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上次回来还是四月里,为的是爹娘的忌日,那阵子他二姐还跟他长吁短叹,说阿€€这孩子难管教,不知要打光棍到猴年马月,然后三个月一过,却连喜酒都摆上了。
他在鱼山澳接了人顺路带的口信是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听错了,想也知道当中的故事定然多得很,他不央着二姐,二姐也细细同他讲了,直教人听得津津有味。
关于苏乙,哪怕嫁出多年,钟春竹也没忘了这人,一听名字便知是那个六指的可怜小哥儿。
钟家都是厚道人,对于什么灾星的说法素来不帮腔,也不往心里去,钟春竹只搞不懂为何钟€€能和苏乙凑成一对。
他这侄子过去成日往乡里跑,真应了家里人的话,那叫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浑是个压根看不上村澳里人的,一门心思想改籍,想进城,若苏乙是个白水澳一枝花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么个不起眼的。
到了眼下,他听罢二姐讲的,方知缘分二字的玄妙,也为侄子乐意正经踏实的过日子高兴。
回娘家这两日他没少在暗中看,包括昨天的喜宴,小两口来敬酒时眼神你来我往,和个棉线团似的缠在一起,怎么看都是真的心许彼此。
再说苏乙,模样称不上多出挑,可看着就让人舒服,一双圆眼睛有灵气,眼神干净,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或是刻薄相的。
只是太瘦了,孕痣也黯,不养好身子怕是不利生养,他自己也是哥儿,知晓哥儿的难处,比起姐儿他们本就不易有孕,谁家娶夫郎不盼着早生贵子开枝散叶。
他把这事记下,想着临走前得找个机会,分别提醒钟€€和乙哥儿一二。
吃罢早食,钟€€和苏乙暂且闲不下。
苏乙新过门,没有公婆但有长辈,他俩人需得去钟家三叔家站一站,昨天三叔和三婶可没少出力,另还拿了礼,打算去谢孙阿奶。
她老人家收留了苏乙半个月,加起来没要够一钱银子,成亲当日还当了半个娘家人送嫁,这份恩情值得记下。
至于四叔一家,钟€€是不打算去的,昨天喜宴,他四婶伯郭氏果然称病没来,只四叔带着钟石头来随了礼,吃了酒。
既然人家是这般态度,他们何必上赶着去招呼,原本纵然是亲戚,总也有亲有疏,出海时也只需要和四叔与钟石头打交道,和郭氏远了就远了,碍不着什么。
真要是传出去,他一个当婶伯的和侄夫郎作对,人家没过门就企图穿小鞋,丢人的是他自己。
到了三叔家,钟三叔和梁氏都高兴得不行,自是一番招待。
梁氏还专门给苏乙冲了一碗糖水,接着唤来钟虎,让他将钟豹和钟苗都找来,挨个叫了人。
“现下是嫂嫂了,以后可不能叫错。”
钟虎现在看见钟€€与哥儿走在一处,还有些回不过神,怎都是一家兄弟,差距这般大。
他暗中喜欢姐儿喜欢许久,最后眼瞅着姐儿嫁了旁人,他大堂哥不久前还和自己打光棍,羡慕守财哥有媳妇送饭,结果这才多久便好梦成真。
三叔家孩子多,昨天见是见了,就是匆忙,今日才算是正式认了认人。
结束后一家子围坐,钟三叔这人爱摆个长辈架子,最喜€€嗦,以前钟€€不着调时没少听他说教,后来听多了,见了他便绕路走,把钟老三气得直蹦。
现今见钟€€学好了,还成了家,对着苏乙,他那老毛病又犯了,把着一盏子粗茶水,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实则细想想,无非就是些踏实做事、勤快持家、攒钱立业的老生常谈。
说着说着,钟€€已经神游天外,钟虎对着船板上的一个木疤发愣,钟豹和钟苗哈欠连天。
苏乙不是钟€€,以前哪有长辈正儿八经和他说这些,放在别人那是听得耳朵起茧,在他这新鲜得不行,听到关键处还会点头附和应答。
钟三叔仿佛遇见了知音,到了后来,好脾气的梁氏都坐不住也受不了了,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结果这人和没看见似的。
梁氏无奈,只得换了法子,给钟€€使眼色,让他寻个由头赶紧溜。
钟€€巴不得如此,他和梁氏交换了个眼神,又被迫听了几句,找准时机,主动开口道:“三叔,坐了好半天,着实打扰你和婶子了,我俩也该走,因还得往孙阿奶船上去一回,去晚了怕是要赶上午食饭点,多少不合适。”
钟三叔连声道:“那里是该去的,你俩这事做的妥帖。”
他看看时辰,也不留人了,“既如此就早些去,改日得了空再来坐。”
出了船,钟€€松口气,同苏乙笑道:“我三叔一开腔,家里的猫都烦得跑,没成想你坐得住。”
苏乙真没想那么多,他挠了挠脸颊道:“三叔说话还挺有意思的,我听着听着就听进去了。”
