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自然而然成了朋友,开始结伴吃饭、在不同的课堂间穿梭、一起聊些班里的杂事。
相处久了,阮文谊发现,杜樵是一个非常合他胃口的人。
初二那件事以后,他对那两个同学发了短信,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帮忙写作业。再然后,在补习班相遇的时候,他们也再没来搭过话。
阮文谊开始观察身边的所有人,赵秀丹的叮咛从这一刻起变成了一个真实到可怕的“预言”。
任课老师总对他和颜悦色,甚至会私下给他发小零食——因为他往往是给平均分拼命拉高的那个。
班上有几个同学总是不介意他无聊的聊天话题,愿意给他带各种小零食甚至安利闲书——因为他从不拒绝给别人讲题。
常去的那个食堂窗口,大娘总喜欢给他多加几块肉,还会关心他穿衣多少、会不会冷——因为他每天都去,长久下去,就可以给窗口累计不小的一笔收益。
他开始无法自然而然的接受别人的善意和给予。每当得到了什么,就一定要立刻做出什么来作为回报,比如今天借了某位同学的笔,那下课的时候阮文谊一定回去小卖铺给他捎点小零食。
偶然遇到不愿讲究这么多的人,阮文谊便会陷入一种“欠债”的焦虑里。偏偏学生们总是讲究“义气”,不计较这么多常常是关系好的另类表示。每次听到别人说“那你下次也帮我忙就好啦”的时候,阮文谊都会为这不知何时才能等到的“下次”而感到心累。
但是和杜樵相处的时候,他完全不用考虑这么多。
表盘的事情一直萦绕在阮文谊心头,尽管他担心最后的数字他无法负担,但在相处几天以后,他还是对杜樵重提了这件事:“你手表的损坏,我也有一部分责任。修好它的话,需要多少钱?”
“修大概是没法修了,”杜樵道,“没事,我准备直接换一个,正好这个也戴腻了。”
这是阮文谊预想中托词的一种。他坚持道:“它是因为我才摔坏的,如果没碎的话,至少还能放家里当个摆设。”
杜樵没有像他想象中的一样继续推脱,而是看着他想了想,说:“折算一下的话……大概三百左右,不过你给我一百就行。”
阮文谊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吃你的人情,”杜樵耸耸肩道,“你知道的,我家高学历扎堆,文凭垫床板都正常——实在压力太大啊。你成绩比我好,和你打好关系,以后问题抄作业都方便一点。”
他把目的说得如此直白,反而让阮文谊一时说不出话。
“原本想着循序渐进,慢慢和你打好关系,”杜樵道,“不过我实在不擅长这种活,还是直说比较痛快。所以这个人情,你要不要?”
阮文谊最后还是答应了。
杜樵这人给他的观感不错,两百块钱对他来说也是半个多月的生活费,他还是想省下这笔钱的。
他从不用漂亮话和伪善的假面遮掩自己,他所有的目的都坦坦荡荡地暴露在阮文谊面前。阮文谊不需要多想,杜樵自己就会把他所有问题的答案奉上。
那两百块钱的情谊持续了整个高中,甚至延续到了大学——杜樵高考发挥不错,他们去了同一所大学、同一学院的不同专业。
在听到杜樵告白的那一刻,阮文谊是茫然的。
他问了一个很俗套但实用的问题:“你喜欢我什么?”
“长得好看,”杜樵坦诚道,“性格也很合我意——我以为你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另外,作为对性取向的探索来说,我认为你是个合适的对象。”
在他们生长的环境里,性,一直是被避讳的话题。
同样的,两家对同性恋的态度也都不那么明朗。“对同性有性反应”这个认知此时还只是朦朦胧胧的存在于阮文谊的意识里。
幻想与事实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如果这个尝试迟早要做,那杜樵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带着尝试目的,阮文谊和杜樵开始了“探索”。
这段感情比他们想象中要更融洽一些。从朋友到恋人的过渡过于自然,除了身体上的接触交流变多,很多事情上的相处他们都和以前没有两样。
就像是……跨过了热恋期,直接进入了老夫老妻的范畴。
阮文谊有想过,或许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无趣又冰冷的人,所以才能永远把日子过得这样乏味而平淡。
大概是他们的日子淡得过了头,命运终于开始往头上狂撒调味料了。
大二的时候,阮文谊与一个舍友都想加入某位教授的课题组。最后舍友棋差半分,和教授面谈时表现不佳,不幸被排除在外。
他们学校的寝室是按照学号分的,学号又是依据班级、生源地分配的,不巧,这舍友和阮文谊不仅是老乡,家里还离得很近。
那时候恰逢同性婚姻开放,讨论度很高。杜樵和阮文谊宿舍在一层,两人又在校外合租,有些事怎么也瞒不住;此外,杜樵父母有朋友在学校任教,他和几位长辈聊过天吃过饭,也难免被人注意到。
谁也不知道阮文谊舍友究竟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仅仅逞个口舌之快。
总之,赵秀丹听到的消息是——我老邻居的表姐的孩子回来说,他大学里有个老乡,攀了个厉害的人,靠卖屁股给自己谋好前程啦!
