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道道目光尽数投去,钟€€发现来人,目露惊异。
说实话,苏乙行走在村澳之间,常被人打量议论,他早就习惯了来自旁人的视线。
但这回情况不同,他与钟€€短暂对视,努力平复着心情,因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么多话,整个身子都因为紧张而微微打颤。
为此不得不深吸两口气,稳了稳心神,越过人群走到人前,站定在离钟€€几步远的地方,大着胆子继续道:“我今早去南面崖壁下的石头滩赶海,恰好看见冯宝拎着好几只大龙虾从更南边走回来,按理说这么多的龙虾,光靠钓是钓不来的,必定要下海捕,可他那会儿,身上和头发都是干的。”
有人不嫌事大,插嘴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时辰的事?”
苏乙想了想,谨慎道:“两刻钟之前。”
村澳里遭冯宝偷过东西的人不少,今日见钟€€硬气,少不得无形之中也站在了他这侧。
虽意外于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苏乙会站出来指认冯宝,但总归不是坏事,这会子惦记着家里丢过的物件,也不管什么灾星不灾星了。
而一早便有好事之人去里正家喊了里正,说是冯宝顺了钟€€的东西,两个人闹起来,都打到见血了!
里正骇得草鞋都没套紧,趿拉着就往外赶,正赶在此时现了身。
他一露脸,麦婆子和见了救星似的,哭着就迎了上来。
“里正,您可要给我们祖孙俩做主!”
里正只觉难办,暗道冯宝惹谁不好,偏惹钟€€这个混不吝的,看来今日的稀泥当真不好和,更何况今日竟然还添了个人证。
当着里正的面,苏乙又把早晨见到的情形说了一遍,由于是第二次说,他不再磕磕绊绊,顺畅了许多。
说罢,又有好几个人扬声说明,那个时辰确实看见冯宝经过,有人看见了他手里的龙虾,也觉奇怪,不过人人都能作证,冯宝当时浑身上下,除了脚底板没一个地方湿。
“总不至于那些龙虾是从海里蹦进他怀里的!”
“就是!就算是使杆子钓,也钓不上那么大的,还连着许多只,只有去海里掏龙虾窝才可能!”
事已至此,里正深知此事不会轻易翻篇,不得不松了口,答应寻个人去冯家船上找龙虾。
他派出去的是自己孙子,既不是钟家人也不是冯家人,以示公正,不多时便得了结果。
需知一艘船就那么大,哪里还用多找,冯宝本也没准备藏,抬脚一进去就看见了。
一桶龙虾,整整九只,钟€€上前翻到其中一只,亮给众人看。
“我在海底抓龙虾时遇见了只海龟,隔着网兜同我抢虾,这只就是挨了海龟一口的。”
里正看了一眼,人群里也另出了几个上前查看,都是些捕鱼的老把式人。
他们出海半辈子,见多了海龟咬过的鱼虾贝,知晓钟€€说得不假。
众目睽睽之下,里正在心里叹口气,人证物证俱全,自己若仍旧回护冯家,恐要彻底犯了众怒,这个里正也该当到头了。
麦婆子见里正一味沉默,顿觉大事不妙,一屁股坐在地上发起赖来,哭天抢地,直说她没福气,冯宝的阿爷和阿爹都死得早。
“挨千刀的短命鬼,你们是蹬腿去了,留咱们命苦的祖孙俩,遭人厌!遭人欺!”
她抱着冯宝,变干哭为真哭,不知情的人看了,恐还真觉得冯宝是被冤枉的,可见这祖孙俩脸皮厚到了一块去。
“你们今天谁要想动阿宝,那就是成心想要老婆子我的命!”
她说着就要往海里跳,钟春霞离得不远,眼疾手快,因都是妇人,也没什么需要避嫌的,上前一把环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扯,同时朝身后喊道:“都愣着作甚!赶紧过来帮忙!难不成还真看她寻死觅活!”
