应。
却在此时,另一个讨厌的声音从聚焦在不周山下的青铜生水道符框中传来,把二人膈应清醒了。
“你们都听到了,跟着天疏阁,连鬼都没得做!天疏阁就是要送你们去死!天疏阁这些逆贼自甘堕落,他们那些不信神的歪理邪说注定要遭天地厌弃!你们何必跟这条邪路?好好想想,你们有列祖列宗!有膝下儿女!难道也想和那嫁不出去的孤寡老婆子一样死了白死?”
重回云端的玉帝一转攻势,似乎明白了水镜卷轴的作用,先是对准水镜卷轴大声挑拨,紧接着就开始许诺好处:“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凡是有心超越这二贼子的豪杰,哪怕今日才拜入我众神门下,只要战时大斩战功,皆有封神之机!
“哪怕不是修士,凡是愿为明樑帝征讨逆贼的仁人志士,即刻信奉天庭诸神,受伤可祈求医治,战死亦可封神!”
听着从顺风耳中传来的百姓反应不佳,玉帝仿佛早有预料,胸有成竹地拿出了杀手锏,其余众神似乎对这杀手锏也极有信心,纷纷露出了即将翻转局面的得意之色。
玉帝取出一道卷轴,昂首傲然道:“此乃上古神器,神器唯独众神可用,绝不会受普通修士差遣。吾知尔等愚民已数千年不曾见识过神器光华,今日就大发善心,让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开开眼界!”
说着,他用仅存的手臂高举卷轴,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发什么功。
解春风转头看师弟,对他眨了下眼睛,意为:藏得好。
裴牧云来不及回应师兄的可爱举动,就听玉帝高声大叫:“急急如律令,封神榜,开——!”
竟能见到这等传说神物,一时天下惊呼,却见那展开的封神榜其巨无比,比下方的不周山还要大,它无风自动悬飘于空,但其神奇远不止于此,事实上,九州各地此刻都看到了悬飘在半空中的封神榜,它并不真正在这里,也不真正是实物。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去细思其中原理,因为封神榜的榜面上那些以次序排名的五百个名字中,打头的两个最为显眼。
裴牧云、解春风
天庭众神为这杀手锏抖擞半天,打开封神榜一看,最有可能封神的竟是全面压制他们的风云。
玉帝与天庭众神此时的神情不仅是单纯的嫉恨扭曲,还带有一分仿佛被封神榜故意欺负了似的委屈,以及天地间唯独他们这帮人才存有的难以置信。
九州百姓再膈应他们,此时都没忍住笑出了声,一声笑带动了所有人,一时间,九州各地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裴牧云认为,已经到了该处置天庭众神的时刻。
第159章 纠正一个错误
“够了。”
裴牧云转身看向天庭众神。
他神情冷肃,青眸丝毫不掩饰对这些所谓众神的否定:“你们让我非常失望。”
他没有第一时间处理这些所谓众神,忍耐着听了那么多傲慢狂语,是想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套出更多信息,然而,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天庭众神就只是一帮遗老遗少。
哪怕民间最蹩脚的神话故事中的小神小仙,都比眼前这些所谓天庭众神要更像个神。自从众神的线索浮出水面,裴牧云与解春风就不敢放松片刻,兢兢业业为最终与众神交锋做了诸多准备,唯恐不敌神力导致革命失败,谁曾想,到头来,所谓众神竟只是这样的货色。
仅仅是他们的存在本身,仅仅是世上竟然有这样一群东西在自称为神的事实,就足以令上古众神蒙羞,他们存在在这里,让“神”这个字都受他们的连累而不光彩起来。
这些,纯粹的,废物。
早该被时代抛弃。
毫无价值。
裴牧云别无选择,他必须代替滚滚向前的车轮,为即将到来的时代彻底清除这些蒙荫遗留下的腐旧污秽。
不去理会天庭众神的恼怒讨伐,裴牧云伸手轻轻一抓、松握成拳,法网外,众神先前留在天门上的离魂神体就不由自主地悬浮起来,整齐分为了三列。
不周山下以神魂形式存在的天庭众神齐齐变色,反应快的立刻就对裴牧云展开攻击,连法宝都顾不上用。
然而攻击被解春风轻松化解,众神都被解春风故意投射的威压震在原地。
这人剑都不出就压制了天庭众神,竟还笑得如沐春风只看师弟,摆明了不拿众神当回事,气得玉帝王母急怒攻心,面容扭曲如厉鬼一般。
裴牧云却比师兄将众神忽视得更为彻底,全然没有理会他们反应。
他松握成拳的手轻轻一引,三列离魂神体就像是被牵动绳索的木偶,整齐飘向法网,又在法网前整齐停住。
天庭众神被解春风压制得飞都飞不起来,只得眼睁睁看着裴牧云操作他们的神体接近法网,不禁都回忆起遭到法网天打雷劈的极致剧痛,部分小神实在被痛怕了,不愿再次承受,此刻哪还顾得上得罪玉帝,二话不说就跪地磕头求饶。
