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光, 古鸿意看清, 那双清冽的眼睛微微狭起, 他生涩地学着吞吐烟圈, 最后只是徒劳地咳嗽起来。
气息随烟雾紊乱地喷在自己眉心。
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稍稍张开唇瓣, 把他呛出的这口烟,重新渡回去。
吞吐,交换。
心脏,又开始堵塞。
如果直接把烟卷塞进他唇间, 扩开他的口腔……
水势荡漾,小船随着颠簸一下,古鸿意正晃神, 便随之向前倾去, 随之而来的是一双手, 稳稳托举住自己的脖颈。
是白行玉轻轻把他安置在自己膝头。
黑暗中, 古鸿意看不清对方的姿势,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也许是烟雾呛得人头痛, 也许是船舱狭窄,两个人长腿交错本就不舒服,总归,他没有坐起来,任凭白行玉把自己拢在膝上。
隔着他的膝头,
水声,一声一声传来,砰。砰。
只是感觉到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多谢你,还我自由。”
“衰兰,你不是恶人。以往种种,是我偏颇。”
白幽人的认可,随他的指尖温热地游走在掌心。
这是否算,夙愿已成。
古鸿意眼眸一怔,却并无解脱的感觉。
只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很轻的落在面颊上,随着长发一起。哈得有些痒。
古鸿意感受到那气息紊乱,有些急促。
古鸿意已对白行玉的吐息很熟稔,呼吸的频次,气息的温与凉,含泪的时候舌尖会抵住上颚……
衰兰送客手心细如发,大盗的听力和目力,记住这些,不难。
落在这艘满是芍药的泊船上后,白行玉便神色很不如常。
“我在听。”
重重的握住。许久无话。好像他只是需要一个支点。
……
“古鸿意,你为何对我那么好?以后,你不许再对我那么好。”
黑暗中,对方有些局促不安,长发随之颤颤抖落在古鸿意面颊上。
这不是问题,而接近恳求。
有些发丝搅进眼睫中,古鸿意索性闭上眼睛,脖颈顺从的一仰,便陷进白行玉的腿间,顺着喉结扯出一条弧线。
古鸿意两条长腿试着伸展,便把船舱撑满。
他有些茫然,“我没有做分外的事情。我堂堂正正……我。……”
从头到尾,自己都是这一套坚定的说辞。
抬眼,那双清冽的眼睛倒悬,对视,只见月光与波光在其间晃荡。
古鸿意愣神。
……
为什么是这副神情。
你啊。为什么总是泫然的样子。江湖知道么,万民知道么。
你戴着白瓷面具,仅开两孔以通视线,面具被霜寒十四州划碎裂之前,你都是躲在面具后流泪的吗。
整个人仰在白行玉膝头,古鸿意有些怔然,缓缓伸手举高,便去仔细地帮他理顺头发。
白行玉很轻微地躲了一下。
“小白……”古鸿意眼睫一颤,还是没有叫出口。
不想看这副神情。
“……我没有分外的对你好。”古鸿意深深蹙眉,又迫自己正色道。
掌心继续写着,“那怎么算好?”
“……像我师兄师叔那样对我,那才算好。”古鸿意认真答道。
“我只是个汴京无父无母的小乞儿,我师父把我捡回来,养活我。”
“盗帮的大家天南海北奔波,跛子刘师叔留在尘山观天洞,看着我长大。”
“霜寒十四州。若不是来汴京遇见千红一窟,我此生都不会知道,那是师兄拼了命对战整个绣阁,为我偷来的。”
古鸿意慢慢讲着。黧黑的眼睛里映照着无边的水色。
这种无条件的爱护,才算得上好吧。
而自己找白幽人始终是有目的的。
之前,是为了杀他,后来,改成为了得到他的认可。
火海之后,好像又慢慢变化着,好像,想要的不是……
古鸿意认认真真,“我为你,并没有多做什么。换成别人,我也会去救。”
白行玉很轻微地蹙眉一下。
他抓起古鸿意的手 ,又放下,重复几次,才踌躇着写道,
“那你也会答应和别人成亲吗。”
古鸿意愣了愣,“我们俩只是在师兄面前……”
古鸿意想说,“装装样子而已”。
可这句话说到最后,语调很轻,几乎要没入月色中去。
那双清冽美目格外认真,对着他的眼睛,说不出来。
古鸿意心口莫名一阵拥堵。
堂堂正正比试……应付师兄……留在我身边……当挚友……
吻过剑了……是白大侠认可的英雄了……
可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心中只有火海里那一幕。
火焰森森,呼吸停滞,窒息的高崖边,无尽下坠的快感,火光里的红色泪痣,隔着剑起伏的薄唇。
古鸿意逃避似的偏过头,没有看见那双清冽的眼睛重重蹙了一下。
“……古鸿意,那你就对我更差一些。”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垂下头来,下意识地想抱住膝盖蜷起来,可是古鸿意正依偎在自己膝头。
那一场流血过后的求婚,果然只是这个意思。
盗帮。盗帮都是这样的。但我不是你的家人。师尊和我一年见两面,师尊让我戴着面具,师尊说不愿看见我的脸……
他松开古鸿意的手。
古鸿意心头一沉,伸手去扶住他的脸颊,想着像以前一样揉揉搓搓就好了。
不要再吵架了。为什么自己和他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吵架呢。
白行玉却躲了过去,脖颈往后仰去,宁愿不舒服也不想再这样。
下一秒,风浪打来,小船重重颠簸一下。
闭目。天翻地覆。
“小白。”
再次睁眼时,便被古鸿意整个圈在怀里。
青白芍药花海淹没两个依偎躺着的人。
“还好吗。”
“……嗯。”
白行玉推开他的怀抱,翻身蜷起来。很久都不再有动静。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许久。老船夫悠长的号子静静入耳。
“……千红一窟送我们的新婚礼物。”
古鸿意盯着他青色的后颈,声音有些不稳。
白行玉蜷缩在芍药瓣子里,简直逃避似的把自己埋起来。
“我们去找吧。”
“好吗……”
古鸿意此时很想再叫一句“小白”。
心中很沉很沉,伸出手想帮他捻掉凌乱的花瓣,手掌在抚上他的发顶时,又想起那句“装装样子罢了”,指尖又一点点缩回来。
两个人都站起身,各自拍拍自己,把身上的芍药花瓣抖干净。
古鸿意偏过头,莫名不敢看他,指挥道,“我去搜船头,你去搜船尾。”
白行玉顺从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老船夫正摇橹,只见这两位衣衫烧成黑煤球的侠客,把剑一撂,便一个冲向船头,一个冲向船尾,往芍药花海中一伏。
一个人紧蹙眉头刨刨刨。
另一个人两眼空空地大力刨刨刨。
芍药无奈地摇晃。
老船夫摸不着头脑,长叹一口气,默默摇橹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