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面前的年轻汉子能有这些见地,实在不一般。
他走到医馆柜台后一通翻找,末了搬出两个药匣子。
“所谓风邪,实则分为风寒与风热,风寒的症状,大抵是发热恶寒,浑身酸痛乏力,痰色发白,若是风热,常言有说是上火的,多是目赤咽痛,生黄痰,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他把药匣子摆到钟€€眼皮子下,指点道:“这里有两样药丸,一样是九味羌活丸,主治风寒,疏风解表,另一样是穹菊上清丸,主治风热,清热止痛,二者都做成了大蜜丸,服时皆是温水送服,一次吃一枚。”
黎郎中絮絮叨叨,说得仔细,又令药童将这两样各分了十粒出来。
“这些个蜜丸都是蜡封的,只要蜡壳不破,可存放许久,你总共予我二百文即可。”
钟€€常来医馆,知晓这些药丸价钱不止十文一枚,遂对黎郎中感激不已。
待取走药包和药丸,钟€€领着小弟转去打足了芝麻油与清酱,惯例往粮铺转了一圈,问询粮价。
眼看今年的新稻即将下来,陈粮的米价也跟着下跌,粝米降得多些,二十文一升的,现下十五文,白米价昂,落也落不了多少,三十八文一升的,现下三十五文。
九越县多山田少,加之滨海,土地多贫瘠,种出的稻米味道不香,产量也差,根本供不了一县吃喝。
故而这里粮铺卖的多是外地米,用大船自更北的地方运来,价钱怎会低,太平丰年里,别处的新米一升不过十几文,到了他们这里,陈米都卖不到那个价。
要想吃到便宜粮食,还要再等个几年。
上辈子他离乡太早,很多事都是听后来过去的老乡说起,言及几年后,新上任的县老爷会带来一类北边来的新稻种,在咸水滩涂里也能长成。
日子总归是有盼头的。
“要一斗粝米,二升白米。”
钟€€趁手里银钱足,多要了些,要的多,省下的也就多。
没带家里的米口袋来,他让粮铺伙计寻了两个装上,一个口袋押了两文钱,商量好下次来还袋子。
米袋不轻快,钟€€拎着却轻松得很。
钟涵牵着大哥的手,谈着脑袋左看右看,新奇得很。
他过去少来乡里,就算是来也是病得厉害的时候,哪里有闲心乱逛。
粮铺所在的南街惯是热闹,铺面、摊子挤挤挨挨,间或有人挑着货担来往叫卖,有的是一筐水灵灵的青菜,有的是黄澄澄的枇杷、红嫩嫩的桃子,还有裹在绿叶子里,透着紫的杨梅果。
还有那卖小馄饨的、炸油饼的、蛎黄煎的……
各色吃食的香气混在一处,油滋滋地催人生津。
钟€€叫住卖炸油饼的,四文钱买了一个给小弟打牙祭。
这种油饼是用米浆和豆子做成,还要油炸,故而掌心大的一个,像钟€€这等的汉子两口就没,也能卖得到这个价。
钟涵捧着油饼开心地吃起来,不忘分给大哥一口。
钟€€哪里会和他抢吃的,只凑上去啃掉月牙那么大的一角。
“大哥,咱们还朝前逛么?”
“再看看。”
往日里钟€€这会儿早就带着小弟回去了,但今天他记挂着给苏乙的谢礼,他也想如倪五妹所说,清楚苏乙缺什么,好直接给他添置,如此也不浪费。
然而这小哥儿既不乐意说,也不肯要谢礼。
“我只是说了两句话罢了,连你的一声谢都当不起,哪里还能厚着脸皮收甚么谢礼。”
当初他本想分两只龙虾出去,言说这个算是海底白捡的,不花钱,让他拿回去吃,苏乙同样拒了。
“给了我,我也没有灶头整治,拿回船上,最后也不过是落进舅母的手里。”
想到刘兰草那副脸皮,钟€€自是不愿辛苦得来的龙虾,进了那妇人的嘴,如此只得作罢。
于是乎,轮到眼下的钟€€犯了愁,漫无目的地打量两侧,又走几步,却是被一家卖糖点心的给引了过去。
这是个临街的铺面,把摊子摆到了门外招徕主顾,钟€€上前,踩着一节台阶问:“哪样是梨膏糖和黑芝麻糖?”
