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清蒸蒜蓉龙虾散发着阵阵香气, 该坐下将它吃掉的人却还在研究一盆碗口大的鲍鱼。
饭菜离了灶火自是越放越凉的,小厮悔了方才提早叫人传饭,主要是没想到他家公子本都净了手预备喝鱼汤了, 又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冲到了船舱外, 让人再把那几只鲍鱼取来端详。
刚刚钟€€带着罕见的收获登船后,一船的人都说以前从未见过这种鲍鱼, 请了黄小公子来看, 他亦拿捏不准, 只说好似曾在书中见过记载,但一时想不起来。
鲍鱼这种带壳子的海货,搁在海水里还能养几天, 一时死不了,众人遂也不着急, 散了去等灶人做午食, 不说别人,钟€€在水底下来回几趟,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
黄小公子在船舱二层喊出声时,他正用往面前刚出锅的米粉里拌虾酱, 酱遇了热汤热粉,微微变色,配着切碎的龙虾肉、海螺肉、扇贝肉、鱿鱼等入口,全然是钟€€熟悉的家常味道。
出来第三天, 他带来的一罐虾酱已吃去大半, 当然不单是他自己吃的,还给船上的水手一人分了些,尝了的都说滋味足, 得知这虾酱是钟€€夫郎做的,有好几个因常年不在家娶不上媳妇夫郎的,皆生出羡慕之意。
钟€€不知他们返航后是否会在清浦乡逗留,答应他们若是能留几日,就给他们送些虾酱带回去吃,也不枉在船上相识一场。
“钟€€,我家公子唤你上来说话。”
一碗粉吃到见底,他也被人叫了去,钟€€三两口喝完剩下的汤,暂往面前桌上一放,快步至楼上。
要么说海商都富裕,此番出海的商船修成楼船式样,船板上建起二层屋子。
一层有仆役和随船水手的居所,兼之灶房、茅厕等,仓房则在船板之下,居所是大通铺,一卷席子从头睡到尾,这几日钟€€就和他们混着住。
二层是主人家的住处,钟€€此刻站在外面,不经意朝内望一眼,发觉里面装饰的和陆上宅屋没两样,称不上富丽堂皇,却也精致舒适。
过去他见这等富贵气象会艳羡,现在则全然心静如水,只等上首的公子哥开口。
“我想起来了,这东西书中确有记载,都对得上!”
黄小公子面对钟€€,兴致勃勃道:“壳色如翡,其翠似玉,肉质嫩而鲜美,杂生于海底石山,入药则肉与壳两可用,补心缓肝,益精明目,更胜于盘鲍、耳鲍也。”
他悠然诵完,对钟€€道:“没记错的话,它大名正是叫做翡翠鲍。”
听罢黄小公子的解释,钟€€恍然。
盘鲍、耳鲍,即是对寻常鲍鱼的杂称,在九越县,那等俗话里说的石面鲍、石底鲍,多是指盘鲍,耳鲍更小,外行人看不出区别,只当是小号的盘鲍,其实不是。
而这“翡翠鲍”一听就不同凡响,翡翠本身便是玉中之王,能以翡翠冠称的,岂能是凡物。
他面上淡然,内心欣喜,看来自己找对了东西,就算没有梅花参,单拿这翡翠鲍出去估计也不差了。
黄小公子原地转了几步,颇为振奋,他得了爹娘委派的差事,自也是想真寻到点好东西回去交差的。
先前预计的五日眼看过去一半,梅花参不见影子,只有普通大小的海参几只,实在入不得眼,惹他心头焦躁,好在现在有了翡翠鲍。
“刚刚那块地方,你只寻到这几个?若是再下去几趟,有没有把握寻到更多?”
