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堂忽而一静。
激动紧张的气氛在九州涌动。
离贰敲响三声法鼓,坚定宣布:“依阁主令,天疏阁,全面迎战!”
*
七月十五,战火起。
这一日,九州各地无数生灵共同踏上了由天疏阁引领的革命之路。
这条路迈向孔雀佛子曾预见到的那个焕然一新的九州,那个九州生灵共同努力造就的机术大发展的全新未来。
第167章 岭南冬雨夜来客
十一月廿一,岭南。
冬季的东南不比北方烈寒,是另一番湿冷滋味。
刚入夜,天下起了小雨,风也迟迟,却将寒意缠缠绵绵地渗进了岭南人的骨头缝里。这般天气,又是外头兵荒马乱的纷争年景,整个那陌村的村民都窝在自家干栏屋的火塘边,除了轮到巡逻的后生,无人在外闲晃。
然而如此冬雨寒夜,却有三位陌生修士踏云而来。他们落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并没有唐突进村,似是等待村民发觉,又似在商议什么。
巡逻的后生不敢莽撞上前,他返回叫上同伴,不一会儿,五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就把不请自来的外客们团团围住。一番对答之后,巡逻的后生跑向了村里最大的那棟干栏屋。
屋里有数位老人,有几位聊起了家常,有几位还在烦忧今日议事。一位老人坐到了火塘边,他背已佝偻,明显比屋里其他老人都还要老迈,一对黑眸却比年轻后生还要精锐。
他烤着火,慢慢眯一杯药酒,手边还有一碗仔姜辣兔肉。
忽然进来一个后生,这个阿弟尊敬问候了老人们,然后面向火塘边那位老人报道:“青雁公,村口来了三个天疏阁法士,他们说有事想与村里主事的前辈商量。”
闻言,数位老人都深深皱起了眉。
“天疏阁的法士?来咱那陌做什么?”
“不会是……征兵?”
今日议事,正是因为年轻人出去打听到了新消息:原来,三天前天疏阁军队就和凤家军打起来了,外头那些村子已有不少村民弃了家乡出去逃难,甚至,附近的陈家村还有人携家带口去仙谷飞升。
那陌村也出现了一些支持逃难的声音,可传闻中天下九州都在打仗,能逃到哪去?议论大半日,众说纷纭,终是无法下定背井离乡的决心。没想到这当晚就来了天疏阁的人,他们那陌小小村落,天疏阁派法士来这干什么?抓壮丁?
被称作青雁公的老人却在深思——那陌村自给自足避世深居,对村外诸事不甚关心,这在纷乱时局中成了要命的弊端,尽管近来总派年轻后生去外头打听消息,到底还是不通时局。而不清楚时局,又如何能决断牵系一村老小的重大决定。
目前确凿的消息只有凤家军声名狼藉、天疏阁民心所向这两条。连出去打听消息的年轻后生都被天疏阁的传说熏陶,不仅对天疏阁原则满腔认同,还对天疏阁主事迹激动不已,通过他们回村讲述,现在每次出去都有小阿妹小阿弟托他们买什么龙猫画本、爱猫小镜、纸人布贴,实在让村中老人们啼笑皆非。
越如此,青雁公越觉反常。这世上哪里有人人都说好的东西?他活得太久,太清楚一件事人人都在说不代表那就是真的。但天疏阁究竟有没有那么好姑且放在一边,外面大多数消息都说开战以来这四个月是天疏阁凯歌高奏、朝廷军节节败退,似乎天疏阁的赢面更大。
自古以来江山争霸,变数之大,谋士军师尚难料中,他一介南岭土人更难料中天机,青雁公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在战乱中保住那陌村,即使保不住村,也要保住村里人。
他更没想到,当晚就被天疏阁找上了门。可叹那陌小小村落,乱世之中只求自保,奈何纸书之外、现世之中,哪有能不问世事的避世桃花源?