钟€€把手里给孙阿奶的东西换了个手提,转到苏乙的左边,牵住他手往前走。
“那是你头一回听的缘故,等再过几年你就发现,他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套词。”
苏乙的手臂因为钟€€的牵动而前后轻晃,“我还没听厌,就多听些。”
他顿了顿道:“其实我听的时候在想,原来家里有长辈是这种感觉。”
以前舅舅还在时也爱东拉西扯,但却不相同,因在那处他总归是个处境尴尬的外人,卢家人如何说说笑笑,都与他不相干。
不像二姑、三叔他们,真把他当做家里人看待,望过来的目光和蔼、慈爱,没有冷淡与嫌恶。
钟€€多少想得到小哥儿这会儿的心情,“现今你我成了亲,夫夫一体,我的姑伯叔婶,弟弟妹妹,也都是你的家人,你喜欢谁,就与谁多亲近,不喜欢谁,少说几句话也无妨。”
说到这里,他顺嘴把郭氏的事讲了。
“你在村澳里估计也听过我那四婶伯的名声,称不上多坏,却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现下他说你在先,我不会因他是长辈就忍让,过后你见了他,打个招呼就罢了,多余的不必理会,他要是背着我同你说什么不中听的,你只管来告诉我。”
又分别同他讲家里其他人都是怎样的性子,以及族里还有谁家和自家走得近,以后估计也会打交道,像是钟守财一家子,六叔公一家子云云。
两人昨日新婚,今日就并肩而行,有说有笑,苏乙还打扮地鲜亮,穿的是为成亲新做的细布衣裳,发上饰簪,双耳佩银,看得人眼热极了。
对此有的人是单纯艳羡,感叹怎么自己没有这运道,有的人是纯粹冒酸水,仍在说那些个苏乙配不上钟€€的话,也有直接说钟€€打肿脸充胖子的。
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后者好些都是没被请去吃喜宴的苏家人或卢家人,还有受了刘兰草牵扯,哪怕去了也没挨上好脸色的刘家人。
百样米养百样人,百样人有百样心,正是如此。
卢家船上。
卢雨恹恹地躺在船舱里,任由卢风在旁边一个劲乱爬,把各种杂物丢了一地。
他早知会如此,遂在小弟腰上拴了根绳子,攥在手里,就这么什么也不管,单纯对着船顶发呆。
过了一阵子,刘兰草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步伐匆匆,险些踩到小儿子,还没来得及发火,往里走两步,又踢到一个空罐子。
她转而见卢雨和没了魂似的横在那里,脸没洗头没梳,说话时愈发比少了几分耐性,按捺着怒气。
“我让你看顾你小弟,你就是这么看的?”
卢雨翻了个身,没精打采道:“反正他也没尿裤子,也没少块肉。”
刘兰草瞪他一眼,两下飞快解了卢风身上的绳,牵着他走去船舱另一头,见离家前让卢雨干的活计,同样半点没干。
好得很,她大清早出去赶海€€食,为了能换上两碗米,结果一路走一路受气。
自苏乙离家后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就不少,如今真嫁了钟家,热热闹闹的喜事办罢,好些人吃了猪油炒的菜,也被猪油蒙了心。
退一步说,不相干的人看她热闹就罢了,然则居然还有娘家亲戚对她阴阳怪气,隔着几步路指桑骂槐,生怕她听不见似的,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去钟家吃喜酒,给了随礼还挨了白眼,皆是因刘兰草不积德,败坏了刘家一族的名声,这不无理取闹又是什么?
她想到这里,把刚拿起来的抹布重新丢回远处,沾满了水的湿抹布在船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一天从早到晚,没一个省心的!小的不懂事,大的走了魂,所有活都我干,是成心累死你们老娘?”
真是不当家不吃柴米贵,刘兰草头疼地想,苏乙这一走,不只是家里少了个人的事,苏家的米粮直接断了不说,每个月也没了卖虾酱得来的添补,那可是大几钱银子!
彩礼自己没赚到半粒米,镯子还让人耍心眼讨了去,这些日子每想到这事,她简直气得倒仰。
卢风才多大,哪里听得懂这个,卢雨知道这是他娘在骂自己,抿紧了嘴,面露不快。
“以前不也是这些活……”
刘兰草听清他犟嘴,声音一下子拔高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家里有你大姐,还有苏乙那小白眼狼,分给你的活计自然是少的,现今没了人,你再不干,是指望谁干?都不干,行啊,咱们娘仨干脆勒着脖子喝西北风!”
她嘴快骂完,左右看一眼,见隔着两条船,王家那婆娘的耳朵不知是什么做的,居然还往这瞅,一脸看热闹的架势,她当即对着王家船的方向,朝海里啐一口,“看什么看,碎嘴子烂舌头的贱人,我呸!”
