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拢着雪狐毛做的锦绣披风, 乌黑的发团在脑后,耳上的珍珠圆润光辉,是少见的嫩粉色。
虞归晚访遍关外数座城池和部族领地也才寻得一斛,拇指大的可用作珠钗上,小些的做成耳饰最好。
她全送给幼儿了,还有从拓挞城带回的彩宝红珊瑚盆景,就在后头的马车放着。
幼儿知她心系自己,安稳下了马车后就拍拍她的手背, 柔声道:“我哪里就值得你这般护着了, 又不是风吹就倒。”看到门口众人跪了一地,又道,“快让她们都起来吧,大冷的天,雪都没化透, 别跪着着了凉。”
北地的三月还冰天雪地,偏关比河渠还冷许多, 她们回来时还飘着鹅毛大雪, 路面厚厚一层积雪, 车轱辘压在雪中无法动弹, 只得在阎罗山附近停留了三四日, 等雪小了些才继续赶路,走了也有小半个月。
幼儿本就体弱, 蛊毒虽然解了,但到底伤身, 偏关又严寒,她在那边熬了寒冬已是不易。
又每日费神劳心,人都清瘦了不少。
虞归晚既心疼又懊悔,再不说她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话,只盼着她能少些病痛,健健康康活到百岁。
虞归晚让众人起来,她扶着幼儿的手进了门。
家中一切如旧,只是多了些伺候的奴仆,乌泱泱站了一院子,只等着向她们问安。
一路上舟车劳顿,晚上又有接风宴,虞归晚不想幼儿强撑着精神应付这些,便先叫众人散了,让幼儿进屋歇着,余下的事她去处理。
幼儿确实是累了,解下披风又换了家常的衣裳,抱着手炉歪在暖炕上闭眼养神。
两个在偏关新采买来的小丫头跪在旁边给她捶腿捏肩。
葛大娘站着听吩咐,又说了这大半年家中诸事。
重点就是那些偷奸耍滑的奴仆,她们的身契都在幼儿手里,转卖还是革去不用都要她点头才行。
“陈妇来信说您老伤好之后也不肯歇着将养。”幼儿先关心道。
那次葛大娘也是九死一生,伤好了却落下数条狰狞的疤痕。
如今虞归晚独掌北境军又管辖庶州府,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换作旁人早就仗着昔日的情分要好处或使劲巴结好为自己谋前程了。
葛大娘却一如既往忠心,替虞归晚守着这座宅院,将上下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见着了虞归晚也是恭恭敬敬的,没有刻意谄媚。
听着幼儿问起这事,便知姑娘和主子远在偏关也还是挂念自己,葛大娘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抹泪道:“劳动姑娘和主子记挂着,我一切都好。不过就是替主子看看屋子,管管这些人,累不着,让我躺床上歇着那才是要我的命哩!我种了大半辈子的地,哪天能闲下来过,都习惯了,不碍事的,如今都好了,姑娘不必为我担忧。倒是姑娘,我瞧着比原先瘦了许多,那起子杀千刀的东辽蛮狗,老天爷不怎么降几道雷下来劈死他们!”
每每想起幼儿被掳走的事,葛大娘就怒火中烧,当时若非自己不中用,那起细作也不能得逞,让姑娘受了这般苦楚,她的心至今不安。
幼儿示意她过来坐,又道:“东辽已经得到了教训,且日后还有得账等着找他们清算,现在不急。方才听您老说家中有奴仆不老实,是怎么一回事?”
葛大娘依言挨着炕沿坐下,气道:“还能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主子和姑娘都不在,那些日我又伤着,起不得身,陈妇又忙着外头的大事,时常不在南柏舍,这些人一看说话管事的都不在,心就野了,想猴子称霸王,躲开人就摸进屋偷东西,有一回就让春婶子揪住了,人赃并获,将那几个人捆了押到县城,高脚柳东二位爷听说了此事,亲自出来料理的,先打了板子关进牢里,只等着姑娘和主子回来再处置。”
这些人毕竟是虞归晚的家仆,要杀要刮总得先征得她的同意,不能说杀就杀。
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树大招风,只怕前脚处置了这几个胆大敢偷主人家东西的仆从,后脚就有人拿此大做文章,又往虞归晚身上泼脏水。
她不在乎外头人如何议论自己,但跟随她的这些人见不得也听不得外头人说她一字不好,遂做事也格外当心谨慎,做事都尽可能别留下把柄。
幼儿听葛大娘禀明来龙去脉,因困顿而闭上的美眸倏地睁开,管家掌势的威严一下子就上来了。
“既然人赃并获,那就按法严办,若是留这等手脚不干净的在家中岂不是养了一窝贼,外头要是传什么话,就将这起敢偷主人家东西的奴才送到嚼舌根这人的家里,不是瞧着可怜么,就留在自己家中养着吧!”