“青雁公,天疏阁派法士来,会不会是为了黄家的……”一个忧心忡忡的发问打断了众人愁思。
听了这话,老人们皆厉目沉面,被火塘烤暖的屋内都为之一寒。青雁公眸中甚至透出了几分狠绝。巡逻后生似乎想说什么,想想终未发言。
青雁公换息稳了稳心神,他舒展面容,沉稳地主持大局道:“来者是客。既然来了,就见一见,我们土人是好客的。看看天疏阁的客人们怎么说、怎么做。”
老人们互相看看,表达了同意。
片刻后,去而复返的巡逻后生领进来三位法士。
抬眼一看,老人们面露惊讶,青雁公也不例外。
打头的两位年轻法士恍若不觉,他们眉目相似,似是血缘兄姊,两人齐齐一笑行了礼,既大方又亲昵道:“天疏阁法士黄文君、黄文乐,见过那陌村前辈,几位达公好、达姥好。”
黄姓和名中“文”字证实了老人们的猜测,这两位法士竟真是岭南黄家主脉的年轻后生。老人们凝神细看,他二人是天疏阁法士的标准打扮,但内行看得懂门道,身上一些机巧证实了他们的[用蛊人]身份。
世人谈蛊色变,其实用蛊一道,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原就有史书记载,东南地区也实录颇多,流传到后来却让西南独揽了风头,东南中原都名声不显甚至不为人知,倒也是一桩怪事。
蛊毕竟是毒,用蛊大家各有约束,却防不住有心害人之辈,是以,用蛊人遭同村轻贱甚至冤杀的记录也不少见。东南总体风气开阔,却也要看当地实情,论及岭南,用蛊大家虽不大张旗鼓,却也从不遮遮掩掩。
这两位年轻法士出身的黄家,就是岭南首屈一指的用蛊大家。
那陌村村民以黄侬覃三姓为多,其中的黄姓就与岭南黄家的分支,关系不能算近却绝对不远,尤其在用蛊一道上,可谓是同族同家同师同门。
既然是黄家的用蛊人,那自然不能算是外客,老人们的面色都慈祥起来,心里也确实都松了口气,既然天疏阁有了岭南黄家主脉的用蛊人,就不可能再盯上黄家支脉手里这点东西。
青雁公点点头:“原来是岭南黄家文字辈的阿弟阿妹,久不见了。”
黄文君法士笑道:“青雁公客气,我听达爸说,他成亲那日您与金蚕婆婆还赏脸去吃了酒席,后来红白事都往这边送请帖,却遗憾再没见着,一家人不要疏远了才好。”
听黄家阿妹提及亡妻,青雁公怀念笑笑,只解释:“金蚕她走了五年了,我不好在外走动。”
两位年轻法士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齐齐后撤一步。
如此反应,青雁公却不觉冒犯,反而因为他们的懂行目露欣赏。
那陌村以黄家用蛊人为主事,青雁公本名覃青雁,是村中覃家人,他的亡妻黄金蚕是上一代黄家主事,也就是岭南颇有名声的金蚕娘子。黄家用蛊人不外传,娶黄家女子就必须入赘当蛊郎,青雁公就是亡妻的蛊郎,他体内有黄金蚕一生搜研的所有蛊毒。
也就是说,青雁公实质上是黄金蚕炼出的究极活蛊,而且是一只用蛊人已死去的活蛊。这意味着青雁公不仅浑身剧毒无数,还不受任何用蛊人控制。只是后撤一步,这反应已算是两位黄家后生艺高胆大,换做一般用蛊人吓个半死都是寻常。
两位年轻法士回过神来尊敬地道了声节哀,随后也不拖延,直接道明来意。
“阁主有令,凡愿平安避战的百姓生灵,都可迁入天疏阁居住,无需加入天疏阁也不强收钱粮,九州各地皆如此。本地天疏阁的法士同道们正按序走访附近村落,恰好我们护送这位通信员经过,想着那陌村与黄家的关系,就自告奋勇接了走访,来请大家入阁避战。”
天疏阁竟既不是来抓壮丁的,也不是来抢蛊的,而是来请村民们入阁避战的?
老人们亦惊亦喜,早就听年轻人们说天疏阁万般神奇,不仅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而且住几个村子的人都不在话下,若真能住进天疏阁,哪怕拥挤些,总比外面战火纷飞来得安全!
然,凡是太好,反是不妙。莫说战乱年景,就是太平时节,上到朝廷官兵下到山贼土匪,有哪一个是不贪不抢的?天疏阁竟开放避难还不收钱粮,天下真有这种好事?
