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文谊在赵秀丹每天的耳提面命里慢慢长大,对父亲最深的印象就是时不时给他买来的小玩具和零食——不过这些东西往往在他手里待不了一天,就会在赵秀丹的斥责里被没收回去。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阮文谊初二的寒假,阮善经营的五金店发生了事故。
店里新进的合金窗框没放好,在员工取底下箱子的时候掉了下来,把人的大腿砸得粉碎性骨折,内脏也严重挫伤,虽然抢救及时没丢命,可却留下了残疾。
赵秀丹的弟弟妹妹都留在村里种地,帮不上忙;阮善父母早逝,家里也没什么亲戚依靠。夫妻两只能自己咬着牙扛事,每天都在为这事东奔西走。
阮善可以整天不着家,赵秀丹却放心不下儿子。
她只要能挤出一点时间,就会回家,检查阮文谊留在桌面上的作业、再给阮文谊做点好吃的放到冰箱。连着好多天,他们的交流都被局限在冰箱里的饭菜与作业本的批注上。
那会儿正是要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忙着买年货、贴对联,只有阮家冷清清的,门口的旧对联不知被谁家熊孩子撕下一个角,也顾不上整理。
在离过年还有十天左右的时候,阮文谊听到补习班的同学们说,家里给了不少零花钱,下课要去市中心一起买零食。
他竖起耳朵静静听着,又听到其中一个人说,学校布置的数学作业又多又难,根本写不完,出去玩都没办法尽兴。
家门口破败的对联在脑海一闪而过,阮文谊当即转过头:“我可以帮你写。”
他一直是补习班的第一,偶尔失利也维持在前三。在身边所有人都看中成绩的年纪,大家总会对学霸多点好奇。
可惜阮文谊家里管得紧,每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上课也都在低头做笔记,根本不给人搭话的机会。
现在他居然主动说要帮人写作业,这对做作业如同看天书的学渣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那个同学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阮文谊视线落在那人手上几张红彤彤的新钱上,“只是需要你帮我买一点东西——放心,不是很贵。”
阮文谊在那三四天里,接收了两个不同校同学的寒假数学作业。
他熬了三个通宵,把那些作业全部做完于是。两个人很激动,说什么都要和他一起去市中心买东西:“零食不能带回家,在路上吃也行的嘛!”
在补习班结课考试后的第二天,阮文谊和他们一起去了市中心的购物街。
他先是买了对联、福字、窗花,想起赵秀丹看电视时喜欢嗑瓜子,又买了半斤瓜子。
买完这些,阮文谊被同学拉着去了书店。两个同学在那四处翻漫画书,他则看着一本菜谱发呆,犹豫半晌,还是把菜谱拿了下来。
赵秀丹没让他碰过家务事,然而今年大概是没年夜饭可吃了。如果可以,阮文谊也想在这个特殊时期尽量帮点忙。
看着满满当当的一袋子东西,一种愉悦满足的感觉升了起来。
这是和考第一、解难题完全不一样的快乐。阮文谊攥紧手里的袋子,久违地笑了出来。
逛了一大圈、买完想要的东西,肚子也有些饿了。三人商量了一下,准备随便找点小吃填肚子。
看漫画的同学购物兴致很高,拎了满满一袋子书,走了几步又嫌沉得慌。他看阮文谊手里东西也不少,便自请缨留下看东西,要两人打包一份小吃捎给他。
阮文谊和另一人拎着小吃回来时,挂在脖子上的小灵通忽然响了。
会给他打电话的,基本只有赵秀丹。阮文谊把东西放下,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赵秀丹沉默几秒后,开门见山:“补习班老师刚把排名成绩发给我。你知道这次你考了多少吗?”
阮文谊心一紧。他考试前两天正熬夜赶作业,考试的时候的确有点犯困:“是不是不太好?”
