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阳认真地看着他的操作,半晌,略有些迷茫地问:“怎么全是英文啊?”
林研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似觉得他这个问题白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这是国外的软件,当然全是英文。”
顾成阳看得有些眼花,大多数英语单词他都不认识,最终问林研:“那可以调成中文吗?”
“目前版本还不支持简体中文。”林研调完了基础设置,放下鼠标拿起旁边的水喝了一口,淡淡地瞥向顾成阳,“这很难懂吗,你好歹也上过高中,连这几个单词都不认得?”
顾成阳垂下头笑了笑:“实不相瞒我英语成绩很差,最让我头疼的一门学科就是英语了。”
“哦,难怪你从来都不写那种半英不中的歌词,原来是没那水平啊,”林研看着他,半晌后朝他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我最讨厌rapper在歌词里放洋屁了。”
hiphop在中国属于外来文化,很多说唱歌手早期的音乐启蒙也都是国外的说唱音乐。又因为这块土地上并没有这种文化的根源,以至于很多说唱歌手在创作时都会有意无意地借鉴国外的曲风和歌词内容。
那种描述只有女人和豪车的纸醉金迷世界的歌词还尚能容忍,最为离谱的是有些国内rapper会在歌词里写一些例如枪支毒/品弹药等等不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内容。这也就违背了hiphop最为核心的精神内涵,即为真实。
顾成阳知道林研对于这种音乐深恶痛绝,平日里随机听歌,听到这种类型的歌都会忍不住骂一句的那种。
林研曾形容这类说唱歌手为“脑子有坑的奇葩。”
但此刻顾成阳脑海里却一瞬间闪过一丝灵感,他拍了拍林研,认真地对他说:“哎,我突然有个灵感,唱给你听啊。”
林研一瞬间有些意外,但还是转过身面对着他,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颇有耐心地对他说:“唱吧。”
顾成阳将水瓶握在手上充当话筒,开始即兴freestyle:“我有很多money,诶,每天都要出去shopping,boring life need much funny,诶~生活变得更加happy,skr~”
看着林研的表情一寸寸变得僵硬,最终整张脸都阴沉下来,顾成阳唱到最后都差点笑了场,停止了在对方雷区蹦迪的行为。
林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被眼前的人愚弄了,气得手都有些哆嗦。他拾起自己放在桌上的水瓶,狠狠地就朝顾成阳身上砸:“顾成阳,你他妈是不是找死啊!”
顾成阳双手护着头,承受着他的连环攻击,神情却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林研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更来气了,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要死就死到外面去,别他妈的在这里碍我的眼,傻逼。”
顾成阳闷笑着,对林研说:“没想到原来你也会说脏话啊。”
林研也微微一愣,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自然地将这种脏话说出口。
在原先他的母亲灌输给他的认知体系里,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分三六九等,优雅和风度意味着上等,说脏话则意味着下等。上流阶层的人不需要用脏话来控诉秩序的不公,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秩序的制定者。
而hiphop这种起源于贫穷,起源于对不公的控诉的文化,则是下等中的下等。
他的母亲曾因为他不经意说了一句脏话,就跑到他的学校里质问他的老师,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的所有任何老师以及同班同学都训斥了一通。
以林研的性格在学校里原本就没几个朋友,而那天以后他仅剩的几个朋友都开始对他敬而远之。他们不敢再与林研做朋友,生怕再被他的母亲狠狠教育一顿。
自那以后林研在现实里也变得愈发沉默孤僻,不再与任何人交好。
可如今林研做着最不入流的音乐,吃着他母亲口中下等人才吃的食物,说着下等人才会说的脏话,每一件事放在过去都是能令那个女人暴跳如雷的程度。
但林研却很开心,这是他最真实的状态,他出生在上流阶层,却天生就渴望融入那平凡又粗俗的一切。曾经他会因为展现真实而受到惩罚,如今则再也不会了。他尝试到了叛逆的甜头,并不准备回头。
林研不再打顾成阳,而是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你要是真敢写这种东西,就别想我给你做歌了。”
顾成阳看着面前那些斥巨资买来还崭新的设备,立刻败下阵来举手投降,然后连声道歉,好说歹说才把他给哄好。
将制作音乐的设备买来以后,林研就不再无事可做,他整日坐在电脑面前做歌。顾成阳其实也很想学习如何制作伴奏以及如何采样,可他看到满屏的英文就头大得很。林研起初还耐着性子教他这些是什么那些是什么,无奈这个人记住了后转头就忘,这让林研气得炸毛,直接丢给他一个四十多小时的油管教程还有翻译软件,说:“这都学不会,别让我教你了,你他妈自己去学吧!真是气死我了!”
