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汉子笑了笑,发觉这人确实是担心过度昏了头,只得主动提点,“你把孩子抱过来,我仔细看看。”
钟€€这才如梦方醒,想起屋里应当是还有个小娃娃。
“对,咱们有儿子了,儿子呢?”
他站起来找,要不是抱着孩子,钟春霞都想踹他一脚,“你儿子哼唧半晌了,都没等到他亲爹过来看一眼。”
不过左右孩子也康健,钟€€进来先顾着夫郎,她心里觉得很是欣慰,以后唐莺和唐雀出嫁,也得嫁个这样的汉子才好,而不是那等眼里只有孩子,不管夫郎或是媳妇死活的。
钟€€发誓,自己真是到了此时,才捕捉到襁褓中婴孩特有的小声哼哼。
他小心接过襁褓,回到床榻边跪下,举起来给苏乙看,两个大脑袋对着一个小脑袋,你一言我一语。
“好似还辨不出像谁,皱巴巴的,小仔刚出生时也这样。”
小一辈的小小仔似乎对这个评价不太满意,一丁点大的嘴巴动了动,钟春霞以为他要哭,却是没哭。
钟€€感受着臂弯里的重量,感到无比的不真实。
“阿乙,辛苦你了。”
七斤多的重量,他单手就能托起来,而这么个崭新崭新的小东西,则是生生从夫郎肚子里掉出来的,真是令人感慨。
屋里收拾清爽,钟春霞把孩子抱走帮忙喂羊奶,黎麦冬和钟涵进了门,前者给苏乙把脉,后者先跑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侄儿,再跑回床边,和钟€€一起等黎麦冬问诊的结果。
幸而如前所料,一切都好。
“夫郎无甚大碍,月子里如常休养就是。”
他收了脉枕,钟涵这才敢上前抱一抱嫂嫂,“嫂嫂你好厉害,生出一个好大的娃娃!”
苏乙被他惹笑,却不敢笑得厉害,因为这会儿能觉出身上有些疼。
“小仔终于当上姑伯了,开不开心?”
“好开心好开心。”
简单说两句,钟€€看出苏乙已经在强撑,眼皮都快黏上,便送走小仔,连孩子也抱走,让他好生睡一觉。
第137章 长乐
苏乙生产当日晚些就下了床, 走动无碍,新上任的两个爹爹手脚无措了两三日,总算理顺了该如何照料一个随时随地会扯嗓子哭的小娃娃。
眼下小小的婴孩正躺在买回几个月, 总算派上用场的小竹床里,喝饱了羊奶, 睡得香甜。
这竹床两头有机括,掰动一下就可改为摇篮, 是竹器铺子的得意之作, 只是价钱贵些, 搁在铺子里半年没卖出,赶上钟€€瞧见,和搬躺椅回家时一样, 付了钱拎起就走。
拿回家后苏乙一点点给竹床添置用度,缝了小枕头、小被子、布老虎, 堆得满当, 现今终于住进了正主。
除却竹床和孩子,屋里又多了晾尿布的架子,存尿布和小衣裳的箱子,桌上隔着喂奶的小壶, 擦口水的帕子,抹脸和抹屁股蛋的脂膏。
原本夫夫二人住着还觉宽敞的卧房,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少,多多和满满还没习惯家里多了个会出声的“活物”, 每每听到哭声, 都把猫眼瞪得如铜铃,看过来时像在问你:这是从哪里搞来一个吵闹的崽子。
但该说不说,他的哭声都是有缘由的。
要么饿了想喝奶, 要么尿布脏了需要换,只要及时把事办妥,他立刻安静下来,顶着泪花,咕溜溜转起乌色的小眼睛,若你还愿意扯鬼脸逗逗他,他就会毫不吝啬地还你一抹笑。
凡是上门探望的,都说这孩子果然乖巧,如在他小爹肚子里时一样。
七八日过去,刚出生的皱巴小猴已彻底长开了,一团胎发服帖地趴在脑袋上,看眉眼像苏乙,杏眼圆圆,看鼻唇似钟€€,山根挺翘。
此外苏乙最庆幸的,无外乎他们的孩子长了齐齐整整十根指头,没多一根也没少一根,实在是值得去海娘娘庙多上一炷香的好事。
“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
小两口没事就陪在竹床前,一左一右对着孩子比划,怎么看都看不够,有时候还会冷不丁去想,人的肚子里怎么会凭空冒出来个小人呢?
