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动静吵醒的女儿睡眼惺忪,循着声音来到哥哥的房间,推开房门的时候,她见到了一地鲜血,以及站在血泊中祷告的父亲。
她没能走出哥哥的房间。
儿子是一家人中最幸运的那个——他被父亲从背后偷袭,在腿、肩膀甚至是脸上都挨了几下。父亲以为他死了,扔下榔头,跳入他旁边的那口井里。然而儿子命大,一直到救护车过来还能能喘气,他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被阎王一脚踹了回来。
阎王给了他恩典,也只给了他一个人恩典。
这起案子引起了公安对万轮福音的高度重视,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万伦福音就被层层追查,从盛极一时沦落到人人不敢提。到今天,它已经完全埋没在了时间洪流里。
副教授结束了一大段激情演讲,打开准备好的视频,准备给自己的嗓子一点休息时间。
阮文谊把文章拉到最后的时候,手机顶端终于弹出了消息。
查槐:【我打不通她的电话】
视频里的音效在这一刻忽然想起,砰的一声,阮文谊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
阮文谊:【问问你姐夫?】
查槐:【他也没接电话】
阮文谊看了一眼课表,他下午第二节才有课,还有四个小时的时间。
放在以前他不需要这么操心忧虑,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他在那个大雪天把查槐从悬崖边缘拽了回来,可却没办法让查槐立刻恢复得和从前一模一样。
伤痕一直存在于心里,不经意的一件小事都可能把刚愈合的地方撕开,阮文谊清楚这点。
他抓着手机,把衣服拉链拉好,猫着腰从后门溜了出去。
在他从座位溜到门外的短一分钟内,手上的手机震动了很多次。
阮文谊刚钻出门,就靠在墙上,立刻点开消息。
查槐:【我想他们应该是在忙】
查槐:【可能是我这段时间都绷得太紧,尽管理智告诉我等会再打电话确认就行,但心里还是烦躁得厉害】
查槐:【你在干什么?能不能给我发点语音?什么都行,就是听听你的声音】
阮文谊刚把消息读完,就看到消息一条条从屏幕上消失,只留下一个个已撤回的提示。
查槐难得的脆弱不安就像是含羞草的花叶,阮文谊甚至都没来得及碰,就自己又缩了回去。
但阮文谊并不想让它缩回去。
聊天框顶端的正在输入持续了有十几秒,最后才蹦出短短一句:【大概是在忙,我等会再打】
阮文谊瞥了眼屏幕,快步往停车场走,给查槐发了段语音:“我一直到下午三点都没课,时间很充裕。你想不想我回家一趟?”
顶端的正在输入又冒了出来,阮文谊继续道:“你答应过我,会说实话。我要你的真实想法。”
这次阮文谊等了很久。
一直到他把车钥匙插进车里,查槐的消息才姗姗来迟。短短两个字,他的耗时却可以与一篇百字小作文比肩。
查槐:【我想】
第67章 67 记忆
预告说今天有大风,阮文谊早上围了围巾,走的时候却因为着急忘了带。他离开学校时风还算温柔,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后,刚一下车,就感觉到寒风直往脸上打。
冷风像冰刀子一样在脸上刮,露在外面的耳朵更是冻得生疼。阮文谊把领子拉高,闷头快步走。饶是他再防护再提速,推门进屋的时候,他的耳朵也已经没了知觉。
屋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阮文谊往前走了没两步,踢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家门口摊着一个快递箱子,正是查槐先前拍给他的那个。
阮文谊把箱子捡起来,放到一边:“查槐?”
卧室传来不太清晰的答应声。
“快递箱要收好啊,”阮文谊没脱外衣,径直朝卧室走去,“你吃饭了吗?我记得家里也不剩什么菜了……我给咱俩炒个米?”
他走到卧室门前,本想敲一下门,没想到门没关严,他手上刚一使劲,里面的景象就展开在眼前。
同客厅一样,卧室的窗帘拉着,可窗户却是开着的。
阮文谊推开门,本来半封着的房间里空气便再次流动,冷风从窗户里钻进来,把窗帘掀起。阳光用最快的速度冲进来,填满整个房间。
查槐大半个身子都罩在被子里,只有一只手伸在外面,两指间捻着一张相片。
阮文谊道:“这么冷,为什么要开窗户?”
“透气。我总觉得屋里闷得慌,”查槐把相片放下,“你要冷的话,我就去关了它。”
阮文谊摇摇头,把羽绒服脱下,挂在墙边的衣帽架上:“没那么冷。”
阮文谊掀开被子,从床的另一侧钻进去,再迅速把被子角掖好。
他身上的凉气随着他一起溜进被窝里。查槐把相片扔在床头柜,转过身,和一点点往他身边挪的阮文谊撞在一起。
查槐摸摸阮文谊的脸颊:“还说不冷,怎么这么凉。”
阮文谊道:“摸着冷而已。”
查槐的手干燥而温暖,在阮文谊耳尖轻轻摩擦,把阮文谊本来被冻麻的耳朵暖了回来。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他的手盖在阮文谊耳朵上,声音就像是加了奇怪的特效,雾蒙蒙的。阮文谊的手掌覆在查槐手背上:“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查槐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却哑了火。阮文谊也不催他,慢声道:“也不知道是谁,洋洋洒洒给我发了一堆话,连几秒钟都等不及就匆匆撤回,好半天才被我骗出两个字。”
查槐好像笑了一下,手也跟着一抖,在阮文谊耳朵上不轻不重按压一下。
“没办法,就两个字,还是把我坑回来了,”阮文谊道,“来回一个小时在路上,查槐,要不你多说几句,让我不那么亏?”
