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骨是今晚吃的,另外两样明显是钟家唐家各一份,都已分好,你不拿都不成。
一顿晚食,多了好些帮手,没过多久就端上了桌,像那秋笋烧鳗鲞、韭菜炒扇贝、葱油蛏子肉,各个出了锅都是香飘满屋,肋排剁块腌了一炷香,底下铺一层芋头清蒸,入口时肉和芋头一样酥烂可口。
做到最后瞧着少些素菜,苏乙去后院成排的陶缸里摘了些蕹菜,他们住的这片地离开近,沙子地里种不出菜,故而仍是用陶缸,撒些长得快的菜种子,大风大雨来时,就算不小心给毁去也不心疼,最多再等一个月,新的又能长出来。
钟春霞则把唐大强在乡里买回的豆腐皮切成丝,和海带丝拌在一处,多加醋,末了淋几滴香油,酸溜溜的极开胃。
落座开席,詹九作为钟家还没过门的女婿,来时不仅带了吃食,还带了酒,一坛枸杞酒并一坛梅子酿,酒量足或不足都有得喝。
“这枸杞酒在我家放了好些时日,一直没寻到机会上桌,幸而今日经我娘提醒,想起带了来。”
他主动给唐大强和钟€€添上,钟春霞和苏乙也陪着吃了一盏,余下的一个姐儿和两个小哥儿饮那梅子酿。
不过唐雀和钟涵岁数小,只准喝一盏。
钟春霞适时道:“你娘在家只有狗儿猫儿陪,怪是无趣,下回你若过来,记得把你娘也带来,我和你们阿奶同她都投缘,便是晚上太迟了,住下都使得。”
詹九岂敢不听,“我娘也常说惦念阿奶和阿婶,只怕上门给你们添麻烦。”
定了亲的年轻男女同坐一桌,哪怕当着爹娘兄嫂的面,也藏不住那份情愫,其余人看破不点破,各自吃酒吃菜,说着乡里村里各样事。
稻谷成熟在即,等到谷米入仓,想必就要有好事将近。
枸杞酒饮下后不辣喉咙,温温吞吞的,回味还有点甜,苏乙连着几口下肚,不觉得比梅子酿差,因而也没换,从开席到吃罢,统共饮了三盏有余。
天黑后把一票来客送走,回到屋里被灯一照,钟€€才恍然发觉他有哪里不对劲。
“阿乙,你是不是吃醉了?脸上这么红。”
苏乙抬手抹抹脸,也觉得有些发烫,迟疑道:“没觉得吃醉,那酒甜丝丝的,该是不怎么烈吧?”
钟€€无奈一笑,“这些个泡了药材的酒,就没有不烈的,你可见过用米酒泡人参的?不用烈酒,药材里的药性散不出,岂不浪费。”
苏乙仍坚持自己没上头,点起灯盏后还要纳鞋底,以好几次针头扎不准地方而告终,被钟€€半拖半抱地送回屋。
到了更迟的时辰,酒的烈性好似才渐渐彻底扩散开,苏乙原本夏日里手足也泛凉,偶尔伸手伸腿,手掌或是脚趾挨到钟€€,都冰得对方一激灵,今天却像是揣了小火炉。
以至于晚上洗完脸搽的面脂,都好似因脸颊的热烫而化开得更快,盈盈的香气浸入肌肤,在床帐中散作一片幽然花意。
钟€€把热乎乎香喷喷的夫郎笼在身下,漫漫长夜里,两个人一个醉得迷糊,一个被香得迷糊。
第150章 秋收
水上人生于海, 长于海,向来是枕着海风,听着海浪入睡, 而到了今日,却是头一遭见识了稻浪。
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耷下脑袋, 秋风拂过,它们便如海浪一般起伏飘荡, 浪花层叠递进时“哗哗”作响, 似海螺壳里传出的空灵回音, 稻浪鼓动时则是另一种“沙沙”的碎响,如同千万粒稻谷在呢喃絮语,而千顷沙逾百亩咸水田的第一个丰收季, 便在这份嘁嘁喳喳的“交谈”中到来了。
“东家,我跟他们都说好了, 照旧是两人一亩地, 一个人从东往西,从西往东,汉子都壮实,长得高, 甩起镰刀来力气大,凑在一起反而容易伤了人。”
开工割稻前钟€€仍是去牙行雇工,原打算和插秧时一样,雇四个人足矣, 这回因其中有一对父子, 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带十六的小子,十六也已是个青壮劳力了,钟€€看过那小子的身子骨, 便答应他们一起来,如此就添作五人,连上家里的长工王柱子,这六个人能同时分担三亩地。