想想真是神奇极了。
眼瞧着月子过半,苏乙气色愈发见好。
钟€€依照自己原先说过的,成日杀鸡宰鸽剁猪脚,苏乙跟着一道,将那鸡汤、鸽汤、猪脚汤囫囵喝了好些,水栏屋成日炊烟不断,香气扑鼻。
加上哥儿不必亲身哺乳,夜奶也多是钟€€头一个爬起来去照应,上门探望的人都说,他的气色似是比怀身子前更好了。
所有亲朋中,自是钟春霞最常上门,日日都来,她这个当姑母的把钟家兄弟当半个儿,如今钟€€有后,她和自己抱了金孙一般欢喜。
这天钟€€去了千顷沙,钟春霞过来帮着看顾,收了晾在外面的干净尿布,进屋挨个叠好,见苏乙抱着刚睡醒的孩子哄,想到一事,开口道:“再过几日就是小宝满月,你们也该给他起个像样的大名,现今成日里小宝小宝地叫着,总不是个事。”
依着习惯,该叫小仔的,可谁让家里还有一个没长大的小仔,便暂且改口叫了小宝。
小孩子实在太软了,都生下来十来日,苏乙抱着他时还提心吊胆,总觉得稍微使点力气就能害他骨头折了。
听得钟春霞的话,他暂且先把孩子放回竹床,改做摇篮轻轻摇,过后方笑道:“阿€€识文断字,说要给小宝起个好名字,结果反倒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算来都琢磨快两个月了。”
钟春霞无奈摇摇头,“说来也不知这小子怎那般聪慧,在乡里胡混几年,竟还识得一肚子字,会读会写的,但你瞧,这肚子里墨水越多,事到临头却越不知该用哪一滴墨。”
随后建议道:“实在不成,就学我那大哥大嫂一样,使些钱去乡里找个算命的掐算掐算,当初阿€€和小仔的名字就是这么得的。”
苏乙有些意外道:“原是请人掐算的,我还以为是公爹和婆母自己想的。”
钟春霞莞尔,“你品品这两个字,哪里像是我们这些不识字的粗人能想出来的,虎子、石头这等名,才是老钟家的水平,我家阿莺阿雀,无非是因一个姐儿、一个哥儿,合该文秀些,实际算来也不比虎子豹子强到哪里去。”
苏乙笑道:“但我看阿€€执着得紧,还是再给他些时日,说不准哪天就突然福至心灵,想出来了,可惜我只粗识几个大字,帮不上什么忙。”
钟春霞在这里做完午食,陪苏乙和钟涵吃过,等到钟€€回来才走。
最近她顾着伺候苏乙的月子,乡里的摊子也都撂给了唐大强和两个孩子管。
钟€€进门,手里提着新鲜羊奶。
“二姑别急着走,我分些羊奶给你,回去煮个圆子甜汤吃。”
听得他招呼,钟春霞摆手,“莫要给了,虽说这是个好东西,可咱们水上人吃惯了水里游的,这羊奶还真是消受不了。”
钟€€这两头母羊圈养在家,每天实在产奶不少,一般是早晨王柱子搭艇子往这送一回,下半晌钟€€归家时再捎带一回,满满两罐子,胳膊长的娃娃能吃多少,余下的还不是旁人喝。
但羊奶对于水上人来说属实有股难接受的腥膻,钟€€看出二姑的婉拒,也不强求。
“早知只买一头羊就够了。”
钟春霞叹口气,“你这孩子总是如此,花起钱来没个定数。”
她左思右想,同钟€€道:“近来村澳里也不单阿乙一个哥儿生了孩子,倒还有几家的尚在吃奶,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家乐意从你这里买些羊奶的。”
这也算解决了一桩心事,目送二姑下楼,他转身回屋,忙不迭地去抱孩子。
“小宝,想爹爹了没?”
