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推定 第8章

他精雕细琢的浓颜系五官带着强烈视觉冲击力,闻途视线没敢和他交汇,垂眼看着手中的材料:“因为我认为李呈昊满足正当防卫。”

谌意说:“闻律师来之前看过案卷吗,公安和检察院的意见很明确,李呈昊的行为构成互殴,正当防卫不成立,防卫过当也只是量刑标准,动摇不了故意伤害致死的定性,这种前提下取保是不可能的。”

闻途从容地开口:“我看过案卷,我认为是关贺先实施不法侵害,李呈昊客观上属于还击,主观上不具有互殴的意图,检察院认定为互殴对我方当事人太严苛了。”

谌意手中的萝卜刀咔擦作响,刀尖猛地弹出来:“您不知道是李呈昊先的动手?”

动手的先后顺序往往是判断防卫性质的关键,后动手的一方才可能满足正当防卫的条件。

闻途说:“是他先动手打人没错,但在这之前,关贺骑摩托车撞击摊位,当时李呈昊和江涵就站在摊位旁边,不足半米的位置,人身安全已经受到严重威胁,要论先后的话,是关贺出格在先。”

谌意翻开手中的案卷,摊在桌上:“看一下67页,案件主要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关贺撞摊位,李呈昊砸摩托车,这里犯罪客体以财产权利为主,人身权利为次,前后的结果对等,认定正当防卫也该在这里结束,第二阶段两人争吵,后展开互殴,这里的互殴有没有异议?”

“……没有。”闻途回答。

“第三阶段李呈昊跑到街角,关贺紧追,这里我的意见是属于互殴延续,李呈昊拿了一个大号玻璃瓶走,这个关键性动作导致我认为他不是逃命,因为他带上武器,做好继续打斗的准备,关于李呈昊的心理,他在斗殴前和关贺发生纠纷,很难不怀疑他因女友被调戏而产生报复心理,从而产生侵害他人的故意。”

第8章 无可奉告

闻途点了点头:“我明白您的思路了,我先回答一下您最后提到的问题,仅仅以事前纠纷来揣测嫌疑人当时的心理或许有失偏颇,人的心理是复杂并且持续变化的,李呈昊也可能在经过打斗后自知没有胜算,出于自卫心理进行防卫,怎么能仅靠事前纠纷来排除他的防卫性质呢?”

他话音未落,一个黑色的影子从谌意的手中飞出来,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朝闻途的方向掉落下去。

闻途下意识闭眼,听到东西坠地的声响,他视线往下,只见那把玩具萝卜刀恰好落在自己坐的沙发前,原地转几圈后在他脚边停住。

闻途怔了一秒,弯腰去捡萝卜刀。

谌意盯着他捡刀的动作,看他规整的西装袖口伸出一截白皙的腕骨。视线往上,胸前衬衫随身子伏低的动作拉扯出褶皱,勾勒着饱满的轮廓,以及那藏在衬衫下的、劲瘦的腰。

谌意不动声色地眯眼,黢黑的瞳色如漩涡,似乎要把人吞噬进去。

分手前夜的画面在他脑子里作祟,他甚至起了一个冲动——将眼前的人按进会见室沙发,撕开他整齐的正装,掐着他原本坐得板正的腰,把这些年汹涌的想念和恨意一并贯穿到他身体里,然后在他意识模糊之际逼问他有没有后悔。

闻途不知所以地起身,把萝卜刀递回去,和谌意对上视线,顿时被这滚烫的眼神灼得心慌。

谌意愣了好几秒,接过刀时指尖和闻途的相触,几乎是那一瞬间,两人的掌心都冒了汗。

“不好意思,手滑了,您继续。”谌意靠回靠背上。

闻途思路被打断,他反应了片刻没衔接过来:“没事,刚刚讲到哪里了。”

谌意目不转睛盯着他,托着下巴说:“互殴的延续。”

“嗯……关于互殴延续,我的意见相反,拿玻璃瓶的动机我问过我方当事人,他说他是害怕关贺再追上来,带武器是防身用的,只是一个下意识的自卫动作,前一次斗殴行为只是后行为的背景和缘由,并不必然决定后行为的性质,本案中无其他实质证据证明李呈昊具有继续斗殴的意图。”

