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家家户户都在山上与船上来回,清点过去一年积攒的干货,算着能在过年节入账多少银钱。
除却家里各自有的,还有族里组织一道出海打的各色鱼获,都存在公中石屋内。
像是春日里的大小黄鱼,夏日里的鲳鱼、墨鱼,夏末的海蜇,冬日里的带鱼和鳗鱼。
凡是族里出过力的,待鱼获卖出后都能分一杯羹。
大家盼着盼着,从冬月盼到腊月,眼看乡里街头都开始有卖桃符与春联的了,往年这时候早就该下到各村澳收购干货的走商却是一个也未见。
走商不来,干货如何出手,干货不出手,哪里来的银钱过年,明年的春税岂非也要没着落。
原本入了腊月都该是喜气洋洋忙年的时候,现下无人有这个心情,想去乡里打听消息,又苦于不认识什么像样的人。
这等时候,自然有人想到钟€€。
六叔公代表钟家一族寻到钟€€,想让他帮帮忙。
“阿€€,你在城里路子广,看看能不能寻人打听打听,今年为何没有走商来村澳里收货?是晚来了,还是不来了,若真是不来了,大家总要另寻活路,免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此事不仅关乎一族生计,也关乎自家腰包,钟€€没有推脱,实则他冬月下旬时见不到走商踪影,就已觉事有蹊跷。
上辈子这时他已蹲了大牢,对外界事一概不知,不能借此把握先机,遂在送鳗鱼那日,托了恰好要去县城一趟的詹九打听。
算算日子,对方想必也该回了。
一入冬,乡里食肆新添了围炉锅子,当中一尊红泥小火炉,旁边是鱼片生虾、肉片肉丸、青菜菌菇,随吃随涮。
翻腾的热气中,钟€€和詹九相对而坐,瞧着锅中和盘中,显然自打菜色上桌后就没吃多少,一味光说话去了。
“……我能打听到的就这么多了,只能说天灾加人祸,今年这批走商实在点子背,水路上不太平,转走陆路,哪知陆路还不如水路。”
钟€€抬手揉了两下眉心,实在没想到事态这般严重。
听詹九的意思,不仅是清浦乡不见走商踪影,他去到九越县,方知就是县城里也没几个,凭这少数几个北地商贾透出的口风,总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从北边来九越县,无非是走内河水路入海,或是走陆路官道,相较而言,前者能快许多。
然而近几年里这条水路上多了几个水匪帮派,渐成气候,要么拦路索要钱财,要么直接杀人越货,除非官船或是养得起练家子护卫的大族商船,不然没几个逃得过。
走商们吃了亏,只得转而走陆路,慢是慢了些,但一路都是官道,隔不了多久就有城镇,总比在水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好。
现在问题就出在陆路上,北地今年年景不好,一入冬就大雪纷飞,积雪层层累积,无论人或车皆是寸步难行。
“现如今县城里的那些个走商,多是有门路,跟着大商船走水路抵达的,他们能吃下的货本就有限,只怕轮不到咱们这小地方。”
詹九见钟€€迟迟不动筷,给他舀一勺鱼片搁碗里。
“那些个走陆路的全都给堵在了半路,来是肯定要来的,毕竟要是走回头路,他们亏得更多,只是慢得很,算算路程,怕不是要等到正月了。”
他举起酒盏和钟€€碰一下,闷掉当中余下的半盏酒,感慨道:“怨不得都说走商风险大,一年年下来,鞋底子磨破不知多少双,运道不好的连命都要丢。”
不得不说,闻听此事后他想走南闯北的心气被打消不少,他是家里独子,总不能让好不容易盼得儿子走上正道的娘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除却这条路,只靠现在的小打小闹,怕是几年内都攒不下多少像样的家底。
他吃了几筷子菜,见钟€€小口抿酒出了神,只当对方是在为眼下的事发愁,并未打扰,而是打量桌上一圈,往锅里倒了一盘鱼丸、一盘鸡肉圆。
锅内汤水咕噜冒泡,顶得其中食材上下翻滚浮沉,不多时,肉眼可见两样丸子都大了一圈,在汤面静静漂浮,便是里外都熟了。
迟迟不语的钟€€总算开口,“我方才想了想,倒觉得此事于你我,说不准是个机会。”
詹九一下来了精神,坐直了问:“恩公此话怎讲?”
