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槐看着看着,思维就不知飘到了哪里。他的眼神逐渐失去焦点,眼皮也越来越重,发亮的钻石在他眼里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彻底沉到了黑暗里。
他恍惚间回到了他们定下戒指的那天。
挑选这对戒指的时候,查槐和阮文谊是一起去的店里。然而虽然两个人都在场,真正做主的却只有查槐。
阮文谊没有对戒指款式发表任何看法,不论拿起哪个,他都会对查槐点头。
于是查槐带着不可见人的私心,选定了这一对藤蔓。
查槐还记得,当他把这枚戒指套在阮文谊手上的时候,心中止不住的雀跃之情。
他握着阮文谊的手,数不清的回忆就流过脑海,他想起阮文谊握着笔在他书本上勾画的样子;他想到自己站在街角,看着杜樵牵着阮文谊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想起他们在阮母的安排下“相亲”,阮文谊在短暂的讶异后与他握手的样子……
他把缠绕着的藤蔓扣在阮文谊手上,给了自己一种假象,就好像他用藤蔓锁住了阮文谊这个人。
不知为什么,手上的戒指勒得阮文谊有些疼。
他一般会在睡前把戒指脱下,今晚是个例外——因为他实在太累了,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麻烦。
这一觉他睡得不太安稳,他在短暂的时间里快进了自己不那么开心的童年,然后停留在他最为难受的那一天。
哪怕他已经知道了未来,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当耳光当着所有朋友的面落下的时候,他的心跳还是快得厉害,整个人都狠狠抖了一下。
但是这一耳光并不疼……甚至很舒服,是温暖又柔软的触感。
阮文谊像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样,抓住了这只手。和他记忆里不太一样,这只手没有把他甩开,而是乖巧地停住不动,似乎任由他揉搓捏打。
他没再被拉入童年的噩梦,而是被这只手带入了一片黑暗里。
什么都没有的黑暗。没有什么富贵亨通的美事,但也没有想忘却忘不掉的过去。
阮文谊终于沉入了深度睡眠。
他在这片舒适里睡了很久,直到夜半的时候,游乐园的报时大钟铛铛作响,阮文谊的意识被拉出一点,心里忽然又升起一个疑问——他握住的,到底是谁的手?
一个个面孔在脑海划过,最后定格在查槐脸上。
意料之中。阮文谊没有放手,意识又模糊起来……
已经暂停的画面再次一转,变成了杜樵。
杜樵挡在他前面,眼底带着血丝,问他:“为什么连说话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没等阮文谊回答,他又说:“我知道了,因为你还在心虚——你害怕我能说出无法挑刺的理由,害怕我情真意切,让你没办法找出理由再次拒绝我……”
梦里的杜樵眼底的血丝越来越重,到最后,整个眼睛的眼白都变成了血红。他漆黑的眼珠子在这一片血红里夹着,直勾勾看着阮文谊:
“你还忘不了旧情,对不对?”
他的嘴角向两边提起,眼睛一眨不眨,露出一个极为开心的笑。
阮文谊感觉自己寒毛根根竖起,浑身流动的血液都在此刻倒流。
他在噩梦中喘息着,放开了握着对方的那只手。
可他的放手没让他脱离这个噩梦,反而失去了着力点,朝着更为黑暗的深渊坠落下去。
第20章 20 少年
阮文谊朝着无尽的深渊坠落。
黑暗剥夺了他的视觉,失重感让他整个心都横冲直撞,简直要炸开。
从高处坠落往往会让人从梦中惊醒,可不知为何,今天的坠落仿佛没有尽头,他只能在失重下持续下落。
这是梦,这是梦。阮文谊一再地提醒自己,却还是在生物本能的死亡恐惧里露了怯,浑身的肌肉都绷得死紧,想要挣扎,又使不上力。
可能是他用力过猛的缘故,本就酸疼的身体有点经受不住。电流一样酸麻的感觉顺着神经迅速蔓延到全身,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在他身上同时上上下下。
阮文谊难耐地皱起眉毛。
在下坠中蜷缩起的身体被电流一激,稍稍舒展开。阮文谊还没来得及让自己适应新一轮的折磨,冰凉的手脚上就涌起一股热度,好像把他犯冷的整个人都融进温泉里。
这种时候,热度总会是给人安心的东西。
阮文谊好像没那么害怕了,乱撞的一颗心也总算消停下来。他下意识顺着热源靠了靠,一片黑暗的梦里,也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
他朝着那片光亮坠去。
或许是本能对于“摔死”的恐惧作祟,在阮文谊彻底落入光圈之时,他短暂地醒来了一两秒。
查槐已经把小夜灯关闭,酒店内部黑漆漆的,只有外界路灯透进来的一点亮光,阮文谊甚至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梦。
他在噩梦里下坠,坠落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吊着的心找到了依托,阮文谊的眼睛只是微微一张,就再次合上,沉入了下一个梦。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泡沫冲上窗沿,然后在阳光下翻涌、破碎,只余下一点水渍。
阮文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于年少时的书房里——只不过,他的书房是在单位大院的三层拐角,这个书房却位于大海中央的孤岛上。
说是“岛”,实际上也就和他书房的面积一般大小,四周的墙壁紧紧挨着岛屿边缘。只要再往外一点,他就会被无穷的海洋吞噬掉。
这里没有人亦没有其他生物,只有不息的海浪环绕着书房。
阮文谊知道自己身处于梦境中。
梦里的事物总是不合常理的。他站在书房的窗边往外看,身后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孬种。”
原本只有他一人的房间里忽地多出一人。阮文谊回头看去,看到的是年少时的自己。
连变声期都没过的小毛孩子,身高才到阮文谊肩膀下。身高比不上,气势倒是半点不输,嘴上说着嘲讽人的话,眼神里的鄙夷也毫不掩饰,见阮文谊看过去,还把眼睛瞪起来,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威风一些。
他和阮文谊的五官有不少相似之处,可乍一看,却像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阮文谊不喜欢……不,是厌恶这个时期的自己。
他现在有种和自己的黑历史面对面的感觉。
不过他当然不至于在梦里和一个小屁孩计较。阮文谊靠着窗沿,平静问道:“我是孬种,你是什么?小孬种?”