他还是不太擅长活跃气氛与开玩笑。字里行间都想让查槐轻松一点,可说出口,配着平静甚至有点一板一眼的语气,就总让人感觉变了味。
想不一板一眼也难——阮文谊完全没能力临场发挥出这种玩笑话,这是他在回来路上就打好的腹稿,说出口的时候都差点打结。他就像是一个被老师强行提到讲台上讲“经验心得”的木讷学生,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出口时还是被羞耻感尬到脚趾抓地。
好在,不论他的表演有多拙劣,总是有人捧场的。
“那我总得让你回点本,”查槐在他耳垂上轻捏了一下,“姐姐还没回我消息,姐夫倒是发了条短信,只说让我稍等。”
“大概是在忙吧,”阮文谊说,“等会咱们再打个电话问问。”
查槐点点头,回过身,从床头柜上拿下那张相片。
阮文谊凑过去瞧,那是一张合影,背景的建筑物上标着“姜辽县第一中学”:“这是谁的毕业照?”
“我父母的,夹在那一堆东西里,”查槐道,“他们是一个村子出来的,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我外公外婆走得早,我妈家里没人照顾,就经常来我爸爸家里蹭饭,上下学也经常一起走……这都是以前他们讲给我的。从潞城搬走的时候,我们留了不少东西没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少年时的样子。”
阮文谊在相册里的几排人里搜寻,很快就找到了查槐的父亲:“你和你爸爸长得真像。”
简直就像是翻版,只不过查槐的父亲要比中学时期的他更有朝气、脸上的笑容也更真实。
“确实很像,这张照片尤其像,”查槐道,“其实肉眼看的话,会更像一些。从一些……拍照不会用到的角度。”
查槐看着照片,轻声说:“今天看着照片,想回忆一下他们以前的样子、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才发现我都回忆不起他们的声音,也记不清他们平时的样子了。”
查槐的父母总习惯用最美好的一面对着镜头。而那些不经意间的“偷拍”,又往外发生在相片中人注意力在其他地方的时候。
但许许多多被刻在记忆里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时刻。
或许是某天傍晚,在厨房门口问妈妈今天吃什么时,她回头笑的侧影,也或许是哪天放学时候,牵着他们的手,好奇地抬头,与他们对视的某一刻。
在查槐初中的时候,让他想“爸爸”或者“妈妈”,他能想到他们在很多场景下的模样;而现在让他回想,他第一反应只会是常看的那几张相片。
记忆里丰满鲜活的两个人被挤压成残缺不全的相片,总有一天,查槐只能清楚地记得那些相片上的脸。他们曾经习惯的动作、口癖、还有其他属于这个人却无法记录在相片中的一切,都会变得模糊、不确定,直到彻底消失。
毫无疑问,查槐爱着他们。
但爱是抵不过时间的,也抵不过遗忘的本能。
“其实这也正常,”查槐道,“只是在很短的一瞬间里,我为我的想法而感到有一点……不舒服。”
两人相对着沉默,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还有身体挪动时衣物的摩擦声。
阮文谊忽然说:“你想我记住你吗?”
查槐不回答,只是看着他,而阮文谊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答案。
“我没有赢过时间的信心,想的话,你就要一直在我身边安分待着,”阮文谊心一横,把酝酿许久的、有点羞耻的话一股脑扔了出来,“你多陪我一天,我就多记你一天,多一天赚一天,对不对?”
“……对。”
好听话不是那么好说的,阮文谊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烧,而查槐看着他笑,笑得他刚降下温的脸又燃了回去。
查槐凑过来吻他,他迎着查槐的力道躺倒,仰起脖子回应这个吻。
查槐顺着他的嘴唇吻到喉结,正要往下的时候,放在一边的手机响了。
第68章 68 姐夫
一声唢呐从阮文谊左耳进去,右耳出来,把他整个人穿透个彻底,那些旖旎忧虑倦怠都统统被打飞出去。
这铃声他努力了好几年也没能适应,大概以后也难适应了。
他叹了口气:“查槐,你的电话。”
阮文谊从查槐怀里挣出来,查槐撑起身,朝床头柜上闪着光的手机瞥去一眼。
他挪过去拿手机,却忘了另一只手还伸在阮文谊衣服里,刚刚直起腰,又因为重心不稳和阮文谊摔在一起。
阮文谊的小腹恰好被他胳膊肘一顶,疼得眼前发黑。查槐急忙凑过来看他,他有气无力地把人推开:“我没事,快去接电话。”
但他们耽搁了太久,查槐抓起手机的一瞬间,唢呐声戛然而止。
阮文谊的耳朵得到了净化。他舒一口气,瘫在床上:“是谁?”
“姐夫,”查槐坐在床边,“我现在打回去。”
阮文谊刚放松下去的肌肉又绷紧了。
查槐很快拨通了电话,把手机举在耳边。而阮文谊从他身后慢慢蹭过来,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像在告诉他“我也在”。
这次的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小槐,在忙呢?”
“没有,在家休息,”查槐道,“姐夫,我正好也有事找你。我姐她——”
“哎,我就猜是这事!我也是为这事来的,”查槐的姐夫没听他把话说完,就急匆匆插嘴道,“那什么,小查,你们都在家是吧?”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小心,查槐愣了愣:“嗯。”
“那你方不方便……下来给我开个门?”
查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回头看阮文谊,却见阮文谊也是一副茫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