钟€€始终觉得,别看士农工商里商排最末,可要论做什么来钱最快,那必定还是从商。
他们水上人贱籍加身,出不得远门,当不了走商,也在乡里赁不到铺面,当不得坐贾,在这条路上,能有个固定摊位卖卖鱼获,便好似已是到头了。
钟€€也想得明白,他暂且不求长远的固定生意,能得个机缘,小挣一笔足矣,在他看来,走商迟来一事,正是能插手分利的机缘。
两人凑在一处,低声细说,詹九越听越觉得有理,眼神愈亮,心潮澎湃。
钟€€所说的机缘,乃是抢在晚至的走商之前,去到村澳里收一批干货,囤在手中,到时待走商一来,转手卖出。
“年前家家都缺趁手银钱,哪怕明知正月里走商仍会来,都抵不过落袋为安四字的诱惑。”
往日这门生意,哪有门外汉说话的份,走商直接来到村澳里挨家挨户收购,大走商吃得下一族大几百斤,乃至上千斤的货,小走商东拼西凑,也要凑够个二三百斤,方不算是白忙活一趟。
“你也说了,走商哪怕困于半路,也绝不会走回头路,不然一路上的盘缠都算是打了水漂,只有继续南下将货物寻买到手,转卖回北边方有回本的可能。”
上面的詹九不了解,但最后这段的道理他却是懂的。
见他点头,钟€€继续道:“单以我一人为例,我手里本钱有限,吃不下一族囤货,能赚的,也只有那些零散小走商的钱。”
借两滴茶水蘸在指间,钟€€以指为笔在桌面涂抹示意。
“一头是急着赶在年前把干货卖出的水上人,一头是千辛万苦抵达此处,务必要把货物买到手,好从中牟利的走商。”
一根线将两边相连,钟€€在当中点了点,画了个圈。
“你设想,若是能抢先把一批品相好的干货囤买到手,待小走商们到了地方,发现量大的货他们吃不下,也抢不过大商贾,而家家户户手里零散的存货也已卖空,到了你我手上,如果你是小走商,你会如何做?”
詹九恍然大悟,“那当然是谁手里有货就找谁,还能省了挨家挨户跑腿的工夫,毕竟他们本到的就迟,启程之日势必要比往年更早。”
说罢他眼珠一转,反应过来,“总有水上人急着将干货出手,买货的时候可以谋个好价,而走商也急着买货入手离开,卖货的时候价钱同样有的商量!”
届时两边高低加减,之间的价差便是他们能到手的利。
钟€€笑道:“我正是这么想的,好说来烦你参详。现今你来往贩货也有了些日子,算是个中行家了。”
詹九忙摆手道:“我算什么行家,不过就是个走村串户卖鸡蛋的。”
不过钟€€所言,越细想越觉可行。
“还是恩公你的脑子灵光,我怎就想不到?”
“因你不是水上人,所以一时想不到那么多。”
他自己也是因挣钱心切,素日里没少动脑子,因此当事情发生,机会送到时,反应才能这么快。
钟€€举起酒盏,两人浅碰一下,各自饮净,随后挟两个丸子吃,酒菜下肚,詹九满足地喟叹一声。
“这生意最次就是少赚,无论如何也赔不了,哪怕一百两的货里能挤出一成的利,也是十两银子了。”
他算明白之后当场拍板,决定和钟€€一道合伙,两人各拿存银凑笔本钱,赶在腊月里把事情办妥。
只是具体拿出多少,还需回家商量。
第81章 【加更】
船行到水栏屋下, 钟€€闻见了从一侧窗户飘出的草药味。
千防万防终究没防住,小弟钟涵还是在冬日里得了风寒,年年如此, 今年仍不例外,原因是某天夜里起海风, 窗户没关紧,被子也没好好盖, 就这么害了凉。
昨天带他去乡里看诊抓药, 为此苏乙接连两日没跟着钟€€出摊, 留在家里照顾小仔。
钟€€左手提几个油纸包,右手拎几条身形细长,头圆似蛇的海乌鱼, 来到家门口时发觉里面安安静静,只有多多从屋里窜出来, 围着他的裤腿蹭了几圈, 冲鱼尾巴喵喵叫。
“一日吃五顿都不够,再吃你就要胖成球了。”
钟€€看一眼胖滚滚的猫,和初见时的细长猫条相比,浑似被人掉了包, 他两手都占着,只得抬腿把它往旁边轻推。
“又蹭我一身毛。”
路过小弟房间时钟€€往里看一眼,发现床上被子隆起一块,该是还在睡, 遂往灶房去, 见苏乙手持一把蕉叶扇,守着陶灶煎药。
“我在豆腐摊上称了些油豆腐,又买了些麻糖果、一包枣豆糕。”
钟€€迎着夫郎的笑脸进门, 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油豆腐放得住,明日做了吃也来得及,还有这几条海乌是半路遇见了守财哥,他非塞给我的。”
苏乙接过鱼瞧了瞧,“守财哥现在当真是日日忙得很,白日里去乡里卖鱼获,午间回来,马不停蹄就撑船在近海下网。”
“眼看转过年,再过几月他就当爹了,可不得赶紧赚银钱。”
钟€€往外看眼天色,“你和小仔晚上可吃了?”