谌意答:“李呈昊没有向我给出清楚的供述,您说的有待考证,退一步讲,就算他第三阶段构成防卫,他的行为也超过了必要限度,拿玻璃瓶击打关贺头部造成头皮挫裂,多次用碎玻璃瓶造成对方手臂、脖子等部位软组织挫伤,最后用刀刺入关贺腹部形成致命伤,直接导致了关贺当场死亡,反观李呈昊受的损害,仅是四肢两处轻微骨折,全身大小不一的擦伤和皮下出血。”

“我不赞同。”

谌意错愕了一下,心道这人是铁了心要和自己杠上了。

闻途看着材料说:“您列举的都是损害结果,一旦出现重伤及以上的结果就被认定防卫过限,那是因为按照惯性思维大多数人只注重结果,这种事后的理性心态并不能还原当事人的心境,‘超过必要限度’和‘造成损害结果’在刑法第二十条中也具有先后顺序,用‘结果’推导‘限度’我认为已经颠倒了立法逻辑。”

他思维清晰,语气沉稳,却始终没有直视谌意的眼睛,倒不是因为怯场。

闻途也是摸爬滚打过来的,和太多强势的检察官和法官交过手,自然不会在工作场上畏手畏脚。

只因为这人是谌意,那个他有愧于心、不知如何面对的前任。

谌意食指轻抬,在扶手上点了几下,慢悠悠道:“司法实践证明,结果才是最直接的证据,都是我们接触到的一手信息,只有完整的证据链才能为案件定罪量刑,而不是空谈理论。”

闻途说:“我知道我说得有些空洞,为了节省您的时间没法展开论证,这里我归纳了四点理由,第一,关贺抽了刀,刀属于杀伤力强的武器,暴力程度高,我方当事人生命受到威胁,符合特殊防卫权的前提要件;第二,关贺和李呈昊体型相差悬殊,二者实力明显不对等,后者天然处于弱势地位,不应对其防卫行为设置过高门槛;第三,关贺倒下时灯光昏暗,加上李呈昊高度近视,他有理由相信关贺会再站起来继续行凶,从行为人角度来看不法侵害仍未结束;第四,他们所处的位置是街角,四周人少,可以说是孤立无援的境地,进一步提高了紧迫程度。关于正当防卫限度条件我给出了很详细分析,都在我的辩护意见中,还有几份类案判决书的附件,来自《最高人民法院公报》和《刑事审判参考》的指导性案例,希望您下去有时间能看一看。”

谌意随手拨了几下闻途给的材料,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足足十多页。

谌意说:“我以前和某些律师打交道,那些人往往自作聪明地留一手,然后在法庭上搞突袭,您现在把策略和盘托出,不怕在庭审中陷入被动?”

闻途回答:“在开庭之前检察官就相当于法官,只要我的辩护意见对当事人有利,那么完全没有保留的必要。”

谌意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微动:“实话说,这个案子辩护空间不大,因为目前有线索需要补充侦查。不过我会看您给的材料,至于采不采纳,案子起诉前还得上会讨论,还有市检的人跟进,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好的,这里还有一份我去看守所的会见笔录,李呈昊说您去会见的时候他很害怕,有些话没表达清楚,我这份供述相对更完整,请您查验后再决定是否作为证据使用。”

谌意道:“他怕什么,我很可怕吗。”

闻途说:“我去见他的时候,他精神状态很差,因为压力不敢说话也正常,明明是勇于和不法作斗争的自卫行为却要付出沉重代价,换位思考一下,谁都会觉得冤屈。”

“知道了。”谌意合上材料淡然道,“我看了之后会抽时间去见他,然后再作判断。”

“辛苦您,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联系我。”

“行。”他说完抬起眼皮,眉头微不可察地压低了些许,“还有什么要聊的吗?”

闻途视线往下,有些不自然:“没有了,谢谢您今天抽时间出来,希望没打扰到您。”

谌意点点头,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将资料放至桌面,手指交叉惬意地搁在大腿上,那双姣好的眸子目不转睛盯着闻途看。

“你说完,该我说了。”

突然换掉的敬称给闻途一种不好的预感,面前的谌意威严凛然,语气冷冽,仿佛正在给他施加无形的镣铐。

“闻律师,李呈昊怕我,你也怕我吗?”

