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捏捏眉心。
“腿长你身上,又不长在你爹娘身上,难道他们还能把你锁在屋里不让你去?还是等郎中来了,他们撒泼打滚不让人家进门?”
钟守财愣了愣,恍然道:“对啊。”
他也是个傻的,现今成了亲孩子都有了,何必什么事都听爹娘的?
他早就自己当家了!
见来人转身就要跑,钟€€叫住他嘱咐道:“你回头可别把我推出去当靶子。”
“你放心,我是那样的人么!”
钟€€目送他远去,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这回白雁生产也给他提了个醒,此事上出意外的可能性太大,白雁是运气好的,若是换个运气不好的,说不准大的小的只能保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这样的煎熬发生在自己与苏乙身上。
实在不行,到时他就提前几月,借詹九的名字在乡里赁个屋子,最好就赁在医馆附近,再早早请好稳婆,真要出什么事就可及时请郎中,不会赶不及。
说来说去,只要手里有银钱在,想做都能做成。
那头的钟守财说干就干,动作挺快,当即就撑了船往乡里去,回来时不仅请来黎老郎中,还买了两只活的老母鸡、一篮子鸡蛋、一包红枣好给白雁补身子。
儿子不听话,来了个先斩后奏,把郑氏两口子气得竖眉瞪眼,可人都到门前了,也不好意思真的厚着脸皮不让人进,只得退到一旁忍下了。
黎老郎中进门看诊,大人孩子都看过,说是万幸至极,皆无大碍,钟守财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黎老郎中话锋一转,看向他爹,开口问其平日里是不是有头晕、口苦的毛病,样样都说得准。
继而一切脉,果然是肝阳上亢的症候,说是若不及时诊治,日后说不准哪次气急攻心,人就会直接没了,就算能保一口气,搞不好也会落个半身不遂,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郑氏后怕得很,当即也不再骂儿子,反而掏出银子催他跟着郎中回去抓药,再不说什么请郎中多余、没用的话。
村澳里其他水上人一见,又听闻这郎中是过去常给钟涵看诊的,能把个小病秧子调理康健,看来是有真本事,遂三两围上来,全都掏了诊金等着黎老郎中瞧病。
钟€€听了消息,也带着苏乙和小弟一起去,说是身上没什么不舒坦,只是来都来了,想问个平安脉。
苏乙却知他实际意图,坐下时心里直打鼓,然则听到老郎中说脉象正常时,有几分高兴,也有几分失落。
“我也是多想了,近来吃好睡好的,哪是肚里突然多了个孩子的样。”
回家路上,觑着左右无人,苏乙才小声跟钟€€说出心里话。
钟€€看他落寞,有些怪自己多此一举,出声安慰道:“孩子不来,说明是个会享福的,晚来一日,咱们挣的银子就多一日,到时一投胎,就是投在个福窝窝里,多好。”
苏乙一点就通,展颜道:“说的也是。”
他幼时坎坷,什么苦都吃过,自是想把最好的都给自己亲生的孩儿,便劝自己有些事急不得,越急越没有,不如顺其自然。
黎郎中来白水澳的第二日,风歇雨停,龙气离境,塞满人的石屋重归空荡,钟€€一家也搬回水栏屋中。
屋子本身倒是结实,不过外面的围栏有两处有损,廊内也全是些风卷上来的死鱼烂虾和海菜,钟€€和苏乙来回收拾,又打了海水上来反复冲刷,才算去掉那一股味道。
随后钟€€寻两块木头,敲打一番把围栏补好,当夜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翌日回乡里摆摊,一场风雨过后,乡里的街道同样是狼藉满地,钟€€家摊子旁那棵大树折了枝,看起来好像矮了一截似的。
家家各扫门前尘,不对着门口的地界绝对没人管,钟€€和苏乙昨日拾掇家里,今日拾掇摆摊的空地,重新支起竹棚,扫去满地的树叶、石子和各种杂物,才重新把桌子搬过摆上。
刚站定没多久,就卖出几份酱,算是开了张。
考虑到月余后还要去钟守财家吃满月酒,夜里收摊回家,苏乙开始整理之前新买回的绣线,打算抽空给孩子绣一个小围兜送去。
“小娃娃用的东西真小,你看这围兜,还没有你的手掌大。”
苏乙捏着手里小小一块布给钟€€看,钟€€想起什么,回身进屋,翻箱倒柜,从衣箱最底下找出一个包袱来,打开发现全是钟涵小时候穿过的衣裳。
“我都险些忘了,小孩子长得快,衣服穿不了多久就换下了,这里面还有不少是我娘当初手缝的,我也不舍得送人,一直留着。”
钟涵未降生时钟老大还在世,那时候家里日子不差,给孩子裁衣的布也都是好布,如今拿出来,只是颜色看着旧了些。