见老人们面露迟疑,青雁公也不表态,两位黄家后生又再努力诚心地劝邀,却始终没将众人说动,反而因为越说越好让老人们愈发狐疑。
没想到竟然完全无法劝动村民避难,黄文君与黄文乐这对表兄妹苦笑对视,偷偷去看身后的通信员,那通信员戴着面具看不出神情,只看得出他还是那副纹丝不动的样子,既没不耐烦但也没其他表示,两个年轻法士的心底还是非常尴尬。
这位通信员是阁主亲自派来的,具体来做什么他们两个并不知情,只有南海天疏阁的总领法士清楚,他们两个的任务就是给这位通信员带路,这两日都在恩平、阳春的群山中辗转,似乎是寻物。
来到那陌村,也确实如他们自己所说,是经过本地天疏阁时自告奋勇接的任务,但他们两个之所以一腔热血抢着帮本地天疏阁做任务,其实是存着年轻人的热血私心,想在阁主亲自派来的同道面前好好表现,好让阁主知道他们南海天疏阁做得很好,没有辜负阁主的信任。
却没想到,他们越是诚心解释反而越引起老乡们的疑心,这下子不仅表现不成,还很可能加大本地天疏阁后续接手的疏散难度,两个年轻法士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可是懊恼极了。
青雁公也早就注意到了这第三位法士,说实话也很难忽略,这位法士想必大有来头,戴面具看不见面容,身形高挑,光是站在那,就给人一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感。
但这个法士的举动就全然不像传闻中对百姓友好的法士,更是远远不如黄家两位后生知礼,他既不问好,也不作声,就直直杵在那,黄家两位后生还小心窥他脸色,难免让青雁公疑心这人是不是天疏阁“上头”的人,是不是还瞧不起他们岭南小村?
青雁公缓缓开口:“许是老头子我健忘了,这位法士是哪里人?怎么不讲讲话?”
黄文乐法士赶忙解释:“这位是阁中的通信员,本是我们为他领路,正要往飞霄岩、落石岩那边去,因这任务,反拖累他顺路陪我们过来。他有要务在身,是阁中机密,是以从不参与我们说话,请见谅。”
机密任务就不说话?是不说话,还是不能说话?青雁公一时对天疏阁“上头”疑心更浓,一位老人却插口道:“去飞霄岩?难道天疏阁是去找飞升仙谷?”
飞升仙谷?黄文乐黄文君顿生好奇,见通信员看向那位老人,忙代为问道:“飞升仙谷是什么说法?”
那位老人对他们娓娓道来。
原来当地有个流传千年的传说,曾有一位高修来到此地,于群山中的一处山谷结庐修炼,某日忽然悟道,羽化飞升而成仙,但到底是哪个山谷并无定论共识,各村都认定了是自家附近的山谷,各有各的演绎。
然而两个月前,有人看到一位樵夫走进了飞霄岩下的山谷,那樵夫走着走着忽然飞起,衣袂飘然,好似神仙一般飞升上空,不一会就飞不见了!就连跟着樵夫的那只土狗也跟着主人鸡犬升天!
这事迅速传开,自然有人不信,但这事吸引来了想成仙的修士,在好事者的见证下,那位修士走入山谷,竟然真也平地飞升,好事者一片哗然,从此传说不再只是传说,飞霄岩下的小山谷成了大家认定的飞升仙谷。
那以后,几乎每日都有打扮得衣冠楚楚的人进入仙谷飞升,有想要长生不老的凡人,也有一心飞升的修士,有的还带上了一家老小,有的甚至连家里养的马匹鸡羊都一齐带上,浩浩荡荡地进入仙谷,一群人一齐飞起,飞过山顶时羽化不见,完全就是人们想象中的飞仙。
凤家军和天疏阁军队打起来的这三日,光是附近的陈家村,就有好几户人家携老带幼地去了仙谷飞升。
那陌村中也不是没有村民心动,只是青雁公严厉训过话,他认定仙谷飞升就算是真的也不一定是好事,不经过修炼就飞升成仙一定有蹊跷,而且也不清楚这仙谷飞升对用蛊人是否排斥,好说歹说才勉强压了下去,今日又有村民提起,他也无可奈何。
“竟有如此神奇的飞升仙谷?”黄文君听罢眉头直皱,“我赞同青雁公的看法,只怕另有蹊跷。若是有邪物作祟,先前入谷的百姓们怕是有危险。”
黄文乐也认同表妹看法,正要开口商议尽快把这异情向阁中禀报,却被人抢了先。
“百姓有危险?”
第168章 仙谷飞升的真相
通信员开口说话了!
黄文君和黄文乐都瞪大了眼,他俩从没听通信员开过口,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又或是阁中机密施了保密法术,没想到他原是能说话的,倒有些哭笑不得。
还是黄文君先回过神来回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是如此猜测,而且,按阁中规定,遇上此等异情,法士也有义务前去调查仔细。”
通信员竟是个雷风厉行的脾气,利落赞同:“那便带路吧。”
两位年轻法士一拍即合,跃跃欲试写了满脸,说着就要带通信员往外走。
青雁公赶忙拦了下来:“黄家后生不可托大。黑天了,深林里如何去得!”
