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推定 第12章

第13章 正义何为

看守所碰面之后,闻途没再约见过谌意,他已经不抱希望能说服检方,案子很快被起诉到法院,海州区人民法院受理本案,组成合议庭。

法院审理阶段,媒体的采访多了起来,闻途经常在上班路上被记者堵,被问到在检方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的情况下,他有没有什么策略能扭转局势。

闻途总是礼貌地回答:“抱歉,不能透露。”

记者提到现在京市律师圈对本案不看好,闻途也只笑一笑,已读乱回说谢谢支持。

近日闻途忙着准备质证意见和发问提纲,还要向法官提交辩护意见,这天上午他来到律所,整理好材料准备去法院进行最后一次阅卷。

“哥,承办法官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啊。”林歆一跑过来问他。

旁边飘过来某个同事的声音:“法院那群人都是与世隔绝,与外界断联的,我们都叫他们山顶洞人。”

“联系不上是常事,法院太忙了,我手上还有个案子拖几个月了还没给判决。”

右侧的舒洺边敲键盘边告诉她:“你电话留言吧,说有急事,让法官有空的时候尽快回电。”

林歆一点头:“嗯嗯。”

“果然各个区的法院都是大差不差。”闻途说。

舒洺回答:“全市法院每年结案八九十万件,法官大部分时间都在开庭,要不然就是在写判决裁决,想约时间会见都得看运气。”

有个男同事接话:“可不是吗,我朋友找了个基层院的法官老公,年底那会儿每天加班到凌晨,她年纪轻轻已经守活寡了。”

“周末呢?”

“周末?法院人的双休就跟谭律不骂人一样稀奇。”

闻途扶额:“突然感觉自己腰不酸了。”

承办法官那边暂时杳无音讯,好歹和书记员取得了联系,闻途让林歆一和书记员约好现场阅卷的时间。

“已经ok了,这周四上午十点。”林歆一又问,“哥,法院的案卷和检察院的不一样吗?”

闻途回答:“我们去确认是否不一样,案卷多看几遍是有好处的,万一能发现新疑点呢?”

“什么情况下会不一样,法院的案卷不是检察院移送过去的吗?”

闻途说:“如果律师介入得早,阅卷也早,后来由于退侦补侦,经过许多周折,被送到法院的时候可能已经不是我们最初看到的样子了。”

这段时间闻途忙得晕头转向,阅卷完毕后,他就立即去看守所和李呈昊进行最后一次会见。

见到李呈昊的时候,他脸上有血色了。

“最近能睡好觉吗?”闻途问他。

“还行,偶尔能睡好了。”李呈昊抓着手铐,声音苍白无力。

“这应该是开庭前我最后一次来见你,要给你做一些庭前辅导,告诉你庭审流程,怎么对起诉书发表意见,怎么应对庭审讯问,以及最后陈述应该怎么做等等,我们一步步来。”

闻途一一告知,李呈昊都记下了。

“我说的这些,你尽量全都记牢,万一忘了也没事,我会随机应变的。”

“好的闻律师……其实临近开庭,我反而越平静,在看守所的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甚至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你尽力就行,不管最后判多少年我都接受,我要为我的冲动付出代价。”

闻途眼睫微颤,隔了半晌,轻声说:“李呈昊,你知道吗,我其实很佩服你,在最危急的时候你没有退缩,而是挺身而出保护你爱的人,捍卫你们的尊严,从这一层面来讲,你的勇气和胆量无可非议。”

而我……

闻途心道,我曾经也想保护我爱的人,最后却事与愿违。

李呈昊回答:“因为我很爱小涵,我们高中在一起了,一直走到今天,得到了家里人的支持,本来打算毕业了就结婚的,但现在……好像一切都毁了,是我耽搁了她。”

李呈昊顿时眼眶湿润,他唇角抽搐几下,勉强扯出一抹笑,努力把泪水憋了回去。

他开始讲自己和江涵的故事,从高中到大学,讲他们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

虽然不在闻途的职责范围内,闻途还是认真当了听众。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晚我们没去摆摊就好了,但是闻律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是真的不该去摆摊吗,还是说我不该还手?我也逃跑了,但我逃不掉,难道我被欺负了只能忍着,傻站在那儿,随他打骂?”

闻途没有说话。

“我不是学法的,不懂什么正当防卫的时间条件限度条件,我想问的是,什么是不法,什么又是正义,法律究竟在保护谁的利益呢……”

他尾音颤抖,后半个字都咽进嗓子里,闻途却觉得他的话直击心脏。

什么是不法,什么是正义,法学生总是高谈阔论“捍卫正义”,但这实在太宽泛了,工作以后,赚钱、生活,每天反复轮回,闻途早已没力气去探求答案。

他在天阖的四年,大多和金融犯罪打交道,大额数字和冰冷的票据让闻途渐渐忘了,刑法是关于“人”的,刑法所捍卫的正义是和普通百姓息息相关的正义。

小时候,他当法官的父亲曾经说正义是法槌落下来的声音,是法院独立行使审判权,同一切不法做斗争。

大一时读《理想国》,苏格拉底解释正义不是强者的利益,它反而定义了强者,真正的强者是要给他人以利益,而不是给自己利益。

温老师谈起时,说要在保证程序正义的同时兼顾实体正义,坚持法律独立价值的同时要摄入道德考量,正义没有固定的范式,它是一种平衡的状态。

教授在课堂上讲过,应然的正义是一个完美的“圆圈”,可没有人能徒手画出完美的圆,它更像一种理想主义,我们应该保持敬畏心并且前赴后继地向理想趋近。[1]

