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上看雪,和走在漫天大雪中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纵听得烦躁不已。
他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抠在掌心,竭力忍耐。
不要说了!!
偏偏温知寒毫无察觉,听不到徒儿心底的叫喊,兀自陷入回忆。
他逐渐地想起来,方才就是梦到了那一年的事。
当年他们初次相遇时,他就是一眼在人群中瞧见了这个孩子。
彼时有漫天的风雪,死伤无数,天灾面前,纵是修仙者也有力不能及。他神识外散,在数不清的横死尸身中寻找生还者,然后瞧见了蜷缩成了一团的阿渊。
年仅八岁的孩童,个子却瘦小到像是只有五岁,弱小的身躯无法抵抗风雪与饥饿,已经昏昏欲睡,却将柴火的温暖与怀中最后一块食物让给了一只小猫。
温知寒连忙渡真气为孩子续命,待人有了说话的力气,好奇询问,却听这孩子说道:
“我只记得自己姓沈……字,从渊。”
“猫?”
孩子恍惚着,好像是忘了这回事,许久才说,“它挺可爱的,比我可爱,也比我更容易活下去。”
他偶然与其对视,便为这双眼底的光亮吸引。
步入绝境,却不颓丧认命,性命垂危,却依然愿意给予他者生机。
是一双能成为修者的眼神。
如今,温知寒再次望着沈纵出神,缓缓绽开一个带了些微苦涩的笑意,而后将指尖悬在沈纵的额头上方,无声划出一道安眠的符印。
身体紧绷成这样……
他哪里会分不清真睡和假睡?
真是比当初更加闷葫芦了,睡不着也不知道撒个娇让他帮帮忙。
符印生效,眼看少年身体逐渐放松、真正地睡下了,他终于也跟着舒展了眉头。
“阿渊,你记得吗,年幼的时候,你并不擅长撒娇卖乖,总是怕自己不够懂事,只有在偶尔几个电闪雷鸣的夜色中找借口黏人。”
温知寒说着说着,眼底的笑意也更深了,
“你会很乖巧地拉着我的袖子,央求我再讲一次如何在茫茫大雪里一眼瞧见你的故事,有时还要我补充细节,多大的小猫,什么花色,我走了多远才瞧见你,那时的屋檐什么样子……”
这些,都是只有温知寒与沈纵才知道的细节,只有哄着孩子好好入睡的师尊,和不断重温人生中最幸运瞬间的徒弟才会在意的东西。
被落下符印,已经陷入深眠的沈纵自然是听不见师尊的这番话语,只是睡得极不安稳,眉心都皱着。
温知寒叹了口气,将掌心放在徒儿的丹田处,徐缓地将灵气注入,一点点治疗经脉肺腑的内伤。
直到沈纵不再皱眉、脉息平稳了许多,温知寒的额头也渗出薄汗,他才缓缓停手,给自己也服下了一颗补气血、促进外伤痊愈的药丸。
没过多久,云舟就到了地方。
温知寒走出船舱,层云在眼前渐次淡去,下方绵延的雪山映照天光,笼入深雾横亘千里。唯有一峰独矗入云,奇崛峭立,山顶白皑皑积雪终年不化,一潭暖泉就在这极寒之地不眠不休得蒸腾着薄雾。
他没舍得吵醒沈纵,在云舟附近落下保护的禁制,与门童交代了一声,奉上借用灵池需要的灵石与礼物,便先独自前去灵池了。
……
沈纵做了噩梦。
梦境中,师尊面目冷厉、浑身散发出化神期的大能威压,正在屋内训斥他。
而他,跪在床边,腿边是他偷偷藏起的血衣,上面属于温知寒的鲜血还未干透,又被别的污渍弄脏了。
温知寒上身并未穿衣,只有绷带护体,师尊端正威严地坐着,用蔑视的目光居高临下望着他。
而他的目光落在白玉的肌肤,和那斑驳的青紫淤痕上。
那是温知寒,但不是他想杀死的那个。
而是他的……师尊。
没有他熟悉的虚伪、阴湿与嫉恨,反而平白带着冰冷的、来自长者的严厉,是纯粹直白的怒意。
若是他真正的‘师尊’还活着,又见到了他如今的模样,恐怕就是这幅样子了。
“你不是我的阿渊,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师尊,我就在这里。”
“不,”
温知寒盯着他,眉心拧起,目光充满审视,“阿渊很乖,不会修魔,也不会偷藏师尊的衣服。”
他被一脚踹倒在地,师尊俯视着他,犹如瞧着一只肮脏的蝼蚁。
这样的怒叱,这样的语调远比任何一次温柔甜蜜的美梦更加真实。
他心神惧怕,却在那一条修长的腿踹来时不躲不闪,连疼痛都能令他兴奋战栗,欣喜不已,又为此感到无地自容。他自责地爬起来、重新跪好,膝行着靠近视野里的那双脚,下意识丈量着尺寸,思索多大的镣铐能将其牢牢锁住。
可他抬起头,又看到他怀念的、奢望已久的师尊直视他的双眼,看破他的一切肮脏心念,说:
“沈纵,你太令人失望了。”
第7章 神魂
沈纵从噩梦中惊醒。
他认为这应当算是噩梦,可真正睁眼时,心脏却涌出灼热的温度。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手也在微微发颤,却不是因为噩梦带来的恐惧。
他连忙朝着屏风另一侧看去,昏暗的烛光下,只有空荡荡的床榻。
还好,温知寒已经不知何时出去了,此刻船舱内只剩下他一人。
沈纵微微蹙眉,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
弄脏了?