青雁公方才默不作声,潜心观察三个法士商议,至少表面上天疏阁法士的为民之心不似作伪,虽然通信员故意不说话,这给青雁公留下了态度倨傲、似乎看不起村子的坏印象,却不得不为村民安危着想。
他有心再观察观察天疏阁作风,因此拍板道:“不嫌弃的话,就在村里住下吧。事关邻里,我们也想弄个清楚,等日明,我们派人与三位同去。”
已摩拳擦掌的黄文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黄文君按了下去,抢先应道:“青雁公太客气了,那小辈们恭敬不如从命。”
语罢,她还郑重行了个礼,黄文乐忙也道谢行礼,那通信员虽又不吭声,却也有模有样地行了礼,让青雁公心中芥蒂稍减了一分。
青雁公思索片刻,嘱咐巡逻的后生:“叫你家阿弟领去,住一晚上。”
巡逻的后生尊敬应了,立马跑出去找阿弟,但心里边却有些好笑,他猜想青雁公是不愿把法士们安排到对天疏阁极有好感的年轻人家里,所以不选择在眼前的他,而是安排给了他家阿弟。
青雁公不知道的是,虽然他家阿弟在长辈面前寡言沉默,一副可靠硬汉的模样,但与年轻同辈相处时可是口若悬河,村里的小孩儿都知道,要是想听天疏阁主的故事,就得去找他家阿弟,那是比城里的说书先生说得还好。把天疏阁法士安排到他阿弟家住宿,简直是把米袋送进了老鼠窝。
果不其然,当晚,那陌村的年轻朋友都陆续悄悄来到了三位法士借住的干栏屋,年轻人们很快就抛开了羞涩踊跃发问,表露对天疏阁、天疏阁主以及近日战事事态等外界风云的好奇心。
尤其是先前见过的巡逻小哥,作为村子里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年轻主力,他心思比同辈都缜密,借这机会第一个站出来询问凤家军的来历。
黄文乐黄文君看出这是个从年轻一辈入手说服那陌村村民入阁避难的好机会,本就与那陌村年轻朋友有说有笑,此时自然是热心地有问必答。
凤家军的来历并不是什么秘密,凤家军的头领凤子诚并非岭南人士,甚至不是南海州的人,他是从隔壁的云之南州跑过来的。
凤家本是云之南当地一霸,凤子诚打出生起就过着山高皇帝远的土财主美日子,直到明樑帝借口御用机术师造物冲撞爱妃掀起了一场举国的机术之狱,在阁主领导下各地天疏阁展开了救援行动,而蛰伏已久的云之南天疏阁更是突然发力,几乎一夕之间就将整个云之南州牢牢控制在手。
如此一来,云之南的流氓地痞土霸王们就没了好日子过,当地腐败官员更是头上悬着大刀,于是两方一拍即合,凤子诚被各方势力选中,寻了个“剿匪”的名目,从官中拨给他不少钱粮人马,想让他出头带领起旗帜对抗天疏阁。
要说凤子诚也是个精明人物,他虽怨恨天疏阁让他日子不好过,但从没想真当那个出头鸟,而且在云之南天疏阁肃清大多数反动势力后,凤子诚竟靠着天疏阁对云之南的消息封锁持续蒙骗逃走的相关势力,一边中饱私囊逐渐做大“凤家军”,一边收敛了风头与天疏阁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凤家毕竟当惯了土霸王,凤子诚是个能忍的狠人,他那些作威作福惯了的叔侄兄弟手下喽啰却忍不住,听说亲侄子闹出件大事,凤子诚立刻佯装大义灭亲把侄子绑了送去天疏阁,回头就求了高人相助,当晚就卷了全部家当从云之南跑到了南海,定居在早就打点好的岭南。
他还修书一封上报给扶持势力请罪,称他凤家军遭到天疏阁的无端屠戮,不仅损失惨重,甚至亲眼看着自家侄子被天疏阁杀害,他再无雄心义胆,恐是再起不能,羞愧不已,只能跑到岭南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自我流放。
天疏阁密探看到那封信都不得不唏嘘凤子诚的厚脸皮,自己跑路还扣锅给天疏阁,甚至到此时都还在借天疏阁的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