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裘大头都想到了,怎也料不到来人是一身便袍的县公大人,当下惊异极了,本欲行礼,却见应拱给自己使了个眼色,遂定了定神,重新站直,像是先前认识一般问了好。
“竟不知是应老爷远道而来,早说一声,我也好去岸边迎一迎。”
他镇定地说着客套话,请人进门前不忘问郭氏,“阿乙在屋里,婶伯可要进去瞧瞧阿乐?”
郭氏岂是这么没眼色的,摆手道:“你家有客,我改日再来瞧,这就带着安哥儿回了。”
等人都进了门,他往家走时还在想,€€小子识得的城里人愈发了不得了。
这回这个老爷,虽是个做生意的,看着却很是威武,后面跟着的那几人也都目光锐利,说不准不是清浦乡来的,而是县城,甚至府城来的,不然哪能带这么多个随从,排场足足的。
钟€€不知走远了的郭氏在乱猜什么,他反手把院门关上,有些拿不准接下来该做什么,应拱适时示意他不要多礼。
“我此番是来下乡瞧瞧你们的咸水稻种的如何,本没打算特意寻你,但恰好遇见了你家亲戚。”
应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见钟€€让王柱子去泡茶倒水,也摆手拒绝。
“看过你们千顷沙,我还要往下一处去,不必忙,只是既遇上你,不如就去瞧瞧你家的水田。”
钟€€看出应拱来意,确是不讲虚礼,只想办实事的,便让王柱子进屋和苏乙说一声,又暗中朝露了半个脑袋的小弟摆摆手,让他进屋去。
“大人,从这处开始,眼前的这一片都是草民家的水田。”
钟€€领人走到地头,接下来顺着应拱的提问,一一解释秋茄树的长势、加高的田埂,演示改良过几次的闸口如何使用。
“这地里种了稻子,就没法从里面捕鱼获了吧?”
应拱直接蹲在田边,钟€€注意到他的靴子上都沾满了泥,这位大人却是毫不在意。
他收回视线,答话道:“是,否则潮水来回冲刷,对稻子不利,不过不妨碍养鸭子,我家养了几窝海鸭,等到割稻的季节,春天的鸭雏也差不多能下蛋了,要是顺利,草民打算明年多养一些,除了自家吃,也能拿出去卖。”
“除了你,千顷沙上有没有别家养鸭?”
“也有一些,但不多,养得数目也少,多是两三只母鸭,有些直接捉大鸭子来的,已经开始下蛋了。”
应拱习惯性地摸了摸唇下短髯,赞许道:“这样就很好,我本还担心水上人上岸,第一年怕是摸不准路数,这等有利民生的农事,会反害你们两头照应不全,白白耽误了生计。”
钟€€浅笑道:“大人多虑了,我们水上人别的没有,就是有一股子打不倒的韧劲,在海上我们能迎击风浪,采珠捉蟹,网鱼猎鲨,在陆上,我们也能勤勤恳恳,种出好稻子。”
应拱很是欣然。
“我下了船从海边一路走来,看过好几家的田,包括你家的在内,稻穗都长得茁壮,稻花也已开了,不出意外,你们今年定能过个丰收年。”
钟€€这回的激动是写在脸上的,因他知道应拱精通农事,亲力亲为,一手培育出咸水稻种,这位大人若说他们能丰收,那八成错不了。
“借大人吉言,草民回头就把这好消息告诉乡亲们!”
应拱朗声而笑,接着不辞辛劳,在水田边走了好大一圈,不时指点一旁书吏在纸上记录,那书吏举着纸笔,边走边写,汗水滴下来,把纸张都染湿了,依旧埋头苦写,不敢怠慢。
前后加在一起,应拱一行在千顷沙逗留了将近半个时辰,竟是一口水没喝,到离开前,钟€€说请他回家中歇息片刻,吃口茶吃个果,他只是摇头。
“你们只管把田地料理好,待到秋后多多打粮食。。”
他朝天拱拱手,语气颇为感慨道:“当今天子仁善,德政频出,水上人亦是我朝百姓,故而亦在德政恩泽之列,若陆上百姓与水上百姓一并用功,焉知这九越之地,不能成为似江南那般的鱼米之乡,一府之粮仓?”