朦胧睡眼只闪过一瞬的迷茫,随即便被清醒后的厌恶取代。
他竟然……!
趁着没人,他连忙起身稍作收拾,将身上和衣服都清干净。
准备好一切,再次推开舱门时,沈纵才发觉外面已是黄昏时分,云舟也已经落在玄玉苍的停泊港。
一个带着些微灵力的纸条缓缓飘落,悬停在他的面前,是温知寒留下的口信。
【徒儿若是醒了,来最顶峰的灵泉天池,这里的灵泉水最是纯净,适合修养身体,你来了就多泡一泡。】
“呵……”
沈纵嗤笑一声,快步离开了云舟,一路寻到了灵泉天池边上。
四周空无一人,静谧得怪异,他脚步一顿,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放出神识探查,而后朝着看去。
热气蒸腾下,某一角落的光线有着不寻常的扭曲。
他快步走了过去,眼神扫视一圈,便精准找到了几块过分光滑圆润的石头,一脚踢开。
阵眼被破的瞬间,一个泡在水中的身影逐渐在池水边显现。
沈纵的第一反应是无聊的试探。
泡温泉就泡温泉,躲在池水的角落里布置障眼阵法有什么意义?还是这样拙劣的石头阵,那些石头一看就是被泉水冲刷多年的,太容易看穿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阵法是破了,他找到温知寒了,可这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模样,分明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又是这样一幅不设防的样子。
还没演够?
“师尊。”
沈纵不以为然地出声唤他,不耐烦道,“别装了,温知寒。”
面色苍白的青年坐在水中一动不动,浑身肌肤只被披散的长发遮掩些许,胸口以下都浸没在冒着热气的灵泉水中,没有任何反应。
【杀了他,杀了他!!】
【为什么迟迟不动手,难道是不舍得吗?!】
【懦弱!!胆小!!哪怕是演出来的也让你觉得眷恋难舍,你根本就是把他的一时兴起当做美梦了……】
【你希望他继续扮演你的好师尊,享受他假惺惺的关爱!哈哈哈哈哈!!!】
“闭嘴……”
瞧着他这幅模样,沈纵的心底一阵烦躁,心魔也在一瞬挣脱了压制。眨眼间,便失控地出手了,右手如鹰爪般猛地掐向那白皙脆弱的脖颈。
他的眼眸深处泛着不祥的暗红光彩,牙齿紧咬着,被恨意夺去全部心智,“闭嘴!!!”
“噗——”
指尖还未碰到人,蒸腾的水雾却被染上了鲜红。
温知寒猛地吐出了一口血,面色苍白地倒在了池水中。
“……”
沈纵愣了一下,缓缓走入了池水之中。
怎么回事?
刚才……发生了什么?
水很浅,温知寒在边沿的石头靠着,即便昏迷也没有被淹没口鼻,只是脸色太过苍白,胸口也没什么起伏,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可温知寒怎么会轻易去死呢?
沈纵都觉得这个假设太荒谬了——温知寒怎么可以有被他杀死之外的出路呢?他抬起手指,因心魔躁动而微微颤抖着,缓缓靠近了温知寒的脖子,然后按向颈侧的动脉。
……死了?
心脏似是一空,刹那间,躁动许久的心魔竟然就这么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