说罢她再也忍不下,进了舱一甩门,指着卢雨道:“赶紧给我起来!为了个穷汉子在这里哭哭啼啼,你哪里像我刘兰草肚子里掉下来的种?”
她恨声道:“钟家那小子有什么好,鼓肚充胖子的玩意,兜里没几两银,非得又是好布好米的置嫁妆,在澳里转一圈又带回去,从咱家手里捞了镯子,转头就给苏乙打了根簪子,戴着满处晃荡。我倒要看看,他能装到何时,财这东西,越露越漏,早晚让他漏没了去!”
卢雨飞快爬起来,目露不甘道:“钟€€还给苏乙打了银簪子?这才成亲第二日!”
他大姐嫁表哥,到现在都还没得银簪子,只讲家里的钱都买了新船,等生了孩子再说。
显然刘兰草也想到了悦姐儿的事,目光一沉。
“他哪里来的钱打银簪子,定是那银镯子熔的。再者说,那就是个买不起新船的破落户,一根簪子才几两银?船可是养家吃饭的!”
她缓缓语气,对亲哥儿接着道:“我是你娘,还能害你不成,早前不让惦记钟€€你还不乐意,现今看见了?破锅配破盖,你且让他和小白眼狼互相祸害去,回头娘给你寻门好亲,保证不输你姐姐,到时你穿新衣坐新船,敲锣打鼓地出嫁,给咱家好生长长脸!”
第36章 沙鳗
一场喜宴, 好酒好肉,足够让村澳里的人热闹几日,至多两三天便又回到了寻常的节奏里。
七月尾巴上已然出了伏, 白水澳的海蜇旺汛结束了,秋蛰不是不能捕, 只是口感不如伏蛰,价钱更低些, 全看各家选择。
有些人家照旧成日出海捕蛰, 也有的人家不再于此事上多花精力, 像是钟家族里便不再组织一起出海,谁家要是还想去,可自寻罟朋。
既如此, 钟€€是头一个表明不再去的,不是他贪懒偷闲, 实在是有更挣银钱的事等着他去干。
婚后没两日, 又到了给食肆送虾酱的时候。
苏乙提前准备好了两坛子虾酱,一坛送去给辛掌柜,另一坛带去圩集上卖。
钟€€自要陪他,和夫郎一道摆摊, 想想就有意思多了。
他为此当天一大早便下了海,转一圈却没看见什么好东西,小鱼小虾两三只,让总见识大货的他懒怠出手。
在石头上撬了些将军帽, 这东西算是鲍鱼的亲戚, 比鲍鱼更小,壳子也没有纹路,单看半边有点像大号的蛤蜊。
除非连续下来好几趟, 不然单靠这个是攒不出多少斤两的,钟€€不打算卖,准备留着自家做了吃。
把网兜口子紧了紧,他原地转了个方向,自沙子里抠出了几只花蟹,其中一只离得远跑得快,顺着海水流向一会儿就没了影。
铁耙在海底一通翻找,又得了白贝与海螺各三两个,顺带发现了几个颜色漂亮的宝螺。
宝螺外壳光滑柔润,花色纹路各不相同,这种螺没人吃,一般都是赶海时小孩子捡了去把玩,如果遇见个头大又花色好看的,有些行商会收去做成摆件卖。
钟€€以前遇上了会留下给钟涵,现在有了夫郎,他不确定对方喜不喜欢,多凑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才罢休。
除去找宝螺的过程,今天的海底实在没什么意思,钟€€瞅着珊瑚礁里游来游去的彩色小鱼,盘算着以后可以撑船往远处走走再下海。
以前不这么干是因为船上不能没人把舵,有了苏乙,他完全可以带着夫郎出海,小弟也可以跟着,不必因无人照看,每次都把他送去二姑船上。
钟€€美滋滋地想了一通,正打算不耽误时间,先上岸再说,就看见一根筷子似的长条鱼,直直地从沙子里往外窜出头,鱼身上皆是斑斑点点的花纹。
他眼前一亮,认出是沙鳗。
沙鳗向来是群居,一旦出现一条,周围肯定有更多,只是太过胆小,可能刚才弄出的动静把其它的吓回了沙子里。
鱼这东西是会随着海流四处游的,可能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都说不准,这片海他来过多次,今天是第一次看见成群的沙鳗。
若是能多逮上一些,无论是鲜鱼还是干鱼,价钱都不错,没法一网一网往上捞的鱼获,势必比成群结队的那些个要值钱不少。
钟€€小心地在海底绕了个圈,往上游了两下子后再低头看去。
起先视野中依旧只有最早看见的那条沙鳗,等了几息后,四周的沙砾轻轻晃动,藏在其中的沙鳗如同雨后竹林里的笋子,一条一条往上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