一席话说罢,当中提及天子与德政,绝不是无意为之,弦外之音几乎已经挑明,钟€€心跳若雷,竭力稳住面色不改。
他确信自己两世孜孜所求之事,已然近在咫尺。
第149章 好事将近
一只圆滚滚的寒瓜被搬上案板, 削去连着瓜茎的一片瓜皮,钟€€用这片瓜皮擦了擦刀刃,继而对着瓜身正中间的位置下刀。
“咔嚓”一声, 压根不必使菜刀切到底,寒瓜已经自行裂开, 手掌轻轻一掰就分成了两半。
一半切作半圆的月牙,一半直接插两个勺子, 钟€€左右手并用, 端着满当当的寒瓜回堂屋。
“都出来吃寒瓜了!”
“来啦!”
钟涵头一个应声, 掀开竹帘从卧房里出来,他扑到桌边咽了下口水,“大哥, 这个瓜看起来好甜。”
“你詹大哥送来的瓜不会有差的,这是入秋前熟的最后一批瓜, 现在市面上还在卖的都是秋寒瓜, 味道差许多,吃完这个,下回吃就是明年了。”
钟€€指了指桌上道:“喜欢吃哪种,自己挑。”
钟涵挑了用勺子挖的那一半, 往桌子旁边挪了挪,苏乙晚两步出来,长乐被他竖着抱在怀里,一离手就要闹。
钟€€上前伸手接孩子, 他力气大, 手臂稳,单手就能把孩子托住,就和托了个小猫小狗一样, 另一只手正好空出来吃瓜。
苏乙和钟€€一样,都喜欢省事些的吃法,端起一块西瓜,几口就能啃完,连瓜皮上的红瓤都吃得干干净净。
以前这样的瓜皮吃完也就扔了,后来听詹九说瓜皮可以喂鸡鸭,他们才知道原来鸡鸭能吃的东西有很多,不单是粮食、菜叶和虫子,尤其伏天里,偶尔喂些瓜皮,鸡鸭不易中暑气。
这边钟€€三两口吃完一牙寒瓜,钟涵则还在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挖正中间的瓜瓤,他把这最甜的一口分成三份,家里三个人一人一份。
“阿乐,你现在还不能吃这个,等你能吃的时候,姑伯也给你留一口。”
说完他就把属于自己的那块塞进嘴里,故意嚼出声音,长乐努力了半天,见伸手够不到,接着转而抬头研究钟€€的嘴巴。
“这小子长大了,八成是个馋嘴猫。”
钟€€左闪右躲也躲不开儿子的小手,只得用手指蘸了点寒瓜汁让他尝尝味,长乐下意识地抿了两下小嘴巴,大约是舔到了甜甜的味道,高兴得咧嘴笑了。
苏乙掏出帕子给他擦擦嘴,也跟着笑道:“寒瓜性凉,不敢给孩子吃,不过最近街上该有卖林檎果的了,你下回去乡里,瞧见了就买几个,用勺子刮着让他尝尝味。”
五六月大的孩子已经能在喝奶之外吃些别的东西,不过因为没有牙,都要做成糊糊或者碾成泥。
院子里。
王柱子去了趟白水澳给石屋酱坊送食材,回来后听钟€€说灶房里有留给自己的寒瓜,他进去一瞧,足足两大块。
要说东家待人有多好,从吃食待遇上就能看出来,基本东家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顿顿荤素都有,不仅不会挨饿,还能吃到肉。
像是四季的果子,凡是有,往往似眼下的寒瓜一般,给他留一份尝尝,自乡里买来的点心,算下来一块就要几文钱、十几文钱,他也照样有幸吃过。
现今他是越发对东家死心塌地,要是可以,一辈子在这当长工也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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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阵阵,水田中的咸水稻喝饱了水,稻花由开到谢,弯腰的饱满稻穗由青转黄。
眼看就要到收稻的时候,千顷沙的水上人恨不得白天黑夜都长在地里,生怕稻谷有一丝闪失。
考虑到碾谷要用牲口,整个千顷沙只钟€€家有两头水牛,到时肯定不够用,总不能指着他一家的牛给所有人家卖力,因此六叔公号召其他族中人,凑钱又添了两头。
其余杂姓人家也有样学样,一家出几两银子,合力买了一头。
接下来将用作碾场的空地扫了又扫,寻石匠制得大石碾子前几日随船送到此处,由一群青壮汉子连拖带拽的运进碾场停放,像是木锨、木叉这等扬场要用的农具,也都做到一家一套。
到了如今,大家都已看出耕种水田是长久的营生,牲口也好,农具也罢,能备齐就备齐些,农忙时起早贪黑的下地,时间尚且不够使,可没人会把这些东西借给你用。
“乖阿乐,几日没见,怎又变漂亮了?”