“补习班第七。”
明明赵秀丹语气平静,也没说别的话,可阮文谊手心已经起了冷汗:“妈,是这样……”
“不用解释,”赵秀丹说,“你回头。”
阮文谊浑身一僵,他咽了口唾沫,握着手机的手有点发抖。有声音在脑海叫嚣不要扭头,不要扭头,然而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慢慢转过身去。
不远处的赵秀丹长发凌乱,盯着阮文谊和他手里的小吃,瘦削的脸庞显得一双眼睛尤其大。
“你真是出息了。”
赵秀丹注视着阮文谊,在电话里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她挂断电话,在有些拥挤的人潮里穿梭,疾步朝阮文谊冲了过来。
第22章 22 回忆(2)
在赵秀丹走过来之前,阮文谊嘴边滑过了很多解释。
可无论哪一种,对比他手边的小吃、身旁拿着漫画的朋友来讲,都过于苍白。
于是阮文谊就眼睁睁看着他妈妈走到近前,然后就在他的朋友和来往人流的面前,扬起手,狠狠地甩下一个巴掌。
她用的力气太大,直接把阮文谊的脸朝一边抽了过去。
阮文谊一开始没觉得疼——他的目光随着脑袋的偏移而偏离,看到了身边朋友惊愕而恐惧的表情,也看到了朋友身后驻足偷看的人群。
朋友被这一幕吓懵了,在赵秀丹看过来的时候,却还是颤颤巍巍地解释道:“阿、阿姨,是我们找文谊出来的,他只是想买……”
“我知道是你们找他出来的,”赵秀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烤串,“我不为难你们。但他答应了,考砸了,那就是他的不对,该受点教训,才能长进。”
十几年的班主任不是白当的,赵秀丹沉着脸说话的时候,自有一种独特的威压在。阮文谊旁边的朋友被她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却还是坚强地捡起碎一地的勇气:“阿姨,他没考好是有原因的……”
“没考好当然有原因,”赵秀丹道,“没学会,没认真学,没看题,考试走神——你想说哪一种?”
后面看东西的那人早看到状况不对,有心立刻赶过来,可惜东西太多。好不容易抱起一堆东西,他磕磕绊绊跑过来,把一堆购物袋扔在地上,又把阮文谊那个立刻捡出来。
赵秀丹看了一眼:“这是他买的?”
阮文谊低着头,不说话。另两人只好代他点了头。
个购物袋是红色的,上面画了两个可爱的胖头娃娃,各自抱着两个字,拼出一个“新年快乐”。
赵秀丹踢了一脚购物袋,在两个胖娃娃脸上各留下半个鞋印:“把它捡起来。”
阮文谊俯身捡起了袋子。
“现在回家,我给你留了题目在桌子上,做不完晚上就别睡了。另外,”赵秀丹道,“在回家前,把这堆东西扔掉。”
阮文谊到这一刻才感觉出疼来。
他终于看向赵秀丹,眼里有恳求,想告诉她袋子里是什么。但赵秀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已经在忍着火了,”她盯着阮文谊说,“你还想在外面丢多少脸?”
阮文谊看到了很多人。
他的两个朋友站在他妈妈对面,被这凝重的气氛弄得不敢说话,连迎接他目光的胆量都被打散;前来约会购物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驻足不少,围成一个大圈,交头接耳地往过看。
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在少年人的心里产生,再从名为“自尊”的小山下生根发芽,飞快生长,从根源把这座小山一寸寸地撕裂开来。
阮文谊感觉到有湿润的液体从眼眶里脱落。在被周围人全部看到之前,他低下头,把袋子拎了起来。
赵秀丹的声音极有穿透力,像是个巨大的扩音器,“现在知道哭了,那该学习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阮文谊抓着袋子,垂着头。可哪怕他不去看周围任何一个人,他仍觉得无数的视线在身上打来打去,像是一下下的重锤,与小山根源生长的树木树木一起,把自尊的小山打得粉碎。
阮文谊低着头往前走,赵秀丹就跟在后面。
在绕过人声鼎沸的市中心,走进没人的小巷以后,赵秀丹才开口道:“和你说过多少遍,别和这种人交朋友,你怎么就是不听?”
阮文谊闷着声音道:“他们挺好的。”
“怎么就挺好了?”赵秀丹道,“你是给别人写作业写上瘾了?”
阮文谊猛地抬头看她。
“看我做什么?要怪就怪你掉了张卷子在书桌底下,自己都没发现,”赵秀丹把散乱的头发拢了拢,叹气道,“我的傻文谊,你真以为他们是好心和你做朋友?不过是看你成绩好,可以帮上忙,才给你点好眼色而已。”
“他们不是。”
“怎么就不是了?”赵秀丹反问他,“你是能和他们一起打游戏?能和他们一起看漫画?还是和他们一样有数不完的零花钱,能每天一起出去购物?你什么都没有,别人凭什么喜欢你?”