退一步息事宁人是好的,却也不能一味忍让,若这样的事都不严惩,她这就不是在帮岁岁,而是让岁岁受辱受屈。
她如何能让自己一心想要护着的人受这样的委屈。
有幼儿这话,葛大娘堵在心里许久的郁闷可算是通了,忙起身道:“我这就叫人去县城。”
幼儿点头,又道:“既然要办,索性把家里这些不听话的也一并办了,您老记着了不是?将人叫过来吧,再找个人伢子来,拿了她们的身契交给人伢子,她们能有比这更好的去处,我们也落得个清静。”
“哎!我这就去办。”葛大娘欢欢喜喜出门找人伢子去了。
一听说要被转卖,那几个奴仆就吓得六神无主,想求几个小管事帮自己说句话,可这种时候谁又敢为她们说话。
她们见此不成,就跑去后院厨房找余姐。
晚上的接风宴要来许多人,余姐正和在这边帮手的阿秀忙着,见到这几个人自然也没好脸色。
尤其听了她们的来意,余姐更是想抡起菜刀砍人。
“呸!”余姐泼辣,瞪起两只大眼睛冲几人骂道,“还有脸来求人,你当这座宅院是什么地方,主子和姑娘不在家时你们不服管教,背地里咒葛大娘快些死,好让你们替了她的位子来管家,又嫌我不给你们吃好的,呸!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吃人参燕窝!就算库房堆得满地都是,长了霉,发了斑,那也不是你们配吃的!现在知道怕了,呵,别说求到我跟前没用,你就是求到皇帝面前也不能再留在这了!”
她骂得难听,其中一人不服气低头嘟囔道:“我们不过嘴馋念叨两句,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偷东西的又不是我们,怎么就要转卖我们,别的不说,就说阿秀,原先不也被赶出去了,现在又腆着脸回来,还不是因为她是葛大娘的侄女。”
阿秀能回来是由陈妇点头的,她的意思就是幼儿的意思,且当时葛大娘伤势重需要人照料,余姐一个人忙活这宅子的里里外外也分/身乏术,这才让阿秀留下帮衬着点,她自己也识趣,没仗着其他功劳就拿乔,比原先懂事了不少的。
余姐气不过,想驳几句,被阿秀拉住,冲她摇了摇头,道:“姐姐何必管她们,我姑母已经去找人伢子了,不多时就回来,她们既想闹,就让她们闹。主子和姑娘才回来,她们就这么着,也是自寻死路,亏得主子出门去看盐田了,姑娘又累了要歇着,没精力多管这些琐事,不然哪容得她们在这里叫嚣,早叫人捆起来扔马棚里了。”
总有人日子过好了就忘了从前的苦,不见棺材不掉泪。
葛大娘很快就将人伢子找来,又从幼儿那里拿了仆从的身契,容不得她们哭喊求饶,找来几个健壮的仆妇就将她们押着往外拖。
“别磨磨蹭蹭,快着些!”
论理今日不宜往外发卖人,容易招人话头,可留她们在这闹闹哄哄的也不像样,还不如一并处置了,省得客人来了见到更不好。
虞归晚从盐田转了一圈。
现在不用藏着掖着了,放眼望去坡上都是开辟出来的盐田。
冬季之前村民大多赤脚踩在搭建的木板条上晒盐、捞盐、挑盐,用来放盐的挑桶永远都是满满当当的,雪一样白,又苦涩味,使得雪花盐在庶州极受欢迎,官盐在这边已经没有市场了。
眼下是冬季,盐田冻住了,只有几个村民在看管盐田,其他人或跟着出去贩货,或在埠头那条街上做些小买卖,赚多赚少都是赚,总比懒在家里看别人日子越过越红火,自己干瞪眼要来得好。
村民见到虞归晚,刚开口要喊里正,想起她如今的身份,便轻轻打了两下嘴巴,立马改口道:“大将军,才回来了咋不在家歇着啊。”
能来盐田干活的村民到底淳朴,没那么多心眼子,溜须拍马也不会,说话做事都透着村里人特有的质朴,见了人也只会吃了没有,吃的什么,不会想别的。
虞归晚不是自己来的,后头还跟了人,陶翁也陪在左右。
“大将军就是过来看看,你们忙你们的。”
村民答应着,目送虞归晚一行人从田埂一路往上走。
陶翁边引路边说跟虞归晚说,等开春解了冻就在凿一口盐井。
“原来这口井没法供这么大的量,佟掌柜的商队去了岭南,咱们的雪花盐在那边卖得也极好,佟掌柜还想继续南下,听说那边有大船可以出海,她想雇佣一条商船出海贩盐。”
“出海贩盐?”
海外有海盐,这笔生意她觉得划不来,但走一遭却也可行,海外珍宝奇药数不胜数,商队从草原深处带回来的珊瑚螺片等珍品也是海上来的,若能出海,必会有所获。
陶翁早年从西南一路流落北地,忆起往昔也不免感慨,道:“听闻海外有鲲鹏,展翅可吞天蔽日,小老儿幼年时曾见过一副数丈高的骨架,头大如山,眼如战鼓,族中老人说那就是鲲鹏的骨架,能得一颗鲲鹏牙便可换一座城。”
后头跟着的人听得这样的奇闻,不由大惊,忙问陶翁:“果真有这样的大鱼?”