“我呸!”少年炸毛喊道,“我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浑身上下,有哪一点和你一样?”
“那是因为你还是小孩儿,”阮文谊敲了敲窗台,道,“等再过两三年……也可能不用这么久,你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少年盯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
他说:“你拦住韩啸远父亲的时候,在想什么?”
阮文谊敲击窗台的动作停下了。
“冲在最前面,可不是你的风格啊,”少年说,“你不是最嫌麻烦了吗?”
阮文谊换了个姿势,没再继续倚着窗台,而是挺直了脊背。
少年指着阮文谊身侧的墙壁:“你还记得吗?这些,都是你以前拿回来的奖状。”
“那边,”他指向另一侧的书架,除了教辅书以外,还有一些杂书,“是爸妈给你买回来的书——当然,其中有不少也是你喜欢的。”
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换上了阮文谊极为熟悉的一种语气:“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孩子连饭都吃不起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读书,却又因为家庭因素不得不抱憾辍学吗?”
他手掌拍打着墙壁,语气也越来越激烈:“不过是打了你几次而已,不过是让你在同学朋友面前丢了脸而已,不过是撕了你一点奖状一点闲书而已——你怎么就忘不掉了?”
“你怎么就为此变了样了?”
“你为什么还能记这么多年?”
“你怎么这么矫情?”
海浪的声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质问。
它们从阮文谊的记忆深处、从他无数次的自我审视里溢出,变成了冲击书房的海浪,被窗户和墙壁阻挡在外,却还是留下水渍顽固地黏在上面,怎么也无法消散掉。
阮文谊的手离开窗台,在上面留下一个被冷汗浸湿的手印。
他听到少年说:“别用你那令人犯呕的‘理智派’伪装自己了。”
“你就是个小肚鸡肠,矫情自负,连自己真实想法都不敢承认的废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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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结束啦,囤文的鱼鱼可以看啦!
第21章 21 回忆【阮文谊】
少年的话语咄咄逼人,阮文谊觉得疲惫,他不想再面对这个少年了。
他忽视了少年的虎视眈眈,径直走到书桌边坐下。
书桌正前方的墙壁上,贴着他几次考试的成绩与年纪排名。排名左边贴着他妈给定下的当日任务,右边贴着几所985的校园风景——他妈从明信片上剪下来的。
这堆东西上还夹杂着几张写满英文的纸片子,有的是阅读理解上剪下来的,有的则来源于不同教辅的“划重点”部分。
右边的小角落里,是小学毕业和同学们的合照。再往下,在靠近书桌边缘的地方,还有张照片,露出一个角,只看得见照片上人的碎花裙。
阮文谊把挡在边上的书挪开,再把照片上的阅读理解掀开,才终于见到了照片的全貌。
这是他家的全家福。尚且年轻的阮家父母一左一右,有些僵硬的笑着,年纪还小的阮文谊坐在妈妈怀里,好奇地看着镜头。
阮文谊的妈妈大名赵秀丹,上学时成绩很好,渴望考进六中的高中。然而她是家里长女,家里都是农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要照顾,近在咫尺的高中梦就这么被生活碾在脚下。
然而赵秀丹的人生中没有“认输”这个字眼。她先是在镇上商店做算账的活计,常常跟着商店老板去城里送货进货。
一来二去,她摸清了门路,给自己又找到了一份市区的工作,边上班、边自学高中的课程。
没有老师,就自己和书本死磕。至于实在不会的地方知识点……
赵秀丹先是联系自己考上高中的同学,又转了好几圈,请了几顿饭,得到了某位老师的准许。
她和老板“谈判”,用每周多做些活、休息日照常上班,换取了每周一下午的几个小时,去六中找老师们问题。
求学路上,她吃过闭门羹,也被家里人骂过“整天动歪心思”。但没人想到,就这么过了七年,她以社会人士的身份高考三次,居然真的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师范大学。
再往后,在父母老泪纵横的迫切催促下,为了弟弟的房子钱以及自己的学费,赵秀丹嫁给了感受平平、事业刚打拼出小成果的阮善。
生下阮文谊后,她在丧偶式育儿的折磨里牟足劲过了面试,终于如愿进了六中——以老师的身份。
坎坷的人生经历造就了赵秀丹固执好胜的性格。早在阮文谊刚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已经为他规划好了人生的路线。
到目前为止,阮文谊也确实按着这条路走了下去。
事事都顺是文艺作品里的情景,养孩子太难,中间当然有过些不让人愉快的小意外。
好在,最后的结果,都是赵秀丹满意的。
第一个意外,发生在阮文谊初二的时候。
阮善是典型的仓阳男人,只管上缴一部分工资,其余一概不管。十几年下来,三个人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