闻途表情僵在脸上。

“从开始到现在,你的眼睛都没有直视我,会见时双方进行眼神交流是基础的礼仪吧。”

“抱歉。”

“抬头看我。”

“……”

审讯犯人的时候,逼迫犯人和审讯者对视是一种精神上的威慑,说谎者会回避,心虚者会躲闪,逼迫直视,从精神上施压,所有谎言将无处遁逃,达到不打自招的目的。

谌意很适合用这招,他的眼形很锋利,眼尾偏长宛如利刃,眼瞳漆黑如墨,冶艳而极具攻击性,不怒自威。

他这是拿出审问嫌疑犯的那套来了。

闻途深吸了口气,扬起眼皮,对视的一瞬间,谌意的视线如一颗擦枪走火的子弹直穿心脏。

谌意的上身离开靠背,微微前倾,那张好看的脸也靠得很近:“那天在二楼楼道,装作没看见我,怎么了闻律师,五年前你一脚把我踹开的时候可没这么怂。”

闻途没料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还是在庄重的工作场合。

隔着门板,闻途能听见走廊传来的脚步声,他手指蜷缩起来,隔了好几秒钟才答:“工作时间我不想谈私事。”

“工作已经聊完了,你的意见我也都记着了。”谌意看着表,“离约定的十分钟还差三分半,你有时间回答我的问题。”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闻途提着公文包起身,快步走到会见室大门去拧把手,却发现怎么也拧不开。

他胳膊一僵,加大力道又拧了几下,大门纹丝不动,这才回想起来谌意进门的时候拔掉了锁孔里的钥匙。

室内变得出奇的安静,背后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朝自己逼近。

他全身麻木了,伫立在原地没有回头,像逃不掉的猎物,坐以待毙任由猎人换弹上膛。

门板上的黑影将闻途笼罩,谌意在他背后咫尺的位置停下,伸出右手,微凉的指尖触碰到面前人的耳垂。

闻途颤了一下,手将门把捏得更紧,身子被嵌在空气里动弹不得。

他感觉到谌意的手指从自己耳尖滑到后颈,很痒,很轻,却有很强的压迫感。

谌意忽然把手往前伸,抓住他下颚,将他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一带,闻途失重后仰,闷哼一声撞入谌意坚实的胸膛。

“知道辩护人是你后,我很期待你见到我会是什么反应,没想到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谌意的气息很近,身上熟悉的味道将他包裹,像是清淡的橘子香。

那枚检徽硌在他背后蝴蝶骨边沿,混乱的呼吸声和门外的谈话被无限放大。

“就这么讨厌我吗,闻途。”

第9章 温柔陷阱

“好歹是被你消遣了三年的人,就算没感情,也不该这么冷漠。”谌意抬起他的下巴,将他后脑勺往自己肩上摁。

闻途没有挣扎,只是冷静地闭上眼,在谌意的掌控之下艰难咽了口唾沫。

“闻律师,你的朋友、同事,你当事人和你带的实习生,知不知道你是个出过轨的渣男,他们知道了会怎么看你。”

谌意的嘴唇贴近他耳廓,压低了声线说:“应该会觉得你真虚伪,真能装。”

闻途藏在身侧的拳头捏紧,心脏抽疼,痛感蔓延至每个神经末梢。

我从没拿你当消遣,更没有背叛过你。

在法庭上他可以列出一千条理由反驳,可现在所有话堵到了唇边,隔了片刻被咽下去。

闻途缓缓开口:“对不起,让你耿耿于怀了五年,所以你现在想怎样呢?”

谌意的力道松了一些,左手移到他左肩,轻轻为他掸去西装上的灰,像一种变相的刑讯逼供:

“我说过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不会放过你,说到做到,只要你待在海州一天,我就折磨你一天。”

“……”

谌意还在恨他,确信这件事后,闻途内心反而坦然许多,来到会见室的这十分钟,他在此刻达到前所未有的冷静,或许是因为有太强的负罪感,他不想自己那么轻易地被原谅。

闻途意识到再逃避下去就真的太怂了,沉默半晌,他把谌意的手拽了下来,转过身,镇定地掷出两个字:“可以。”

谌意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他终于肯直视谌意的眼睛:“我说可以,你准备怎么折磨我?”

出乎意料的答案,这次换谌意噎住了。

闻途往前一步,微微仰着头凝视他,很危险的距离,鼻尖快触到一起:“绑架?侮辱?非法拘禁?故意伤害?你干脆在刑法分则里找一条刑期最短的做,别为了我把自己搭进去。”

谌意怔了半天,咬牙说:“是不是觉得我不敢?”

“那你现在试试。”闻途抓起他的手,掰开他的五指,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

“掐死我,你敢吗。”

谌意触到闻途温热的颈部皮肤,血液自指尖沸腾,烧遍全身。

闻途眼神坚韧,望着谌意的时候黑瞳像晕开的墨水,又像是深不见底的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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