方才他听这伙计喊得卖力,道是梨膏糖润肺化痰,黑芝麻糖补血乌发,想着已给小弟买过梨膏,梨膏糖该是也不差。
这等糖点心裹一包给苏乙,既能补补身子,又能垫垫肚子,也不似龙虾那般惹眼,易被刘兰草夺了去。
遂令伙计一样各称了些,用油纸包和麻绳子系好,往怀里一揣,再没心事。
东西买回来,怎么送出去成了问题。
他发觉自己若不是和苏乙在村澳里偶遇,除去卢家船上,都不知该去哪里寻对方。
为此只得暂且把东西放好,转过一日上山砍做鱼枪的竹子,有意在山上多转了两圈,也没见到人。
午后钟三叔来了一趟,寻姐夫唐大强和侄子钟€€。
“歇息了两日也差不多了,捕蛰季短暂,我和老四商量着明天便出海去。”
捕蛰确实耽误不得,飓风前那几日捕上的蛰,拾掇好的已有个几百斤之数,看着不少,实则卖出去后各家分分就不剩什么,要想过个好年,少不得再忙一阵子。
“你不来寻,我也要去找你们商量的,这都闲了两日,是该出海转转,还是那些个人?”
钟三叔答道:“是了,不过守财家的船修好了,他这回也出船。”
能出船的,分的银钱就多,像是钟€€只出人力,最后分银钱时只得少拿。
好在他还能趁着等蛰入网的间隙里下海捕捞,两头挣,两头都不耽误。
出海的事由商定,钟三叔留意到说话时钟€€一直在削竹子,“你这是预备做什么,扎虾网还是做钓竿?”
钟€€摇首,直言道:“我想做个能在水里用的弹弓。”
第18章 赶海
“水里用的弹弓?”
钟三叔和唐大强听着皆一愣,片刻后钟三叔反应过来,坐直道:“你是想在海底下打鱼用?”
唐大强同样好奇。
“这东西要如何做,寻常的弹弓在水里可不好使,射不多远,水流一冲不就跑了?”
人们认知里的弹弓多是山里打鸟的,一根合适的树杈子,上面捆节兽筋,用的时候随手取个小石子射出去,准头厉害的能打天上飞的鸟雀。
然而同样的道理,放在流动的海水中是行不通的。
钟€€其实对这个东西心中有数,他曾在军营里做过类似的玩意,打过鱼,也潜在冷水湖里打过蛮子,还因此赚过两个军功。
眼下无非是用不一样的材料,再仿制一个罢了。
“只捆兽筋的部分差不多,其它地方我打算这般做……”
他拿着竹子跟三叔和姑父比划一顿,大概是两头挖孔,以铁钩固定兽筋,藏一根长铁签在竹管当中,铁签的一头与兽筋相连。
用之前,将兽筋反向拉紧固定,松手后兽筋向前弹射,带动铁签,激射而出,只要速度够快,足以破开水流。
两个年长的汉子很快明白过来,钟三叔认可道:“这是个好东西!要是做出来,练练准头,在水下一射一个准,再不愁逮不到那些大鱼,且铁签细巧,至多在鱼身上留个孔,也不至于太损品相。”
他感慨道:“但这东西做出来,也就在你手里能使出十成十的作用来,换了我们,刚下水还没找到鱼,就该憋不住气上来了,哪里有余力摆弄这个。”
这般说来,整个鱼枪所需的材料中,唯一不太好寻的便是耐用的兽筋。
在军营里时,钟€€用的那根是鹿筋,北地山林中多鹿,兵士们时常成群结队上山打猎。
除去猎鹿,还会猎狼,不然狼群往往会在冬日食物短缺时,下山滋扰附近的村庄,狼筋也是合用的。
他昔日因军功升至总旗后,上面擅用弓箭的百户就有一把狼筋做的弓。
但在白水澳,想寻好的兽筋实在难上加难,没有打猎的家伙事,总不能为此再去置办一套。
不过话说回来,山上没有,难道海里也没有么?