阮文谊眼眶还是红的,他停下脚步,看着母亲,想要反驳,却发现她说的都是事实。
赵秀丹眉头一皱,伸手粗暴地擦去阮文谊的泪水。她的手被寒风吹得干裂,擦得阮文谊脸颊生疼。
“把眼泪憋回去,”她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没人会因为你的眼泪同情你,别把情绪带出来影响别人。”
两人恰好走到垃圾桶附近,赵秀丹把阮文谊推过去,阮文谊擦擦脸,走到垃圾桶前,就要把购物袋扔进去时,赵秀丹又开口了。
“算了,留下吧。”
她恨恨地看了阮文谊一眼:“不就让你扔个东西吗,哭什么哭,你外公打过我多少次,我掉的眼泪加起来也没你多!我要是有你这个条件,早就奋发图强上清北了,哪还顾得上出去玩!”
东西是留下了,可她似乎还是不想看见儿子的哭脸,一个人走到了最前面。
一直到两人到了家门口,赵秀丹才在家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脸色好转过来。
“你爸还在家,把眼泪擦干再进家门,”赵秀丹最后说,“别像你外公一样,把乱七八糟的脾气在家里随便扔。家是休息的地方,不是发泄情绪的地方。你看我,在家里从不发工作上的牢骚。有什么话能憋住便不说,就能少吵很多架。”
“没人会在意你怎么想,”赵秀丹翻找着钥匙道,“就像你那两个同学——就算今天闹得不愉快,你只要能帮他们写作业,他们就会好好对你。生活嘛,做足表面样子,就够了。”
阮文谊不说话,她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追问道:“记住了没?”
他低声说:“记住了。”
进门的时候,他看到桌子上已经摆了些年货,包括瓜子、对联、福字和一点仙女棒。
阮文谊什么都没讲,购物袋里的东西最后也没能拿出来。在年后的某一天,被他打包扔进了垃圾桶里,终究没摆脱进入垃圾场的命运。
这就是阮文谊成长中的第一个意外。
比起“考砸”这件事,赵秀丹更担心的是儿子从此学坏。不过好在阮文谊此后再没和那两人来往过,平日里说话的也都是班里前几名,赵秀丹才放下心来。
第二个意外,来得更为震撼、更为毁灭性一点。
彼时同性婚姻刚刚合法,赵秀丹和阮善夫妇的观念都还比较保守,他们都对这个政策不太满意。
就在这时,赵秀丹撞破了阮文谊和杜樵的亲热现场。
第23章 23. 回忆(3)
阮文谊和杜樵的第一次交流,其实颇有戏剧性。
六中的军训一直是在郊区的一个军训基地举行。阮文谊和杜樵恰好被分到了一个宿舍。
军训第一天,所有人都累得要死要活,回去却还要收拾行李、铺被褥,收拾不了几分钟,一群半大的男孩子就开始叫苦不迭。
阮文谊大概是其中最轻松的那个——赵秀丹早在出发前就已经帮他把行礼完全收好,不同的东西用小包装着,整整齐齐,如果懒得收拾可以直接把小包拿出来扔进柜子里。床单也已经用别针小心的别在褥子上,直接扔床上一摊就能用。
只是裹好的褥子太厚太沉,阮文谊还倒霉地分在上铺,怎么也没办法把褥子扔上去。
在他隔壁的就是杜樵,收拾最快,把床铺好以后,就翘着脚坐在床边俯视全宿舍。看阮文谊扔了三次都没扔上来,他笑眯眯道:“我来帮你?”
阮文谊在下面扔,杜樵在上面接。这次还算顺利,只是杜樵的手表恰好被别针卡了一下,从上铺径直掉到了地上。
漂亮的黑色表盘正巧落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两人军训时就紧挨着,阮文谊见过它完好时精致的样子,看上去价格不菲。他有些忐忑,担心杜樵提出赔偿的要求。
但杜樵只是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就把废弃的表扔到了柜子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