他们两个把衣服全都拿出来摊在床上,挑出一些让虫咬出小洞的单独放在一边,可以缝几针补上,剩下完好的重新叠起,打算等出太阳时,把这些拿出去晒一回。
哪怕他们暂时还没有孩子,就是有,或许也穿不上这些旧衣,但好好保存总是没错的,终归是一份念想。
€€€€
一年四时,对于水上人来说,绝对是夏日里最难熬。
太阳晒得海滩上的沙子滚烫,踩着都烫脚,晌午时赤足走在干沙子上恨不得蹦着走。
汉子们身上的布料越来越少,又翻出了没袖子的敞怀马甲日日套着,更小的小子们恨不得只穿一个屁股帘,露着肚皮光着脚满地跑。
姐儿哥儿们纷纷换上夏衫,露出一截小臂和小腿,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偶尔会把袖子和裤腿挽得更高,但在海边这都是常见的光景,少有汉子会因此多看一眼。
新的一天,苏乙去了乡里摆摊,随身戴上了自己的针线筐子,以便过去也能偷闲绣几针,还能让钟春霞指点一二。
钟€€跟着唐大强撑船出海,两人合力下了几道流网,捕了十几斤肥鱼,分出做酱的杂鱼后,钟€€收了网,跟唐大强打声招呼,让他帮忙看着自家船,自己则一跃入水,带着网兜下水捕蟹。
家里做的一批蟹酱又快卖完,虽平日里也会收村澳里各家捕的蟹子做材料,但能省一点是一点。
这无疑是钟€€最喜欢的季节,任它海面上再热,一旦入水仍是周身清凉。
他没有一下潜得太深,遇见一群周身银亮泛蓝的小鱼,跟着它们向前游去,半路上一只彩色水母慢悠悠路过,好像一盏飘走的灯笼。
水母只在水里时最好看,一冲上岸就会化成水,就算没化成水,也不见在海中时的窈窕。
就在钟€€悠闲追着鱼跑时,一条吃小鱼的大鱼突然冲来,呲着一排丑兮兮的大牙,一口叼住落单的小鱼,生吞入腹,继而就打算大摇大摆地离开。
焉知身后另一个庞然大物抬起鱼枪,眨眼的工夫,刚刚还是捕猎者的狗牙鱼成了别人的猎物,被钟€€抓着脑袋塞进网兜。
拎走意外得来的收获,钟€€举着铁耙继续向前,挨个巡视海底石洞,在找到螃蟹之前,他先不小心激怒了一只小号的刺豚,眼看它全身鼓起尖刺,愤怒地朝自己看来。
第115章 【加更】
这小东西, 长得还挺别致。
刺豚和河豚一样,毒在内脏,不会咬人, 他拿铁耙戳戳小鱼,刺豚被他原地拨弄地转了个圈, 鱼嘴吐出几个泡泡,好像鼓得更大了。
今年还没吃过刺豚, 这东西肉不多, 剥去鱼刺和鱼皮, 去掉内脏只剩薄薄一层肉,但味道很鲜。
钟€€打量眼前的“刺球”,觉得这条太小, 不够塞牙缝的,便放它一马, 盘算着若是今天能在海底见到大些的刺豚鱼, 就捉个两三条回去烧排骨吃。
“咚”地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礁石,钟€€习惯性地把手中铁耙换成了短刀,横在身前防身, 不过很快就发现没什么必要,因为搞出动静的是两只玳瑁海龟。
开春后不仅陆上的猫叫春,海里的这些大东西也一样,上面大一些的公龟明显是想骑下面的母海龟, 但母海龟一个劲地转着圈不让它得逞, 还用脑袋拼命顶它。
公海龟就这么被撞到了礁石上,随即摆了摆爪子继续不要脸地追上去,母海龟生恼, 回头张开嘴作势欲咬。
钟€€也不知海龟是怎么辨别美丑的,在他眼里所有的海龟都长得差不多,这只母的却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
他看了半晌,想着回家一定要给夫郎和小弟好好讲讲,旋即不再打扰海龟的私房事,略过它俩,绕过礁石山后换了个方向。
海底的石洞处处暗藏危险,比如突然探出头的海蛇,钟€€差不多每回下水都会遇到,以前基本是远远看见后提前躲开,这次他运道差,和刚才撞见刺豚鱼一样,同海蛇打了个照面。
他一手撑石急速后退,海蛇伸出长长的身子发动袭击,被钟€€高举短刀一刀砍去脑袋。
与常见的黑白花海蛇不一样,这条海蛇花纹偏黄褐色,看着比黑白花的更为肥硕。
想着这东西能入药,钟€€徒手抓起,把没了脑袋的蛇身子丢进网兜,剩下的蛇头随水漂浮,看着有些骇人,或许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被路过的海龟吃掉。
钟€€拖了两个网兜下水,因为又是逗鱼又是看海龟打架,浪费了不少时间,第一趟出水时网兜里只有可怜巴巴的五只螃蟹。
海里突然冒出的人头害得唐大强手一抖,把渔网丢下后上前接过钟€€递上的网兜,把里面的螃蟹倒进船舱。
“一条狗牙鱼,一条……”
唐大强看见细长的海蛇尾巴,倒吸口凉气,“你宰了条海蛇?这东西你也敢惹!”