陶翁笑着点头道:“确有。”
虞归晚不觉惊奇,鲸鱼而已,末世的海域多了去,且都是变异过的,凶猛异常。
对末世的普通人类而言,海边是比内陆还要凶险百倍的地方,非必要不踏足。
之前商队从草原深处带回来过一副鱼骨,应是鲨鱼的,更有猛犸、大象的长牙和犀牛角,大部分卖出去了,有些还放在家中的库房,寻着好看的拿出来摆摆也不错。
要组商队出海,必是要严格选人,并不是谁都能去,虞归晚打算等佟潼从府城回来再问问她要如何打算。
商船出海总不能全带雪花盐,其他货物也可挑些耐存的带上,海外的香料也多,跟关外的又不同,弄些回来也好。
众人围着陶翁问大鱼,虞归晚€€起一枚石子打中一只不知从谁家偷跑出来的兔子,淡声道:“真遇上大鱼,还是跑为上策,不然它一尾巴掀上来,整条船都要翻进海里,那可不比在地面还能躲,掉进深海是活不成的。”
众人打了个冷颤,他们都见过主子带回来的巨蝎,那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怪吓人的。
另有人跑过去捡起被打晕的兔子,拎住兔耳朵提到虞归晚跟前。
陶翁见了就解释道:“如今村里许多人家养兔子,笼子做的不牢固,常有兔子跑出来乱窜,让人当野兔给抓走了又起纠纷,陈妇也无空管,都是佟掌柜的娘€€€€春婶子在管。”
虞归晚一下子带人去了偏关打东辽,将南柏舍这个摊子放在那,几个得力之人也都忙着外头的大事,幸而她先前培养了这许多人手,别的不成,管着村里这些事倒是能行。
再有原先幼儿教的那帮萝卜头如今也长大了,都能帮着做事,不然村子难免会乱糟糟。
她问了村里都养了些什么,除去岁就有的,可增添了哪些,陶翁都一一说了。
还说村里人口骤然增多,都是各家各户投奔来的亲戚朋友,心术不正的赶走,留下的都是手脚勤快人品可靠的,都住在村围墙的外边,能建房子的空地都有主了,现在可是很难再找合适建房子的地方,即使有,村民也不愿意卖。
在外转了一圈,碰到出来找兔子的村民,对方一见是她打着了兔子,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不仅将那只兔子留下,还跑回家扛出来两笼更肥的兔子。
“听葛大娘说今晚有宴席,从昨日就开始杀猪宰羊,这两笼兔子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千万收下,焖煮炖烤都好吃,前头街上新开的兔肉馆,生意能红火成那样就是因为我家这兔子,全村属我家的兔子养得最肥美最好吃。”村民还不忘吹嘘一番自家养的肥兔。
外头的人见着虞归晚都难免惧怕,也是,她这一身嗜血的杀气,谁见了不怕,孩子见着了晚上都要做噩梦,偏偏南柏舍的村民见了她却觉得亲。
抬着两笼大肥兔回家,正好碰上人伢子往外领人。
几个人哭爹喊娘,见着她更是挪着膝盖爬过来求道:“主子,我们再不敢了,求主子饶过我们这回,不要卖了我们啊,求主子为我们做主,莫听那些小人的胡说诬陷啊。”
葛大娘从后赶过来,皱眉皱得能夹死苍蝇,抬手给了她们几巴掌,呵斥道:“一错眼就让你们跑到前头来了,在主子跟前闹什么,老实跟着人伢子走,不然可要动粗了!”
教训完她们,葛大娘又冲虞归晚行了礼,到底是自己办事不力,她羞愧难当。
虞归晚扫了眼跪着的这几人,印象却也有,就是当初买回来的仆从。
她并不多说,只是问:“回过姑娘了?”
葛大娘忙道:“回过了,”又将身契拿出来让她过目,“人伢子也是姑娘让找来的,说今日就卖了,别留在家中添乱。”
主子和姑娘才回来就闹出这种事,葛大娘总觉得对不住她们,暗恼就不该留情面,应早早捆起来丢进马棚,等姑娘得了空再回禀,到时想如何发落都成。
她到底庄户人家出身,没管过这样的大家,这种事又不好自作主张,就难免束手束脚,什么都等示下。
这也不能怪她。
虞归晚点了下头,没理地上的仆从,抬脚略过她们直径去了内院。
葛大娘立即明白过来,拉下脸挥手喊人将人绑了堵住嘴,像抬猪似的将她们扔上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出了村。
至于是死是活就难说了。
屋内静悄悄,只有香炉冒出几缕清幽的香甜。
幼儿在小憩,只有金方守在边上,其余小丫头都退出去了。
虞归晚进来后挥手让金方也出去,她坐下拨弄了下幼儿垂下的发丝。
天色渐暗,华灯亮起。
随她们从偏关回来的几大车东西都已规整完毕,巨大的红珊瑚盆景放在正堂的桌上。
奇珍异宝,世间罕见。
第180章
接风宴亦是庆功宴, 搭起千里长棚,宴席从村子东头摆到西头,美酒佳肴, 丝竹声声,戏台唱腔,口技杂耍等等,热闹非凡,直叫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