“午食吃得晚,我不甚饿,小仔又还睡着,便没叫他,想着等他醒了煮个粥配咸鸭蛋,炒个小青菜,吃些清淡的就够了。”
苏乙出去打水,拧了帕子递给钟€€,后者接过去擦擦脸和手。
“早知给你俩也买点现成的回来,省了再做。”
一早出门时他就说今天要和詹九见面,苏乙知他们两个汉子要在乡里食肆吃酒,因而也没提前准备钟€€那份饭。
“家里又不是没吃的,再者说你不是买了油豆腐,可以和菘菜烧。”
菘菜会在炒的过程中沁出水,而油豆腐是吸汤汁的,这两样放在一起做无论老少都爱吃。
钟€€想想道:“我和詹九今日在乡里吃锅子,当中有盘鱼丸,吃着味道好,正巧得了这几条海乌,不如打成鱼丸做个汤,你俩也吃上一顿。”
海乌肉嫩刺少,渔家常拿来打丸子,做成后滚一锅鲜汤,不用配别的,单吃一碗热腾腾的鱼丸也是一顿好饭。
说着说着,苏乙也有些馋了,他舔下嘴唇道:“那今晚就吃鱼丸汤,你晚上吃了多少酒,要不要也再吃一些?”
“只和詹九喝了一壶,不算多,你闻闻,我身上可有酒气?”
苏乙迟疑一瞬,凑上前在钟€€脖颈与肩头附近嗅了嗅,“好似确是没有。”
认识这么久,钟€€从未吃醉过,苏乙也不怕对方吃醉,只是常听人说酒喝多了伤身伤胃。
“今天要是你在就好了,那锅子味美,吃着身暖极了,你定会喜欢,改日我带你和小仔单独去吃。”
钟€€本已挽了袖子要自己上手打鱼丸,苏乙不肯,就差把他推出灶房。
“你在外累了一日,回来还要和我抢活干。”
小夫郎手脚麻利地杀鱼洗鱼,剔刺片肉,很快汤药煎好,他让钟€€去哄钟涵吃药,别在灶房打转。
“白日那碗就说了半天才肯喝,换了你去估计他能更听话些。”
钟涵知晓苏乙比钟€€好说话,大哥不在时他就耍赖不乐意喝药。
“我就知他要欺负你。”
钟€€解开油纸包拿出两根麻糖,未成亲前他就给苏乙买过黑芝麻糖,后来家中也常备着,不过这回买的是白芝麻糖,混着饴糖和糯米做成长条形状,嚼起来有几分粘牙。
他将其中一根分作两半,一半喂给苏乙,余下部分给自己,漫开满口浓浓的芝麻香。
另外一根拿在手里,好给喝完药的小弟甜嘴用。
这回钟涵生病没犯咳嗽,吃点甜的当是无妨。
端药进屋,见床上的被子动了动,却没人冒头。
钟€€哪里还猜不出小弟心里那点小九九,他故意把嘴里还没吃完的麻糖咬得“咔嚓”响,这回被窝一端探出个小脑袋,头发乱糟糟,两只眼睛圆溜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