一下子好些个妇人夫郎都回过神,七手八脚地过来扯麦婆子。
冯宝在旁大喊“阿奶”,被钟€€一把拎了后心衣裳,拖到里正面前一丢。
里正差点教他砸了脚面,往后急退,喉头一哽,试探道:“钟€€,你看你东西也找回来了,人呢也吃了教训,这件事不如……”
钟€€直接打断他的话。
“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这等道理三岁娃娃都知道,里正怕是也不用我个后生来多嘴。”
里正老脸一红,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里正的架子,似有不耐道:“好,你本事大,你来说说该如何处置!”
“简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衙门自有律例,凡有偷窃者,偷得越多,挨得板子越重,我今日丢的已有二两,里正不妨再问问村澳里别的苦主,看看加起来,能不能给冯宝凑个整。”
钟€€面色淡然道:“若是里正嫌麻烦,不愿往乡里走一趟,我也可以代劳。过去常在乡里走动,虽说不算什么人物,但论起来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
里正一听,这还了得,乡里那些个官差素来是看钱下菜碟的,钟€€见识广,压根蒙骗不得。
况且若是这小子发了狠,给那抽板子的衙役塞串子铜板,让人家往重了打,打去冯宝半条命去,自己必定让那麦婆子缠上,永远得不了清净!
他当即改了口。
“我既是白水澳的里正,此事自该我来出面。”
“那就有劳里正。”钟€€不咸不淡道。
随即低头看了冯宝一眼,末了,不屑地移开视线。
事已落定,里正很快被过去也被冯宝偷过的人家给围了,有人历数自家丢了什么,定要让冯宝多挨几板子,还有人冲到麦婆子面前,要她家掏钱赔补自家损失。
麦婆子哪里愿意,当即逮谁骂谁,连里正的祖宗八辈都让她骂了进去,离她近的都被她啐了一脸唾沫,还有倒霉的让她往脸上划了道子。
有那脾气硬的,怎乐意吃这个亏,当即上去还手,一群人缠斗在一起,你扇我巴掌,我扯你头发,拉架都拉不过来。
乱到这个地步,已全然没人在意钟€€和苏乙去了何处。
钟春霞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时候,尚且一脸怒气,好在她躲得及时,没沾上那老货的口水。
她打量一圈,本想叫上钟€€一道回去,走了几步,远远看见她那大侄子和个小哥儿在一起,观小哥儿衣裳的颜色与身形,倒是像足了苏家乙哥儿。
联想到这小哥儿先前站出来替钟€€说话,若不是他乐意当这个人证,里正怕是还能继续和一回稀泥,说来钟€€合该好好谢谢人家。
她也是年轻过的,有些事一看就懂,遂也不凑上去喊人讨嫌。
钟€€岂知自己在做的事,已全然进了二姑的眼。
刚刚人一闹将起来,他第一反应即是扯着苏乙避开,不然卷入其中,单薄的哥儿怕不是会被挤成一片海带。
因此他们站的地方,已不是船与船之间的木桥,而是岸上僻静处。
“刚刚多谢你,若不是你肯出面,此事没那么容易解决。”
里正长久以来对冯宝的包庇,白水澳无人不知,苏乙站出来作证,假如不幸和往常一样没有结果,过后未尝不会挨冯宝和麦婆子的报复。
可他还是站出来了。
钟€€发觉,自己过去错看了面前的小哥儿,他寡言、沉默,但并不懦弱。
他在刘兰草一家面前的忍让,大概确实源于所谓“克亲”的说法,心有愧疚使然。
而不是因为他是一块面团,随便人揉搓拿捏。
“我既看见了,自然要出来说的,不然那些人多半要误会你。”
钟€€在白水澳许多人的眼里,还是从前那个游手好闲的后生。
哪怕人们知晓冯宝不是什么好东西,依旧会责怪钟€€不该上来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人。
又或者在这些人眼里,是非根本不是最重要的。
就像他们喊自己灾星,处处排挤,也仅仅是因为别人都这么说而已。
钟€€说他不是灾星,那么他便不是。
每次想到这句话时,苏乙总会找回一些力气。
向前走的力气。
活下去的力气。
……
“所以我要谢你。”
钟€€垂眸看向苏乙,因为离得太近,他第一次发现了小哥儿孕痣,原是生在右眼的眼皮处,偏眼尾的地方,颜色黯淡。
盯着一个未嫁哥儿的孕痣看太过失礼,钟€€用手指欲盖弥彰地蹭了一下鼻子,转而道:“我要去乡里一趟,趁早把龙虾卖了,你可有什么缺的东西需要捎带?”