裴牧云依然不予理会,他的手又一轻引,第一列众神的身体就撞向了法网。
神体与法网接触的那瞬间,第一列神的神魂就不受控制地极速上飞,转眼间就回归了神体,身魂合一,恢复完整。下一瞬,法网就启动了审判,劣迹斑斑的玉帝王母和红色袍服众神在瞬间就引得法网电流急啸天雷滚滚,他们凄厉尖叫声声不息,响彻不周山。
耳闻声声惨叫,裴牧云却生不出任何怜悯,只因他联系着法网,不得不再次检视众神的一切,所见之种种卑劣,即使已不是初见,依然令人皱眉——
这第一列众神是天庭的实质掌权者,他们都享有神通广大的神力,出生就是神族,一生都住在九霄上的天庭乐土,无灾无忧地活了数千年,却不事生产也不思创造,而是处心积虑光靠内斗就制造出无数耸人听闻的惨案,穷奇遭受的不公在这些惨案中竟排不入前三十,秉性恶劣已是罄竹难书。
这让裴牧云毫不犹豫地认可了法网做出判定。
得到裴牧云的点头认可,法网即刻执行。
一道粗如老树、枝系蔓延的巨型天雷在空中闪现,每一束雷枝都覆盖着一个天庭神,修士们无法抗拒地凝视这天雷巨树,它仿佛老天画出奥妙无穷,九州各地生灵也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即使没有灵脉,也都受到某种感召,静静凝视着天幕上的法网神迹。
下一刹,雷声炸响!
这一炸有如万千炮火齐发,天雷巨树一瞬间电闪出超越极亮的厉光,人们都被这亮闪刺激得闭目流泪,但法网并没有停下紫电的流蔓嗞咂,狂涌的电弧声竟比雷炸更为可怕,甚至将第一列众神又达新高的惨叫完全盖了过去。
九息雷止。
说时迟那时快,雷闪刚止,第一列众神就像被电死的苍蝇,纷纷脱力往下掉落,显然都遭受了巨创没有驾云的余力,裴牧云并未袖手旁观,特意发了道灵力清风为他们减速。
第一列众神落地,玉帝王母和红色袍服被清风安全送躺至不周山下的草地上,大半昏迷不醒,小半尚能哀嚎。
其余神魂不敢上前,但都悄悄放出修为查探。
一查之下,其余神魂全都吓得白了脸色——第一列众神竟都已神格破裂!
他们不再拥有神格,不仅不再是神,境界也大为跌落,其中神位最高的玉帝更是连降数阶,修为竟直接降到了结丹中期!
其余神魂惊吓得无法思考,他们无法裂解,天疏阁主不过是区区凡修,如何竟有剥夺神格的大神通?!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惊惧,裴牧云手再轻动,第二列众神神体撞向法网,青袍众神与天兵天将的神魂也同第一列那样瞬间飞归神体,法网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第二列落地,就轮到了第三列:绿袍众神与仙女神侍。
在九州生灵的亲眼见证下,不到半个时辰,天庭众神就落了个全员神格破裂、境界大跌的下场。
这让天庭众神完全无法接受,他们中的一些由于神生过于顺遂,不再是神的事实已经悲惨到把他们吓傻了。还有十五六位,仅因无法接受自己从高高在上的神族变成了恶心的凡人蝼蚁,惊痛之下竟高喊着“宁死不做凡人”“本仙绝不做凡胎”等语,就将武器抹上脖子意图自戕!
莫说众神这般反应,九州百姓也看得目瞪口呆。
虽早知道天疏阁主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人物,可或许是这对师兄弟长得太有迷惑性,尤其是跟阴森森的天庭众神鲜明对比,大家伙儿这一路都提心吊胆为他俩捏着把汗,生怕他俩被天庭众神给欺负了去。
没想到这天疏阁主原来是不动手讲礼貌、一动手吓死人!他有这等铁腕,怪不得天疏阁纪律严明。
百姓们越想越觉得合理,也不怪这对师兄弟迟迟不出全力了,他们给天庭众神蹦跶的机会,只能怪他俩实力实在太强,根本就不能轻易出手。这下子大家就全都想明白了,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心真善呐。
明眼人自认为看得比普通百姓更进一层,天庭众神原本是打算高坐云端当个钓鱼翁,指派明樑帝这凶兽下来搅乱世间,他们装作清清白白收获信徒还不脏手,天疏阁主这一下把众神都打落了凡尘、连修为都给打了骨折,那明樑帝还能乖乖听他们的话?只怕是要狗咬狗一嘴毛。
修士们则看得更高更远,他们最先注意到了封神榜的实时变动,娄金狗和星日马两个名字悄悄就挂在了封神榜尾部,其余众神的名字却无处可寻,这不就彻底暴露了天庭众神的真实功德连九州前五百都排不上?
这帮众神能有神格,大多数就全靠投了个好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丑恶的事实更进一步证实了阎王的正确。共工、阎王这样的神才是华夏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