他虽有银钱雇人,但摆不出地主老爷的做派,只监工不做事,这从头到尾亲力亲为种出来的稻子,还是亲手收下方才踏实。
到了时辰,苏乙也换了身干活的衣裳,提着镰刀出来寻他。
“还是按着昨晚说的,我和你一起去,长乐不用我守着喂奶,小仔也能把他照看得当,有我在,纵然割得不如你快,也能赶赶进度,这稻子早一日收完,早一日入仓,咱们就早一日踏实。”
钟€€本想张口说什么,苏乙却已经打开院门往外走,他无奈轻笑,快步跟上。
“怎走得这么快,我又没说不许你去。”
夫夫两人并肩快步走到地头,远远张望一圈,除了自家的长工和临时雇的帮工,别家田里也都有了人影,为了大家顺利割稻,钟€€已提前许多日拿着山上齐腰高的野草,示范过如何用镰刀。
第一年割稻,不求速度多快,只求别伤了胳膊腿,王柱子说这些年听过也见过不少被农具伤了手脚的人,那刀刃锋利,能一下子削掉指头,也曾有不知怎的割到大腿,直接血流尽没了的惨剧。
想到那几个听来的故事,钟€€仍是心有余悸,他转身叮嘱苏乙,“你别离我太远,六叔公他们瞧过天象水文,接下来十天都不会有雨,收得慢些也无妨。”
苏乙笑他当自己是小孩子,“先前练的时候,你不也在一旁看着,我可比好些人都学得快。”
对于这点,钟€€的确没法不承认,让水上人去撑船桨、撒渔网,都是闭着眼都能做好的事,但之前用过最多的刀,无非就是剖鱼的尖刀,而不是弯弯长长的镰刀,且越是那力气大的汉子,越容易在这事上显得笨手笨脚。
苏乙却很快掌握了要领,他们这一房里,二姑和三婶也都不差。
担心归担心,抬头望一望天色,太阳尚未高高升起,四野却已被天光照亮,这时候还不算太热,趁此时多割些稻,晌午前后就能歇一歇,谁让他们九越一年里半年多都是炎夏,不像北一些的地方,割稻的时节已是秋风送爽。
干活时没人说话,一是离得远,不扯嗓子喊听不见,二是累得狠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上,一味盯着镰刀刀刃的朝向,脑子尚且转不动,更别提动嘴巴。
从清晨起往后两个时辰还是颇为凉爽的,再往后便觉得后背给日头晒得发烫,藤笠戴在头上虽能遮挡些阳光,不至于睁不开眼,但汗水早就把掩在其中的头发浸湿,属实是难受得很。
苏乙扯过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脸,撇去粘在眼睫毛上的汗珠子,朝远处看一眼比自己速度快得多的钟€€。
随后他抬步上田埂提起水罐,倒了两大碗水出来,唤钟€€过来喝水。
今天带出来的是家里最大的碗,即使如此,一碗下去也不够,喉咙依旧在冒火,嘴唇干得发粘,他们两人又连喝了两碗,并不怕喝多了跑茅厕,这点子水没过多久就会变成汗流出去。
这一上午喝了几回,一大罐子眼看要见底,至于王柱子他们那边,也都给了水罐和水碗,帮工们渴了可以自己喝,不够还会有人来添。
巳时过半,村澳里包括孙阿奶在内的一些个老人,用竹扁担前后各挑一水罐,从家门里出来给众人送水。
“辛苦阿奶。”
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接过水罐,将水倒进自家罐子里,孙阿奶朝地里的苏乙颔首示意,眯眼笑道:“你们不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下地,我们也只能打打下手,晌午的午食已在备着了,等到了时辰,都到棚子里一道吃。”
每逢渔汛,一个村澳的水上人都是吃大锅饭,不分彼此,这回便也学着捕蛰季那时搭起了竹棚,原地搭土灶,架起煮蛰时的大锅,有的烧鱼,有的煮粥,有的蒸糕,有的炒菜,各有各的用处,食材都是各家自己交上来的,人多的多交些,人少的少交些,包括杂姓的几家也都包括在内,没有人为此吵嘴红脸。