钟春霞带着唐雀,来给大侄子一家送野菜,进了院门把东西放下,就迫不及待地去屋里寻她的小侄孙。
“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我是你二姑婆。”
她侧身坐在床边,手上拿了个小风车用手拨弄,看着竹床里的小娃娃,笑起来便压不住。
风车是钟€€从乡里买回来的,大大小小足足三四个,全都插在屋内各处,想起来时就随手拿一个,就算被孩子的口水糊上,抓破了也不心疼,几文钱一个,坏了再买就是。
长乐是逢人就笑的性子,实在是很对得起自己的大名,他哇哇喊了几声,手脚并用朝钟春霞爬过去。
钟春霞立刻连风车也顾不上了,随手往旁边一放,把长乐抱起来,去贴他软乎乎的小脸蛋。
“看看你两个爹爹把你养得多好,这小胳膊小腿,和剥了皮的嫩藕似的,咱们白水澳这一辈的奶娃娃,属咱家阿乐最俊俏。”
似乎总是年纪越大的人越喜欢小孩子,钟春霞一抱长乐就撒不开手。
听苏乙说孩子已能自己坐稳了,遂两人一前一后,扶着长乐坐起来,好生端详,边看边乐呵呵道:“坐得稳当着呢,是个机灵孩子,估计到时学走路、学说话也差不了。”
长乐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他抱着一个填了棉花的小球在怀里,举起就要张嘴咬,苏乙也不管他,随他咬去,脏了就洗,现在没有牙,咬也咬不破。
他们养孩子已经算是精细的,这要还是在船上,奶娃娃都是腰上栓绳遍地爬,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只要不落水里就谢天谢地。
“二姑你来了,我在院子里就听见你们说话。”
钟€€和王柱子从院子外回来,他脖子上搭一条汗巾,随手抹一把汗,掀开竹帘朝屋里探了个头。
钟春霞瞧见他,笑着问:“遇见你姑父没有?”
钟€€道:“遇见了,在碾场那边,和六叔公他们说话,我本想和他一起回,姑父说他晚些直接去乡里接莺姐儿,让我先回,再同你们说一声。”
钟春霞点点头,“我晓得了,你看你这一头汗,快去洗把脸。”
那头钟€€松手,竹帘重新落下,苏乙道:“难得今天都在这边,二姑你们干脆别回去,晚上留在这里吃饭,一会儿让柱子哥去传个话,让姑父直接接了莺姐儿过来。”
钟春霞有些犹豫,钟涵适时扑上来缠住她的胳膊,帮腔道:“二姑,你们留下好不好,咱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多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撒娇。”
钟春霞笑着点点他鼻子,终究还是应下来
。
“正巧我带来那么些菜,今晚都做了,野菜上面土多,洗起来麻烦,我和你们一起忙活,还能快些。”
苏乙便支开窗户,朝院子里喊一嗓,打发王柱子再去碾场一趟。
钟春霞带来的野菜好几样,除了秋笋、马齿苋,还有好多荠菜。
“竟还有荠菜,秋后的荠菜比开春时少多了,二姑你们是哪里挖来的?”
钟春霞和他说了一处地方,“你们家人手少,又是孩子又是水田,还要养鸡养鸭,自是没空去挖野菜,我也是那日和你徐家阿伯上山捡柴,碰巧遇见了。”
“秋荠菜不如春天的鲜嫩,可也小半年没吃了,想起来还怪招人馋。”
钟€€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出来,到院子里帮着择菜,见有笋子,便道:“这笋子该烧鸭子吃。”
只是家里虽养了鸭子,但都是指望着下蛋的,还不能随便宰。
钟春霞忙道:“可别祸害窝里的鸭子,那都金贵着呢,下一个蛋能卖好几文钱,这笋子就捡两条鱼鲞同烧,照样下饭。”
钟€€想想道:“倒是还有没吃完的鳗鱼鲞,就拿那个烧,最是香。”
至黄昏时,唐大强从乡里回返,除了他们父女二人,后面竟还缀了个尾巴,不是詹九又是谁。
这小子惯是会卖乖,自打和唐莺定了亲,时不时就来村澳之中,送些吃喝用度,偶尔还能蹭顿饭再走。
对钟€€的称呼也改了,过去不让他唤恩公他不肯,现今则是上赶着喊“舅哥”,喊得钟€€总觉得拳头发痒。
进了院后,他熟门熟路地跑去灶房,对着钟春霞和苏乙一通问好,搁下一扇排骨、两篮葡萄、两包李子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