他咳了一嗓,不太自然道:“就当是我的谢礼。”
第16章 掌柜(修)
“二姑,我去乡里将今日得的海货卖了,再带小仔抓两副药,有没有什么要一遭买回来的?”
钟春霞回船上许久,都绘声绘色地将冯家的热闹,同附近船上交好的几个媳妇夫郎讲一遍了,钟€€方姗姗而归。
窝在钟春霞怀里挺热闹的钟涵一听又要喝药,一张笑脸瞬间皱巴起来,钟€€看着好笑,哄他道:“乖乖喝了药,大哥给你买枇杷糖吃。”
和钟春霞关系好的徐家夫郎在一旁笑言:“小仔命好,有你这么个大哥,还有春霞这样的好姑母,咱们水上人的孩子,哪有几个害了病会去乡里看诊的,多是自吃点草药就罢了。”
去乡里医馆一趟,没有个几钱银子出不来,得打多少网鱼去换。
是以村澳里人常眼红钟€€能赚,可他也能花啊,钟涵爱生病,钟家就是个下面有洞的破口袋,一边装,一边漏。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说白了就是花钱买个心安,等他再长大些,说不定身子骨就好了,到时也就省心了。”
徐家夫郎也喜欢钟涵,他笑眯眯道:“是了,你们家将涵哥儿养得好,以后肯定是个周正漂亮的哥儿。届时给他寻门好亲,心事也就了了。”
又问他冯宝可被押去了乡里,钟€€直说暂还未有。
“麦婆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没人招架得住,里正又是个瞻前顾后的,那头已经有各家闹起来,要把人强押了去,还要冯家掏钱补了过往的损失,再将冯宝逐出白水澳。”
钟春霞赞成道:“是该赶出去,白水澳不说有多好,过去也没出过偷鸡摸狗的混账,这样的人继续留着,平白坏了咱的名声,回头与外头说亲怕是都不好说嘞。”
几个妇人夫郎齐齐称是,谁家没个孩子,早晚都是要说亲的,成亲是人生大事,哪里会乐意让个不相干的人耽误。
后续的事由,钟€€没兴趣再关心,知晓冯宝横竖逃不过一顿板子,也在白水澳留不住就够了。
就像里正说的,这些合该他出面料理,过去他有心和稀泥,眼下和不成,料定也不敢再不公正行事。
闲话几句,钟€€牵着小弟回船。
唐大强一早去河口打水了,回不来,钟春霞数了三十文钱,还有徐家夫郎的十文钱,连着油瓶酱瓶一道,让他帮忙打点芝麻油和清酱回来。
水上人没有田地,除了海里有的,连口吃用的淡水、搓绳子的稻草,都要花钱买、用鱼获换。
九越这边多种芝麻,农家吃芝麻油较多,村户人辟出几分地种一些,带去油坊榨成油,省着点吃能吃上一年,哪像他们,打一斤就是二十文钱。
“今天澳里不安生,你早去早回。”
钟春霞嘱咐一句,钟€€应下,把鱼获装好,留下两个龙虾,二斤十来个扇贝,几个海星自家吃,挑着扁担下了船。
撑船载客,来往于各个村澳与乡镇之间的生意,称作横水渡。
专营此道的小船有帆而顶上无棚,至多能坐六七个人,又叫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