他们有时起网时看见里面有海蛇,都要用竹竿木棍一点点捅回海里去,生怕上手时被咬。
“一般我都躲着走,今天是赶巧了。”
钟€€解释一句,要回空了的网兜,往下一沉又没了影,唐大强想多嘱咐他两句都没来得及。
二度下海,钟€€捉螃蟹的运气变好了些,在一片水下活捉了十来只蟹,几只大扇贝,以及埋在沙里的两只八爪鱼。
他念着想吃口刺豚鱼肉解馋,知晓这鱼白日里多是躲在洞里睡觉,便不死心地又找一圈。
一只小小的红蟹在沙地上快速跑动,钟€€被它亮眼的颜色吸引,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上去,过程中猛地看见一个鱼头从洞口冒出来,咬住了螃蟹的一条腿。
钟€€迅速附身游过去,趴下朝内一看,目光所及处,还真是一条颇大的刺豚。
奈何洞口角度刁钻,鱼枪也不好射进去,钟€€想把它引出来再捉,遂用铁耙扒走那只红色螃蟹,刺豚见到手的食物要丢,毫无心机地紧随而出。
可怜的螃蟹缺了一条腿,蹒跚逃命,刺豚被钟€€一网扣住,这东西生气起来会鼓刺扎人,捉不得活的,他不得不一刀送鱼归西。
再低头时小红蟹已没了影,钟€€却因此生出主意,转身另捉了只小螃蟹来,用海草拴着当饵,凡路过石洞时就晃两下,靠这个法子成功钓上另外两条刺豚。
“嚯,刺豚可少见,我打鱼这么多年,在网里见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唐大强看罢问道:“你是拿去卖还是自家吃?”
“自家吃,姑父你也拿一条回去,这三条都不小,我们也吃不了。”
有毒的鱼钟€€不想卖,省的买回去的人吃出毛病回来找,刺豚和锅盖鱼不一样,锅盖鱼只是尾巴有毒,砍掉也就没事了。
回岸之前,钟€€一共下了三次水,捕得二十几只蟹,随即跟着唐大强的船一起去乡里接二姑和苏乙,还把在三叔家船上玩的小弟带上了。
进了城中,他去药铺卖了海蛇,得银三两,拿着银子拐去肉铺割半扇排骨。
因钟涵说想吃腊肠,他直接买了一挂走,总共是六根,回去揪些自家种的蒜苗炒。
唐家今天也吃肉,不过没买排骨,而是买的五花肉,因钟€€要来肉铺,也帮他们捎带上。
“卖酱€€€€卖酱嘞€€€€”
摊上的苏乙喜洁,时不时起身用布巾擦擦桌子和装酱的坛子,有时路过的人看他收拾得勤快,就会觉得这摊子上买的吃食干净,少不得上前问两句,尝一尝,许多生意就是这么做成的。
见钟€€牵着钟涵回来,他把新收的铜钱往钱袋里一塞,看到排骨后不由浅笑,排骨算是猪身上贵的地方,吃到嘴里也是最香的。
“买这么多,一顿吃得完?”
“刺豚没多少肉,咱们也不常吃,今晚就这一个菜,做都做了,不如直接炖上一大锅。”
把排骨和腊肠找地方放下,钟€€让苏乙坐着歇歇,他来看一阵摊子。
“没什么可歇的,我又不是整日都站着,今天生意不差,带来的针线实也没动几针。”
说话间又来了生意,钟€€和苏乙互相搭把手应付完,钟涵也不闲着,帮着数钱、递红纸,忙完后他低着脑袋蹭到钟€€和苏乙身边,和两人商量道:“大哥,嫂嫂,以后我能不能也和阿雀哥一样,每天跟着你们来乡里?”
钟€€和苏乙四目相对,后者垂眸道:“在这里实也无趣得很,你在村澳里还能挖沙赶海,和阿豹他们一道耍,来了摊子上只能坐着。”
钟涵咬下嘴唇,小声道:“可我看阿雀哥喜欢来,我觉得我也会喜欢。”
苏乙看钟€€,征求他的意见,钟€€顿了顿,答应道:“这有什么,又不是多难的事,你想来就来,只是早上可别起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