钟€€知晓,自己六叔公手上就有一根鲨鱼筋,是年轻时海上逢了鲨鱼所得。
能从鲨口逃生,在水上人眼里可是能吹一辈子的大事,毕竟更多是命丧鲨口的。
当时他们几个兄弟,包括钟€€的阿爷在内,合力下海斩了那头猛鲨,鱼翅和鱼肉卖了钱平分,因六叔公出力最多,做主留下了其中的鱼筋当个纪念。
六叔公将其珍藏,宝贝得不行,他们这些小辈只远远看过一眼,捕鲨的故事倒是听到耳朵起茧。
听说曾有走商花大几十两银子来买,他都不卖,说要当成传家宝。
钟三叔显然也想起此事,同唐大强说了两句后,转头见钟€€停了手上动作,目光游移,当即警惕道:“你小子可别惦记也去猎鲨鱼,抽一根鲨鱼筋出来,那可是赌命的!”
钟€€干咳一嗓,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哪里会为了根鱼筋去瞎逞能,鲨鱼筋贵重在它取自鲨鱼,实则海里的大鱼多了去,谁的筋不能用,就像鹿筋比起狼筋,也未差太多。
“三叔你放心罢,我还没成亲呢,哪里就活够了,闲着没事去追鲨鱼。”
他嘟囔一句,果然成亲的说辞永远是好用的,钟三叔和唐大强当即改了口,夸他转了性,如今多懂事云云,又讲冯宝送官的后续。
“村里好些个汉子一起去的,生怕他半路跑了,因人太多,撑的还是里正家的大船。这冯宝早就惹了众怒,哪里是里正压得下的,过去以后,生生挨了三十板子,听说血都往下淋了!最后是冯家出了几个人,给抬了回来。”
唐大强跟着咂嘴摇头,“我听说衙门的板子可是能打死人的。”
钟€€听到这里,问钟三叔,“麦婆子跟着去了?”
钟三叔点头,“哪里能不跟着去,看那架势,不给她船,游也要游过去,你说说这婆子,就是拎不清,把个冯宝宠惯得没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钟€€道:“有她在,就是掏空家底定也要使银钱打点官差,教他们往轻了打的。”
他讲那些官差打人板子也是有技巧的,“有的看起来面皮不破,其实筋骨尽碎,有的看起来血肉模糊,实则就是皮肉伤,养养就好了,端看你给的银钱够不够。”
这些话出自他口,没人不信,不管怎么说,以后村里少了个贼,不必再提心吊胆,是件好事。
钟三叔拍两下钟€€的肩膀道:“你现今在村澳里的名声不一般了,这回大家伙都该记你个好。”
说话时面容带笑,显然对此很是欣慰。
自己这侄子过去不着调,在村澳里名声差,说亲都说不着像样的,现在眼看有所更改,怕是离喝上喜酒也不远。
到时他可得去给大哥大嫂坟前专门上一炷香,好生说道说道。
钟€€浅淡一笑,不置可否。
要是先前里正不包庇,将那冯宝偷一次打一顿,何止三十板子?
这么想都是便宜了他。
至于村澳里人对自己的评价,更是不值什么。无非是人云亦云,今日往东,明日往西。
在苏乙开口之前,不照样没几个人信自己打冯宝是师出有名。
送走三叔,钟€€继续回船上坐着打磨竹管,铁钩可以用鱼钩,都是现成的,至于长铁签还需去乡里的铁匠铺子打两根,他预备到时再请铁匠做几个能替换的箭头,可以对付不同大小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