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回路上赶得及,一来一去都是跑着的,看着气喘吁吁,故而没推拒钟春霞递来的一碗水,灌下去润了嗓后继续道:“不过黄府上下都说,该是出不得什么大事,他们做海商的人家都是见过世面的,最远时一出海就是大半年,连那些鸟粪蛋似的蛮夷小国都要挨个转一圈,各种事一耽搁,前后差池一两月都是有的,现今只迟了一二日,皆道八成是海上遇了风雨给耽误了。”
钟春霞攥着苏乙的手,发觉哥儿掌心发凉,一个劲冒冷汗。
对于侄子,她心里自也是挂心着,可岁数摆在这里,见得总比苏乙多,船出了海,常有那由不得人的时候,不是在陆上行车跑马,面前一条直路,你多给马甩上两鞭子,它指定能跑得更快。
“我看咱们都坐不住,不如先收了摊子,一并去码头等着,到时船回还是不回,抬头就能看见,好过在这里拘着,心里头还要发慌。”
苏乙确实无心生意,且因钟€€多日不在,他炒酱的手艺比不得钟€€,未曾制新的,于是摊上的鱼酱昨个就卖空了,贝柱酱也剩的不多。
应了钟春霞的话,定下提前收摊的事,詹九喊来两个小子帮着收东西,好挑着扁担乘艇子直接送回白水澳去,省得从村澳里叫船来多跑一趟。
苏乙谢过詹九好意,和钟春霞一道去了码头等候。
这一等,就从未时里等到了酉时里。
而今算是深秋,天色不及夏日里的长,眼见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苏乙在心中不住默念海娘娘的名号,求她保佑钟€€平安归来。
而后赶在咸鸭蛋黄似的夕阳全数坠入海面之前,他们总算望见了远处缓缓归来的,上面插着“黄”字大旗的海船。
船愈行愈近,苏乙和钟春霞一并垫着脚努力看,想瞧清楚船头上有没有朝思夜想了数日的身影。
“阿乙!二姑!”
船头上一人影高高举起手,大力挥动,的苏乙和钟春霞赶紧望去,因距离太远,不得不眯着眼。
在确信是钟€€之后,两人皆长长出了口气,面上忧色转作喜意,你看我,我看你,皆感慨极了。
“这小子,回来以后可要好生说他,以后万不可为了多挣些银钱接这等活计!”
钟春霞开心之余,忍不住多少怨怪一句,侧首同苏乙絮叨:“回头你也该劝他,年轻小子在这岁数,是闯荡的时候不假,可咱不图大富大贵,赚得够吃够喝足矣,要紧是平安二字。”
苏乙却知晓钟€€出海不只是为了银钱,他有那等好水性,是有本事去见更多风景的。
不过面对二姑他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接着抬手用手指快速揩了下眼角,只觉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一并堵在喉咙口,像是含了枚入口酸涩,回味微甜的杏子。
“人回来了,就放心了。”
他小声自语,随即不由深深笑了一下,殊不知这副笑靥映入三两步蹦下船的钟€€目中,仿若云收雨霁。
钟€€加快脚步,甚至一时没顾上黄府来人在身后呼喊什么,一味朝岸上某一处跑去。
……
一船的人,除却黄小公子,哪个还有家里人来接,好半晌后苏乙红着脸轻挣出钟€€的怀抱,小声催他道:“你还得去黄府回话,莫让人家久等了,到时再为此刁难你。”
“我知道,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只不过抱了夫郎一把,完全没过了瘾,可前后左右的人属实太多,有些事不好在这里做。
喉结轻滚,钟€€顶着二姑意味深长的眼神,低头在小哥儿的额上快速亲了一下,向后退两步笑道:“二姑,你先和阿乙回家,我晚些时候就到。”
“我还当你要把夫郎栓裤腰带上,眼里没我这个二姑了。”
钟春霞含笑揶揄一句“看你那点出息,赶紧去,也早些回。”
黄府作为商贾之家,出手确实大方。
钟€€这回破天荒地得允进到府内去,前后等了一阵子,便拿到了足数的工钱和额外的赏钱。
工钱四十五两给的是九个五两的银锭子,用一块好布裹了,多出来的赏钱给的则是银票,足足一百两。
钟€€还是第一回见银票,亏得他识字,留意到上面写的金额后惊诧一瞬,随即便利索揣进怀中。
这钱他拿得半点不亏,此次前后数日,他下水几十趟,所获换算成银钱何止百余两,只是他知自己地位和斤两,不可能与黄府相争,真按着所得之物的价值计赏。
比起旁的吝啬之家,能把这笔赚到手已是很不错,前后一百五十两,做梦都得笑醒。
钟€€揉了把脸,暂把翘起的嘴角强压下去,发觉除了银子和银票,黄府还给了两匹好棉布,一匹绸子布,一罐子茶叶。
钟€€不懂茶,只知闻起来香得很,不是便宜的野茶、粗茶可比。
东西到手,他复被引去一屋子门前谢了赏,实则也不知屋里的人是谁,总之谢过后便可以走了。
两个小厮捧着布匹给他送到门口,钟€€讨了布条打了个结,两匹背在身后,一匹使胳膊圈过来抱住,茶叶罐子拎在手里,银锭子和银票沉甸甸掖在怀中。
待他以这副满载而归的架势回到白水澳,一路往家里船上走时,看愣了一众人。
当晚白水澳老少饭后的闲话,即成了四处打听钟€€前几日是往何处去了,又是在哪里发了大财。
第57章 【加更】
“让你早回来, 怎又去买这么些东西?”