末了,传谣那人还要感慨一句“同性恋果然很乱”,然后小心翼翼问她:“哎,秀丹,你儿子不是也在那儿吗?好像还是一个专业的?那他听说这事儿没有呀?”
同一年纪同一个专业,隔壁有“和老师们熟识”的朋友,长得白净清秀……
赵秀丹把自己儿子的光荣事迹在街坊唠叨了无数遍。这一刻,那些光荣却变成了石头,朝着她直直砸了下来,差点让她一口气背过去。
第24章 24 回忆(完)
当夜恰好杜樵来家里做客,赵秀丹借口出门买菜,出门时特意没把门关死。她根本没走远,就在单元楼门口杵了十分钟。
等时间差不多了,她才回去,蹑手蹑脚推开门,循着屋里隐约传来的声响,直奔阮文谊的卧房。
她推门的时候,就看到杜樵正把阮文谊压在衣柜上接吻。两个人年轻气盛,火气正足,进门的时候都没把卧房门闭紧,赵秀丹站了有一分钟,才被发现。
那天的晚饭自然是没吃成。
阮文谊让杜樵提前回了家。杜樵回去以后,他和赵秀丹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
他已经很久没有观察过赵秀丹了——也是那天,他才发现,印象里总是风风火火的母亲早已没了曾经的精气神。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分外明显,举起水壶的手好像还有点发颤。
阮文谊主动接过水壶,给她倒了杯热水。
有些烫的杯壁碰到了赵秀丹的手心,把她在刚刚那幕凉透的血液再次激活。
她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崩溃,她只是松手扔下水杯,然后紧紧攥住儿子的手:“你们是……那种关系吗?”
杯子没有放好,热水洒了一桌,把桌上没吃完的零食、没看完的报纸和赵秀丹刚脱下来的毛线帽全部打湿,还在滴滴答答往地上淌。
阮文谊原本是不想说太多的。
他甚至连坦白都没有想过——同性婚姻确实合法了,可人心里的成见一直都在。
他预想中的生活其实和很多过去的人也没什么不同,用各种手段拖延相亲、坚定表示不准备结婚……
阮文谊自认为是个理智而现实的人。他从不奢求父母的理解,对他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模模糊糊的糊弄过去。
哪怕已经被撞破的现在,他也可以选择先用含糊的话安抚赵秀丹,或是阳奉阴违,稳定好家庭环境以后再想出路。
但是,当他真的注视着赵秀丹的面容,那些理智和考量就在此刻一节节败退,不合时宜地露了弱点出来。
他看得见,赵秀丹的右手小拇指的指甲上,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他小一点的时候去公园玩,一心往外跑,却差点栽进水塘,赵秀丹及时扯住了他的衣服把人揪回来。走好远后她才发现,自己指甲断了一大半,鲜血滴滴答答,随着她的脚步形成了一条轨迹。
他看得见,赵秀丹的袖口已经翻起了毛边。这件衣服是十年前买的了,赵秀丹衣服不多,就那么几件来回换着穿。买这衣服的时候快要过年,她本来想买件好点的衣服,可是那次阮文谊考了第一名,她答应了会买他喜欢的几样玩具。赵秀丹没料到小孩的玩具会那么贵,超过了她的预算。她节省惯了,看着那超出去的钱就犯了难,于是她最后与想买的那件大衣失之交臂,只拎了大包小包的玩具回家。
阮文谊也记得赵秀丹拉着他读故事书的样子,记得她天天早起给自己做早饭的样子,记得她陪自己输液、困到靠着墙打瞌睡的样子……这些回忆盖过了他先前的打算,
诉说与依靠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压过了他刻意塑造的所有理智。看着赵秀丹,原本的说辞他一个字都回忆不起来。
阮文谊说:“妈,你听我从头和你说。”
他说自己和杜樵戏剧性的相识,说杜樵与他三观行事是如此契合,说自己慢慢意识到只对男性有生理反应,说这次进课题组的前因后果。
他怕赵秀丹没办法完全理解,还从自己曾了解过的心理学角度,调查结果角度,社会实际角度举例,来对她展示,自己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走上的这条道路。
等这个漫长的故事结束,阮文谊抬头看着赵秀丹。
他的心久违地乱跳,不像是等待母亲的回话,倒像是等待一柄铡刀落下——是斩向他的头颅,还是斩向他身上厚重的一道道枷锁。
赵秀丹茫然地看着他,过了良久,才道:“你是认真的。”
阮文谊点点头。
“你想要和他这么一直过下去,”赵秀丹说,“是这个意思吗?”