钟€€闻言,斟酌半晌道:“这东西该是和寻常鲍鱼一样,聚生一处,刚刚那面礁石我已细找过,该是没有了,其余地方有没有却也不好说。”
黄小公子出得舱外,扶着栏杆远眺天色,片刻后道:“出航前我家请老舵头观过天象,这两日天气出不了差池,该都是晴好的,咱们不再往远了走,教舵头改个方向,多在这片海里转几圈,除却梅花参,别的东西你不必再费心寻,单找这翡翠鲍足矣。”
既一路都没见过翡翠鲍,偏在这附近寻到了,假如有更多,或许也相隔不远。
黄小公子如此推断,钟€€对翡翠鲍亦了解甚少,于是顺势应下,只是听这意思,他们恐怕不会按着说好的时间返航了。
他现下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家中还有夫郎和小弟在等,难免为此多问一句,黄小公子倒也实话实说。
“回时总比来时快,至多晚一日,归航太迟,我家里也要挂心的。”
他们来的路上为了下海寻物,走走停停,回去时一路扬帆顺风,的确更快,何况人都在雇主船上了,自己还能跳下海游回去不成。
钟€€不怕回去得晚,只盼家里人莫要因此太过担忧才好。
“嫂嫂,这一篮柿子和荸荠你拿回家吃去,过阵子我去村里,再给你们捎些今年的新藕来,煲个藕汤喝,这时节补得很。”
詹九递上竹篮,搁在摆摊用的桌上,苏乙歉然道:“你怎的总拿东西过来,哪好意思收,留着自家吃就是。”
说罢又给他搬杌子,撑开放好,“你从哪里来,且坐着歇会儿,我给你倒碗水喝。”
“嫂嫂别忙,我不坐,后头还有事等着,只是顺路过来瞧一眼。”
他笑道:“东西不多,皆是老家村里送来的,不值几个钱,家里也有呢,我家就一老娘,没的太多人口吃饭,嫂嫂又不是不知,便是给亲戚邻居送,又能送出去多少。”
詹九左右打量摊子一遍,又观察周遭,瞧着没什么疏漏处,钟€€这几日不在,他得了嘱咐多来转转,省的有人生事。
“算着恩公出海几日了,今日也该回来。”
苏乙见他不肯坐,只好把凳子放下,闻言道:“是有五日了,走前说至多五天就回,想着不是今天晚些时候,就是明日早些时候回。”
打从钟€€走后,他就觉得身边空落落的,有时话都到嘴边,开口前思及人不在,只得又咽回去。
家里的船平日里没觉得多宽敞,少了个人,倒显得冷清空荡起来,头两日还好,这几天小仔念起大哥来,今早二姑也问,是不是今日该回了,惹得苏乙更是心慌得紧。
“那是差不多了,若在海上走得远,返航也需要时间,就是晚个半天一天也是有的,嫂嫂莫多挂怀。”
詹九说了两句话便赶着要走,苏乙硬给他打一罐鱼酱带着,“拿回去下酒。”
詹九哪肯收,硬是给他放回去,苏乙一个哥儿,也不好和他在街上拉来扯去,只得暂且作罢,想着等钟€€回来,请詹九吃顿酒或是送些东西,谢谢人家这几日的关照。
到了下午,钟春霞和唐大强来帮他收摊子,使唐家船把一概东西运回去,上午送他来时也是这般,只是家里活计多,晌午钟春霞就回去了。
见了篮子里的柿子和荸荠,钟春霞亦说詹九有心。
“要是在街上买,花不少银钱不说,还不比这些的样子好,大小都一样,个顶个浑圆的。”
她道:“你回去拿荸荠和番薯煮个甜水喝,去去秋燥。”
一篮子柿子和荸荠果不少,苏乙回了家分出一半送给唐家,之后剥了个柿子和钟涵分着吃。
柿子性寒凉,按理他俩都不能多吃,尤其是钟涵,二姑说从前钟€€给他喂了一大个,吃得晚上肚子痛。
所以一人一半,尝个味道,余下的还没彻底熟软,正好放几日慢慢解馋。
“大哥一个,嫂嫂一个,我一个,大哥一个,嫂嫂一个,我一个。”
入了夜,快到睡觉的时辰,一排柿子被钟涵摆出来,他挨个数数,数到最后还多一个。
“这个给多多,多多你吃柿子么?”
小猫不解其意,凑着上来闻了两下。
钟涵笑起来,举着柿子问苏乙,“嫂嫂,猫能吃柿子么?”
苏乙手里做着针线,摇头道:“嫂嫂也不知,不过没见过猫吃柿子,你还是别喂它更好些。”
钟涵捧着柿子念念有词,“大姐姐说她家大花和二花只吃肉,不过咱们家多多不一样,它还吃素呢。”
可惜多多虽然吃海草,但对柿子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只伸出爪子打了几下,见柿子不会还手,得了个没趣,竖着尾巴跑了。
把柿子的去处安排好,钟涵走到苏乙身边躺倒,翻来覆去,小嘴嘟囔道:“今天晚上大哥也没回来,本来都准备好包馄饨了。”
苏乙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捏了捏小发包道:“估计是没赶得及,明天八成错不了。”
钟涵一骨碌爬起来,“那我明天也在家剥虾仁。”
虾仁剥出来放一晚就不新鲜了,今天的虾仁他们炒了芹菜吃。
小哥儿念着虾仁馄饨,洗漱完去搂着猫睡觉了,苏乙只留一盏头顶上的灯,将手里的鞋底子多纳了几针。
这阵子太忙,布鞋做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成了钟涵的一双,以前但凡是天太晚了,钟€€总不让他做针线,说免得坏了眼睛,可白日里忙,哪有那么多时间做。