为了给钟€€接风,两家人一起忙活晚食,钟春霞洗完菜, 正站在船尾往海里泼水,见了钟€€立刻放下盆。
钟€€抬了抬抱着绸子布的胳膊, “不是我买的,也是人家给的, 我赶着回来尚来不及, 哪里顾得上往街上逛去。”
因站在岸边, 左右都能听见,他说得含糊,钟春霞却听得懂, 当即便觉得虽人回来晚了,好歹没白累一趟, 总归拿到了酬劳。
苏乙早在舱里支开桌子, 用筷子搅和馄饨馅,钟涵也趴在桌子上认真看,突然,两个哥儿听见外面钟€€说话的声音, 前者一把搁下筷子往外走。
刚两步走到舱门处,就见钟€€大包小包地弯腰进了来,同他俩笑道:“快来接一把,我都不知先松哪只手了。”
苏乙赶忙接过那匹布, 钟涵接走茶叶罐, 一罐茶叶不过两斤沉,即使是他也抱得动。
随后钟€€揭开背后的绳结,拆下两匹棉布来, 此外尚有一个他离家时带走的包袱,以及怀里揣的一包银子与银票。
“怎么带回来这好些东西?”
苏乙暂不知布包里有银子,他单帮着钟€€把三匹布摞好,接过钟涵手里的陶瓷罐子搁在地下,就已惊得不行。
尤其是其中一匹布,外头裹的粗布掀开,居然露出独属于绸布的光泽。
“都是黄府赏的,另外两匹是好棉布,比我给你下聘时那两匹还细软。”
无论是不是水上人,这年头的穷人家多穿麻布,水上人有些会织蕉布卖去布坊换家用,实际自己也穿不起,倒是不少村户人会种苎麻,闲时织麻布自家穿的。
棉布也分粗棉、细棉,细棉里又能分出几等来,在这之上,还有绫罗绸缎,皆非他们敢于肖想。
“我不懂裁衣,到时你比划着用,想做什么新衣裳都好。”
钟涵年岁小,对穿在身上的衣裳好坏无甚概念,他更好奇自己刚刚抱着的罐子里装了什么。
钟€€蹲下来为他启开,一股茶香蔓延开来,“这一罐是茶叶,咱们也不懂,留着日后待客时喝。”
钟涵好像还挺喜欢闻茶叶味的,他凑近罐子口像小狗似的嗅了嗅,舔舔嘴巴道:“大哥,我能喝茶么?”
钟€€揉他脑袋,“现在太晚了,不能喝,喝了你晚上要睡不着觉,你要是想喝,明天白日里给你泡一碗。”
布和茶叶都说完,只剩一包银子,苏乙早先接过放到一旁时就猜到当中是什么,夫夫两个对视一眼,默契地先将其放进箱子里,这个时辰家家都在船板上做晚食,人多眼杂,待晚上夜深人静时再看不迟。
晚食说了包馄饨,面和馅都备好了,主场在钟€€家船上,唐莺和唐雀姐弟俩过来凑热闹,苏乙这几日里早学会了擀面皮,擀得又快又好,钟涵洗干净手,拿一张面皮放在掌心里,煞有介事地开始折。
唐大强早在知道钟€€晚上回来时,就趁退小潮去海边捉鱼了,赶上运气好,岸边水洼里就能找到搁浅的鱼,只要不图拿出去卖,不挑拣大小和品相,想给自家凑出一顿饭着实简单得很。
回来时他果然拎了三条鱼,一条大多宝,两条六七寸长的小鲅鱼,桶里装了半桶白蛤蜊,几个拳头大的肚脐螺,还有一把填缝的裙带菜,两三个蛏子和小杂鱼也在里面,准备拿来喂猫。
多宝鱼清蒸,鲅鱼红烧,白蛤蜊和肚脐螺直接煮熟,海菜凉拌一碟,家里还有之前腌的咸肉,切一块下来配在乡里豆腐摊买的千张,做个咸肉蒸千张,算得上极像样的菜了。
鸡鸭排骨等都没买,炖起来只怕来不及,家里有鸡蛋,这也是荤菜,单独和野葱炒一盘同样香得很。
馄饨包起来快,包够两家人吃的数量,苏乙架上火帮忙做菜,馄饨熟得快,不急着下锅,不然等吃时就不好了。
钟€€想插手分担,无论是唐大强还是钟春霞,亦或是苏乙都不肯,只让他歇着。
两艘船转一圈,没得到半点活干,哪怕择葱剥蒜都轮不到他,钟€€怎歇得住。
钟涵和雀哥儿一道,说要出去找多多,还想喊上钟€€一起,钟€€却不想离夫郎太远,他盘腿在船板上坐下,非要帮苏乙烧火打下手。