到了饭点,一人捧一个家里带来的碗,就着米粥大口吃鱼吃米糕,米粥里放了好些手指头那么长的大虾仁,令几个陆上来的短工汉子啧啧称奇。
“这样子的虾子干,在圩集上买要两钱多一斤,赶上猪肉价了,你们水上人竟是直接当饭吃。”
仔细想想,他们住的也离海不远,只是家中无船,没有那捕鱼赶海的本事,水上人拿鱼换米,他们则是拿米换鱼,鱼可以不吃,米却不能省,过去觉得总是自己赚了,可眼见得水上人也能在海边种出稻米来,反过来雇他们来做工,也真是有些惹人唏嘘,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
肚里有了吃食,一上午用尽的力气回笼了些,正午不宜下地,吃完饭却也不能闲着,有牛车的用牛车,没有牛车的肩挑背扛,还要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地里割下来的稻谷打捆搬到碾场。
忙完后再度下地前,夫夫两个拐回家里看一眼钟涵和长乐。
只是他俩都灰头土脸,实在是没法抱孩子,好在这会儿长乐正好睡了,他们便一上一下,脑袋叠脑袋,掀开珠帘往里看了几眼,见孩子睡得安稳也就放心了,若是醒着,看见两个爹爹定要闹着要抱,还要白白哭一场。
不过小小仔不懂事,有姑伯陪着,吃饱了就睡,没什么烦恼,钟涵就觉得寂寞多了,以前他盼着长高后跟着哥嫂一起出海,现在也想帮忙下地干活。
钟€€安慰他道:“种地和出海打鱼一样,不只是把稻子割下,把鱼捞出水就结束,鱼获带回家,咱们还要剖鱼制鲞,稻子割完,还要下田里捡稻穗,去碾场碾谷子,拖回来在院子里晒干,不让你下地,是因为你还举不动镰刀,但到时捡稻穗,少了你可不行。”
“而且你怎么算是没干活,长乐还这么小,要不是你能帮着照看,我也没法下地和你大哥一起收稻,少一个人,余下的人都要多受一份累,所以你是帮了我,也帮了你大哥。”
钟涵被劝了一通,本来蹲在堂屋门前的他揉揉脸站起身,小声道:“我也不小了,道理我都懂的。”
他只是更喜欢一家人都在一起,现在看来,不仅仅是他自己,要等小长乐再长大一些,这件事才能成真。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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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稻这件事,按理说速度该和插秧差不多,对于熟练的老把式而言,割稻还能更快些。
但插秧学起来容易,割稻要难上不少,一群水上人放下镰刀,拿起木锨,照旧是手忙脚乱,怎也扬不明白稻谷,风吹来时秕谷、草屑和谷子没分开,自己先吃进去一口土。
到后来,还是钟€€家雇来的几个陆上汉子当了扬场的主力,头几天手把手地教,好容易在水上人里教出几个熟练工,这才能重新回来,专心帮钟€€家做事,要知道他们家收回的稻谷,可是比余下的几十户加起来的还要多,不多些人根本忙不过来,
由王柱子领头,六个汉子两两一组,一天能割两亩半的稻,钟€€和苏乙加起来慢些,差不多一天两亩,当初插秧时,五十亩地用了九天,这回收稻,第六天便结束了。
最后一批稻子运抵晒场,扬好的谷子耙平晾晒,家里有院子的便运回院子里晒,没院子的则把碾场另一端的空旷地当晒场,分出来的秕谷也不浪费,可以拿回家喂鸡喂鸭。
晒个三五天,待谷子晒透了,放进粮缸也不会发霉时,颗粒归仓,秋收落幕。
这一夜,从千顷沙一路到白水澳,好似都浮动起连绵不断的新米香,第一批舂好后下锅的新米并不算多,但家家都默契地选择了蒸干饭,而不是煮粥,好犒劳犒劳过去十来天的起早贪黑。