如今他不在船上,苏乙念着他,做起来的速度倒还快了不少。
钟€€长得高,鞋子也大,想当初鞋样子画出来把他吓了一跳,用二姑的玩笑话讲,丢海里能给水耗子当船划。
苏乙想及此处,唇角向上扬起,转而想到晚归的钟€€,目光重回黯然。
他没读过书,不识得几个字,却也模糊意识到,这或许就是“相思”二字的含义。
怎知等了一日又一日,到初三这天一早,苏乙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去码头看过,没瞧见像样的商船,便知人是真的没回来,他回去到摊子上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生意暂托给同他一道守摊的钟春霞,自己独自一路打听着,寻到了钟€€曾提过一嘴的,乡里詹九的家中。
詹九今日没四处跑,昨晚与生意上有来往的人去食肆吃酒吃到上半夜,这会儿埋头在屋里睡得狠,还是他老娘一把给他揪起来,说是钟家夫郎来寻。
詹九蹭地蹦进来,踩着鞋子跑到门口。
他这嫂夫郎过去从没上过门,一旦上门,指定不是小事,果然出去后,见苏乙迎上来,给他递了一荷包沉甸甸的铜子。
“詹兄弟,眼看今日都过了晌,钟€€还没回,家里实在担心,这些钱给你拿着打点,余下的你收着吃酒,我想劳你再去黄府打听打听,看看那头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第56章 满载而归(修)
钟€€一行的确在海上多耽搁了两日。
为着找翡翠鲍, 船改了原定的航线,围着初次见到翡翠鲍的地方绕圈圈。
事实证明黄小公子出身海商世家,确实在这等事上有几分才能, 四处打转的一整天里,钟€€接连下水, 还真又寻到五个翡翠鲍,和之前的五个凑了个十全十美。
寻得多了, 钟€€渐发现一些关窍, 譬如翡翠鲍所生的海域, 海水都比之前的所到之处更加清澈,同样深度的海水,仿佛也比其它地方的更温暖些。
或许是这样的环境更适宜珍惜海产生长, 除却翡翠鲍,钟€€抓到几只通身鲜红, 名叫红绣球的大龙虾。
在近海他也捉到过红绣球, 但绝没有这么大,一只就足以成一盘席面主菜,带上船后便被迅速放进海水里养着,预备趁活着时送回黄府去。
另有比手掌还长的海参若干, 都趴在礁石上,颜色和石头一般黑突突的,如非眼神好常下海的,路过都不知眼前藏了这么多值钱货。
其中小些的海参也有, 他皆弃了不要, 途中还意外看见一只大海星在吃海参,钟€€停下看了片刻稀奇,等海星吃完, 他一伸手把海星也丢进网兜。
他特地仔细看了,想知道这堆普通海参当中是否藏着梅花参的影踪,到头来找到的最大海参依旧比不得儿臂,颜色更是和书中所记的梅花参对不上号,看来有些东西注定可遇不可求。
林林总总的收获加在一起,若说缺憾也不是没有,十个翡翠鲍里有那么三个偏小些,摆在一处不那么好看,可这东西着实太少见,有就不错,哪里还能挑品相。
若非是钟€€下水,能靠着憋气的本事潜得深些,可寻的区域更广,凑齐十个更不知要到何日了,对此黄小公子已是很满意,暂且先打赏了钟€€一个十两的银元宝,说是其余的回府禀了爹娘再议,定是亏待不了他。
因公子高兴,除去钟€€,船上其余水手乃至灶人也皆有赏,个顶个的喜笑颜开,都知晓是沾了钟€€的光,灶人特地晚间给他开小灶,用猪油和海鲜炒了一大盘子冒尖的白米饭,让钟€€吃了个痛快。
到这一步为止,此次出海都是顺利的。
黄小公子见像样的寿礼凑得差不多,翡翠鲍不比梅花参差,绣球龙虾、大只的海参亦拿得出手的,当中还混了一枚品相上佳的珍珠,正适宜镶在他娘为了给祖母贺寿,特地新打的一顶莲花珠冠上。
再耗时间,怕是家里定要担忧,遂就此命令返航,然则正在这个当口上,他们的海船遇见了海龙卷。
水上人皆言,海龙卷石龙王过境所致,天海相接,海水倒灌至云端,因而又名“龙吸水”。
钟€€在海边长到十七八,这等情形实则真没见过几回,但见天空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阴云压顶,一半阴而无云,有云的这半边恰将他们的船圈在当中,雷雨骤降,海浪翻涌。
几里之外,海水被由下至上吸入雨云,狂风烈烈,有摧枯拉朽之厉,一旦船只卷入其中,船上人必定是尸骨无存。
为避龙气,大船上的船帆紧急降下,船失了帆,恰似枯叶脱枝,没头苍蝇一般在海面漂浮,全靠舵头打舵调转船行的方向。
一干水手包括钟€€在内都下了船舱,船板之下还有一块中空的内舱,两侧设有棹孔,危急之时可以人力操纵长桨令船只改道。
在一众人咬紧牙关的努力下,海船缓慢地驶离雨云笼罩的范畴,为免回去的路上再遇到移了位置的海龙卷,他们不得不再次改道绕远路,前后一耽搁,可不就晚了近乎两日之久。
詹九带着新打听来的消息回转,一五一十道:“嫂嫂,我已去寻了识得的黄府小厮打听一二,那人说黄府已遣了船出海去迎,今早天一亮就走了,说不准这会子都已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