苏乙没办法,只得任他去,至于期间被捏了几次手,揉了几次小指头,反正没个消停时候,俱都按下不表。
钟€€这几日在海上没缺了吃喝,回了家却还是胃口大开,一碗馄饨二十几个,他连吃了两碗才罢休,里面能轻易看得出哪些是钟涵包的,幸好没有下锅后散开变片汤,余下都是苏乙做的,皮薄馅大,虾仁饱满弹牙,汤里飘着紫菜和蛋花,越吃越香。
吃饭时难免被问到回来晚了的缘故,钟€€提及遇见海龙卷一事,听得一桌人直喊后怕,苏乙直接放下了碗,眉头锁紧,连吃饭都忘了。
“亏得黄府派去的海船结实,这要是个寻常小船,但凡晚一步早就被吸进去了,跑都跑不及。”
钟春霞略白了脸,心中惴惴道。
唐大强也说,近海讨生活足够养家糊口,以后还是少往远了走。
“你成了家,有夫郎有小弟,以后还有孩子,银钱挣多少是够?现在日子过得也不差,也该为家里人多想。”
钟€€挑出一只肚脐螺的肉,拽去苦胆放到苏乙的碗中,安抚似的在桌下拍了拍夫郎的手背,颔首道:“这回也是机缘巧合,往后再有此等事,我也不会轻易答应了。”
馄饨一碗多是汤汤水水,不比别的顶饱,桌上一共七张嘴,围着七个菜下筷,吃到最后不剩什么,饭后将锅碗瓢盆洗涮一番,唐家人拍着肚皮回了船。
苏乙撤下吃饭时就烧上的热水,混着缸里新打的淡水进浴桶,好让钟€€痛痛快快洗个澡。
因和钟涵说好,大哥洗澡,他是小哥儿不能看,加上钟涵吃多了怕他积食,教唐雀领他去外面木板桥上和别家孩子耍去。
多多这个猫爱凑热闹,吃饱肚子也跟着跑去外面溜达,伺机观察有没有路过的水耗子。
原本它是瘦得皮包骨的,后来到了钟家顿顿好吃好喝,给喂到精瘦,现在则有慢慢圆起来的趋势,一天到晚在外面打野食,吃鱼吃虾不说,到了家还有饭,拍肚子都能听见响。
人和猫都走了,船上仅余钟€€和苏乙,后者关上舱门,拿着布巾给坐在桶里的汉子擦背。
因船上地方窄,他们买的浴桶也矮小些,苏乙用着刚好,钟€€用起来就略局促。
实则这浴桶本就是成亲时添置,为了给新夫郎用的,钟€€从来洗澡都是用盆子直接往身上泼,平日就罢了,今日苏乙坚持说泡澡解乏,非把他按了进去。
“我身上不脏吧?在船上这几日我也成日里洗澡。”
他双手搭在浴桶边上,朝前浅浅躬身,以露出后背来让苏乙帮着擦洗,有些忐忑道。
虽然夫郎给擦背舒服得很,但要当真擦出来脏污,岂不煞风景。
小哥儿擦得认真,拿着布巾擦几下后再蘸蘸水,离近了时,轻柔的呼吸扑到皮肤上,带着温温的热意。
“不脏,你成日在海水里泡着,脏不了,我给你擦一遍就罢。”
苏乙道:“不过你这背上晒得有些发红了,摸着疼不疼?一会儿擦干了我给你抹点芦荟汁子。”
海上日头最烈,常有汉子出海一趟回来就晒脱皮的,碰下就火辣辣地疼,水上人的船上多备着野芦荟捣的汁子,赶上这等情形了就拿出来涂抹,多涂几次即能见好。
钟€€本想说他不爱往身上涂东西,上次的药油就罢了,芦荟汁子是可有可无的,此时忽而一个念头闪过,他想到什么,把心里话咽回去,改口说好。
见钟€€听劝,苏乙莞尔,仔细给汉子擦了后背,把布巾涮干净搭在一旁,“那你自己洗着,我去把芦荟汁子找出来。”
这等不是天天用的东西不会摆在明面上,船舱就这么巴掌大地方,要找什么时难免翻箱倒柜地折腾一通。
水汽氤氲,苏乙听着后面阵阵撩水声,从一靠角落放着的矮柜里寻出芦荟汁来。
这柜子据说是钟€€爹娘成亲时打的,用了好木头,这些年搁在船中水上未见朽坏,放些零碎物件好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