以前谌意也告诉过他,正义可能就是你自己内心的一块标尺,如果你是法官,那正义就是公平审判,如果你是检察官,正义就是惩罚犯罪,如果你是律师,正义就是在合法范围内“拯救”被告人,一块块不同的标尺相互制约,相辅相成,才构成了司法系统整体的公平公正。

惭愧的是,闻途和法律接触了这么多年,他没能自己去下一个定义。

执业以后,他好像忘记当初为什么选择学法,在毕业论文致谢里写的“保持内心温暖纯良,坚持为权利而斗争”的誓言,终究成了封存在档案馆的一张白纸,面对李呈昊的问题,他自然也没法给出回答。

多年前在高院二审法庭上,曾经高坐于审判席的父亲沦为阶下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如同雷声震碎闻途的耳膜,那一刻他双腿抽疼,死死抓着桌沿才没有从辩护人的席位上跌下去。

二审终审,无力回天。

他坚信父亲是被冤枉的,于是那一年之内他四处取证,渴望京市高院启动再审,但一次次的碰壁后,曾经的信仰成为空中楼阁,理想和现实似乎背道而驰。

后来闻途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司法判决无法平等保障每个人的人权,为什么有的时候它给予强者有恃无恐的权柄,却使弱者陷入深渊?

闻途也很想知道,什么是不法什么是正义,如果法律不能给弱者和违法勇敢抗争的武器,那么它究竟在保护谁的利益呢?

开庭当日晴空万里,闻途抵达海州区人民法院。

他带着所有开庭材料,穿过法院楼下的空地,站在最底层,循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上望,在顶端看到了谌意。

背后是恢宏的法院大楼,谌意作为公诉人,穿着齐整笔挺的黑西装,深红色领带,胸前的检徽被阳光照射得耀眼。

他从助理手中接过辩论提纲,偏过头,居高临下朝闻途掷来目光。

谌意微微眯起眼睛,闻途看到他眼里的傲慢、恣肆,压迫感如同滚滚黑云。

一高一低,一上一下,三十九级台阶似乎是难以跨越的距离。

缄默的对望中,闻途眼底的温度骤然冷下去。

谌意扬起下巴,手里的材料随风翻动起来,无声中仿佛也在同他宣战。

许多人都不看好他,许多人都觉得他的无罪辩护多此一举。

偏偏如此,闻途更想证明刑事诉讼不是一场智力游戏,它背后承载许多,是无数个信念的坍塌与重建,是法律人期盼得到的正义回响,和濒临破碎的家庭渴望迎接的黎明。

一切尚未成定数,辩护在合法之内没有禁区。

所以他想把谌意拉下来,将他从国家公权的高阶之上拉下来,他今天要赴汤蹈火地和权力抗衡一次。

作者有话说:

下章写庭审了其实这是我最想写的part之一,在认清现实的残酷后还要直面现实,是主角信念重建的开始,本文的主线就是两个主角重建信念的过程,对事业的信念,对爱情的信念

以及正义何为的问题要等到结局才能有答案

[1]参考自罗翔教授《圆圈正义》

第14章 现在开庭

“关于本案量刑,王某已取得被害人的谅解,系初犯、偶犯,涉案钱款全部追回,未造成经济损失,王某的行为与一般的抢劫行为具有明显差异,社会危害性较小,综上,请求对王某从宽处罚。”

谌意散漫靠着桌沿,身后桌上放着“辩护人”立牌,他念完辩护词,抬起眼皮,隔着五米远的距离和闻途对视。

谌意扬了一下唇角,把文稿放下,双手抱胸看着他:“公诉人,该你发言了。”

闻途站在公诉人席位前,倚着桌子没有反应,像是被吸走了魂。

谌意朝他踱步而去,驻足在他面前,上身往前倾:“公诉人?”

闻途眼睛闪烁两下,回过神,谌意的脸已近在咫尺,气息离得很近很近,和他浓颜长相的冲击力一同撞进感官里。

“该你发言了。”谌意手撑在桌沿上,将他的身体围困进自己双臂之间。

闻途下意识往后仰:“我……刚刚在走神。”

“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闻途视线在他眉眼间游走,扫过他的鼻梁和薄唇,诚实地回答:“看辩护人。”

谌意扑哧笑了一声:“看我做什么,你明天正式上场的时候,也要这样盯着人家辩方选手看吗?”

他移近了些,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上扬,很勾人的弧度。

闻途的视线被他紧紧攥着,难舍难分。

“上一届比赛的最佳辩手闻师兄,说好这一次也要让校队卫冕呢。”他的鼻息洒在闻途脸上,周遭的空气被洇湿,“关键时刻掉链子可不行,该你发言了。”

“……”闻途停顿半晌,缓慢开口,“侵占罪本质特征,是行为人将合法持有的他人财物变为非法占有,非法占有主观故意应发生在实际控制他人财物之后……”

谌意一只手还撑在桌沿,另一只手抚摸到他后腰,顺着脊背一路摸上去。

闻途感到痒,往前想躲,反而自投罗网似的陷进他怀里。

“王某等人非法占有的主观故意……发生在……取得财物之前。”

谌意偏过头,唇瓣轻落在他的耳廓,他觉得像是沾了一片雪花,皮肤慢慢晕开水渍。

“等等……别闹。”

“快继续说,我在听。”谌意鼻尖亲昵地擦过他的脖子,靠在他耳边道,“公诉人,不许开小差,请你尊重辩方律师。”

说这话的同时,他把引诱的动作都做了个遍,一时不知道是谁更不尊重谁。

“……”闻途呼吸加重,觉得每分每秒都像是考验,“王某持有保险箱是为之后的侵财行为创造便利条件,并非合法持有……”

谌意敛了敛下巴,近距离盯着他眼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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