钟家灶房里,当钟€€掐着时辰,算着干饭已蒸好时,一家人全在灶台旁边聚齐了,连小长乐都被苏乙抱在怀里,睁着大眼睛左看右看。
“这架势,旁人来看,还以为锅里有金子。”
苏乙笑着拍拍孩子的后背,钟€€扬唇道:“这是咱们亲手种出来的第一茬稻米,拿金子来也不换。”
随即他示意三人往后站,自己伸出手掀去锅盖,刹那间浓郁的米香顶到人的眼前,惹得喉咙下意识“咕咚”一声,已迫不及待尝一口这新米的滋味。
咸水田里种出来的稻米和陆上的稻米迥然相异,陆上的稻米舂去稻壳,剥去糠皮后是白花花的一片,咸水稻则如应拱在手记里所写:色赤而微黏。
做成干饭后,那亮晶晶的红色变得更深了些,堆在白色的瓷碗中如同更深更小的紫红色石榴籽。
说是口感发黏,但也没到糯米的程度,吃起来并不粘嘴巴,和白米实也差不太多。
三人分别空口吃了一勺,咽下去后全都笑起来,瞧着可能有些傻乎乎,可那股满足劲是自心底里长出来的,用言语也描述不尽。
钟涵第一个道:“这米是甜的!”
咂咂嘴又道:“好像比以前吃过的白米还甜。”
苏乙不由道:“记得当初我第一次吃干饭,也觉得好甜,我还问你大哥里面是不是加了糖。”
他这么一说,钟€€也想起那日的事,正是自己去刘兰草船上下聘的当天,自己和小哥儿约了傍晚在海边崖壁见面,想着对方肯定是饿着肚子来,就将那作聘礼的红鱼炖了汤,白米蒸了饭,热气腾腾地拎过去,好生饱餐了一顿。
他当初怎也没想到,那会是小哥儿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白米的干饭。
“你说这赤米和那时的比,哪个更甜些?”
吃白米时两人初定终身,到如今吃赤米,孩子都快会走路了,一句话把苏乙问住,小哥儿愣了愣,在钟€€的注视下垂眸道:“都甜得很,不过非要比的话,还是赤米更甜些。”
因赤米是他们亲手种出来的,今秋过后,再不必拿鱼换米,再不必被人看轻,成熟的稻穗弯下了腰,而弯了几辈子腰的水上人,却是就此直起了身。
踩在海滩、船板上,晒得发红,泡得起皱的赤脚,终于也能在水田生出的稻叶中站稳立足。
钟€€说得没错,这一口米在水上人的眼中,实在是千金不换。
第151章 卖粮
秋收前后, 不单是农户忙碌,衙门中的户房也早就被那如山如海的文书堆满,往桌子上一摞, 都看不见后面椅子上的人在何处,活似被埋在了下头。
“各处乡衙不是早就将今年咱们县内, 所有咸水田的产粮数目报了上来,怎还没誊抄整理完毕?大人那边可还催着要看!”
县丞急得口里生疮, 九越这地方过去粮产不丰, 年年秋收都没什么大起色, 遇上年景不好时还要更糟。
来这任职的县官,都对这破地方的德性心知肚明,皆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早就不指望从农课上挤出政绩来, 唯有收春税时最积极。
现下顶头上官换了人, 这农课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重中之重,尤其是下了大力气推广种植的咸水稻,可是关乎众人前程的大事, 偏生县公都催到他眼前了,户房还没把结果呈上,怎能叫人不心急。
此时户房文吏们皆都顶着一张苦瓜脸,各个眼下乌青快要掉到嘴皮上, 他们已点灯熬油的忙了一夜, 此时为首的一个起身回话,颇为有气无力。
“回禀大人,文书已整理誊抄完毕, 您再容我等半个时辰,待我等另行校对一番,查验无误,便给您送去。”
自从应拱上任,过去县衙里那些个吃空饷不干活的全被清扫一空,留下的要么是真的勤恳办公,要么是被迫勤恳办公。
人人都知道应拱重视咸水稻,昨晚默契地皆不敢回家,直接卷了铺盖歇在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