苏乙在灶房把羊奶安置好,回来见钟€€把孩子架在手臂上,从背后看,就是肩膀上面冒出个小脑袋。
他看得心下软和,又提醒钟€€注意尿布,“别和昨日似的,高兴得连被尿了一身都没发觉。”
自从得了孩子,家里成日里浣洗,只洗尿布还是还是,时常还要连带洗衣裳洗被单。
钟€€不让苏乙沾手,大抵都是攒一盆晚上他来洗,那些小小的布料还不够他一把抓的,三两下就能搓干净,凑成一团拧干到一滴水都没有,至于面对上面的脏污,他更是眼睛不眨一下,亲生的孩子有什么可嫌的。
钟€€小宝长小宝短,令苏乙想起二姑说的话,将前因说罢,钟€€不由显出怀念神色。
“我也记得,原先听爹娘说过,我和小仔的名字是同一回取的,当初觉得怎也不会只有一个孩子,而这个‘涵’字不挑人,无论是男是女还是哥儿,都用得上。只是没想到,我都十岁往上了,小仔才来。”
不过他还是想尽力给孩子起一个漂亮的名字,起好了再去给算命的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冲撞的地方。
这事本就是钟€€近几月里的心事,今日一提,又挂上心头,刚吃完晚食就去翻书,所谓的书便是当初为了教苏乙和钟涵识字,买回的一本千字文。
翻了这么些日,书角都要翻卷了,又说这里面见不得多少好寓意,或许该去买一本《诗经》。
“但我只是识字罢了,让我读诗,也属实读不明白。”
钟涵这个称职的姑伯在屋里逗小侄,奶也喂了,尿布也是新的,一时半会儿不会闹觉,苏乙得以暂时脱开身,见钟€€坐在桌前一脸头疼相,抬起手来替他揉按额角,含笑道:“照你这么说,不考个童生回来,这事都办不成。”
钟€€也觉得自己太钻牛角尖,明明应当有许多朗朗上口的好听名字,为何就没有一个如意。
他安心靠在夫郎怀里,任由柔软的指间在额前点压,两人说起咸水田的进度。
“五十亩地已尽数犁好,等你出了月子,就开始准备育苗,因是头一年种,我和王柱子都觉得应当把秧苗育得结实些再插秧,估计能赶在四月底种下。”
苏乙手上动作不停,见钟€€眉心微蹙,伸手抚平那处的倦色。
他放轻声音,徐徐道:“四月底……那你今年可还跟着族里的船队出海捕黄鱼?”
钟€€动了动阖上的眼皮,“今年便不去了,咸水稻是最要紧的事,等有了经验,明年再去也不迟。”
他有预感,若是秋季能得个好收成,官府定有新的成命下放,上回去县衙领稻种,那位分管粮司的县丞就差明示了。
话里话外透露出意思,说千顷沙是如今九越县内最成气候、面积最广的一片咸水田,无论是县公还是上面府城的大员们,可都盯得紧,若是千顷沙有成效,不单是县公大人的功绩,也是他们这群水上人的功劳,而有功,自然就有赏。
苏乙忖了忖道:“咱家水田地广,依你说的,到插秧时少不得要雇人,你只一个人,劈不得两半,怕是要两头跑,要受多少累?不如等出了月子,我也带着孩子搬过去住吧。”
“我也起过这个念头,但那边尚且只有咱们一家的宅院,除此以外,入了夜连个人影都没有,山风海风混作一处,太过冷清,王柱子乃至我,两个汉子夜里住一住无所谓,孩子小,魂也轻,带过去不妥当。”
他睁开眼,拽下苏乙的手亲了亲,小哥儿柔若无骨的小指本能蜷缩,擦得钟€€唇瓣发痒。
“两头跑又如何,离得不远,我不怕累,农忙农忙,和咱们的渔汛一样,忙过那一阵就好了。”
苏乙抿起唇,坐去钟€€身侧。
“就算不搬过去住,也把那边的房子布置起来吧,至少收拾出个像样的卧房来,你若累了,白日也能进去歇个晌,等出个月子,我也可以抱着孩子跟你去,你下地时我来做饭。”
他盘算着道:“而且不是说,下个月要去乡里买些鸡雏回来养,等插秧过后,水田里还要试着养海鸭,总不能事事都丢给王柱子,到时这些交给我还有小仔,我们试着养养看。”
一旦置办了田地,苏乙心知他们家日后的要务便渐渐往岸上挪了,汉子们收帆上岸,开始学着躬耕陇亩,他们这些妇人和夫郎们,也不能再只会剖鱼晒虾。
种稻养鸭若都能做起来,不必出海卖命就能维持生计,水田的闸口设网收捕上来的鱼获,也都是不要钱的制酱原料。
钟€€见夫郎心有成算,便说依着他的想法来,苏乙弯了弯眸子。
“小鸡小鸭都是毛茸茸的,小仔一定也喜欢。”
直到屋内乍起的哭声打破两人的低语,钟涵求助道:“大哥,大嫂,你们快进来看看小宝。”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夜已深,他们三个也梳洗一番各自安歇。
翌日拂晓,天才刚刚破出一点亮光。
苏乙隐约在梦里听到孩子的哼唧声,猝然惊醒,本能地坐起来去看小竹床,遂发现钟€€已经抢先一步醒了,朝他竖起手指,示意嘘声。
苏乙连忙定住不动,几息后钟€€缩回手,转过身道:“又睡着了,可能是做了个梦。”
一场虚惊,苏乙扯了扯钟€€袖口,小声道:“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意外的是,钟€€看起来并无什么睡意,他随苏乙躺下后翻过身,两眼灼灼地扬起唇角。
“我昨晚想了许久,想到一对极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