这段关系的初始目的是尝试与验证,但这个尝试的结果十分喜人。他们的相处里没有太多激情,但也有细水流长的乐趣和甜蜜——偶尔带给对方的小惊喜,床事上突发奇想的创新,以及事事都能体现出的默契统一。
阮文谊享受这样的生活,也乐意把这份享受保持下去。
他说:“是。”
赵秀丹发呆了好几分钟,阮文谊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因为她出乎意料的平静,阮文谊几乎以为铡刀已经落在了枷锁上。
但赵秀丹开口的时候,又变回了阮文谊熟悉的母亲。
她先是松了口气,脸色变得轻松起来:“难怪。文谊,你太天真了,在网上看的东西也太多了。那些新闻乱七八糟,让你的想法也变得乱七八糟,你应该多出去走走,抛弃网上那些奇怪想法,多一点主见和自我思考。”
阮文谊刚才讲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可是赵秀丹一句“受网络的影响”,就把他的所有倾诉和论述一齐否定。
“如果不是和你聊天,我都不知道你被网络消息影响这么大,”赵秀丹揉揉太阳穴,“幸好你还年轻,为时不晚。等你爸回来,再和你好好算账。”
铡刀落在了阮文谊精神的脖颈上,把他脆弱感性的那一面斩断。
他又想起赵秀丹曾说过的“多说多错”。
阮文谊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用真心和坦诚做底牌,主动把自己给人剖开看内在。他以为自己改变行事方式、迈出重要的一步就能有所收获,没想到只是白白把愚蠢的话柄送到了人前。
如果阮善知道这件事……家庭战争已是必然,阮文谊不想再想下去了。
他觉得无比的疲惫,同时又为自己自作孽的“多事”而感到可笑。如果他用瞎话把这件事糊弄过去,想来现在的情况会好上不少。
他本没必要坦诚相待。
第25章 25 蟹粉酥
阮文谊感受到自己心中的难过和悲哀,有些惊讶。
时隔多年,他本以为自己比当初已经成熟不少,已经可以理智客观的面对一切。没想到当他再次回到那个场景,心里的情绪还是和曾经的自己完美重合。
“你以为呢?”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只涨年龄不涨脑子,说的不就是你吗?”
阮文谊又回到了那个书房。
他面前还是发旧的全家福,少年依然站在他背后,说着些阴阳怪气的扎心话。
“你说得对,”阮文谊干脆承认道,“我的思想一直都停留在某个幼稚的程度,我冷漠又利己,还总爱给自己找理由——你说的,我都承认。”
“都承认?”
少年笑了起来:“那我问你,现在躺在你身侧的枕边人,究竟是你爱的人,还是你搭伙过日子的‘同事’?”
阮文谊的心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他呼吸一滞,说:“都不是。是可以让我安心、可以依靠、可以包容我的……亲人。”
这是他在脑海过了三遍以后得出的答案,理应准确无误。但说出来的时候,阮文谊却感到不适,就好像他亲手否定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把它从自己身边分离。
尽管这感觉毫无根据,但他还是为这种不祥的感觉心慌。
当阮文谊已经难以维持住面上的平静时,他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他只是在做梦而已。
阮文谊的意识慢慢从梦境抽离,他能感知到身体的控制权慢慢回归,最后,他缓慢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