顾成阳于是只能灰溜溜地自己去看教程学习。
但后来林研看见他好几次戴着耳机听教程,听着听着就仰头大睡,比数学课还奏效。最后一次林研索性扯掉他的耳机,直接把他叫醒,冷漠地看着他:“你别学了,这辈子都不用学了。”
这样下去学一百年都不可能学会的,还不如早点及时止损。
但顾成阳却会错了意,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用慢吞吞的语气认真问林研:“所以你一辈子都会给我做歌吗?”
林研没想到顾成阳会想到这个层面,刚想用一贯的态度回怼过去,告诉他想都别想。
但刚睡醒的顾成阳和平时有着些许差别,他的神情温吞慵懒,就像一只乖顺的大型犬,在睡得正香时被人类吵醒也不会恼怒,好像稍微给他一点好脸色,他就会开心地摇起尾巴。
于是话到嘴边,林研忽然改了口,他冷哼一声,告诉顾成阳:“看你表现。”
顾成阳果然欣喜地笑了起来,将手机里的视频教程关掉,郑重其事地冲林研点了点头:“好,我不学了,我一定会让你一辈子都给我做歌。”
第17章 不准死在我前面。
17.
八九月的C城燥热不堪,出租屋的客厅里原本没空调,房东知道这件事后说楼上的空房间有台二手空调可以提供给他们。可房东只负责提供空调,搬空调的费用要他们自己出。
房东本想把搬空调的师傅的联系方式给顾成阳,但顾成阳却说不用,他自己会搬空调。
把空调搬过去后,顾成阳又把客厅的破床搬走,然后着手把原先的客厅改造成了一间小小的录音室,他改造了客厅的旧衣柜,贴上了隔音棉,将麦克风与立架放进去,形成了一个简易的隔音间。
林研看着毫发无损的空调,与经改造后宽阔明亮的录音室,简直大开眼界,于是问他:“顾成阳,你还有什么是不会做的?”
顾成阳认真想了想,回答:“不会用编曲软件。”
林研于是嗤笑了一声,骂他:“废物。”
后来林研就整日待在电脑前做歌,旋律和鼓点从监听音响里传出来,为了确保每一个音都准确无误,他通常会把声音拉到最大。
屋内的空调大开着,音乐声震耳欲聋,林研一旦投入进去就会完全忘记时间。当他做完来到C城后的第一个伴奏,时间已经走向了夜晚九点。
直到将音乐声音关掉后,林研这才听见外面风雨大作的声音。而他忘了关窗,暴雨透过敞开的窗户灌进屋内,将地板都弄湿了一大片。
他连忙小跑过去关上窗,窗外一片漆黑,暴雨犹如洪水般倾斜而下,忽然间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紧接而来的是轰鸣的雷声。
林研被这雷声吓了一跳,心脏也为之一颤,他立刻拉紧窗帘,远远地离开窗边。
可雷声依旧不停歇,像是盘旋在头顶般,一下下地轰击着他的耳膜。
林研惧怕雷声,于是抱着双腿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捂着耳朵,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下一刻他忽然猛地想起什么,看着电脑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整,而顾成阳还没有回来。
林研心里愈发不安,他拨打了顾成阳的电话,电话那头嘟了几声后,响起一道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平日里林研从不会在意顾成阳回来的时间,但也知道他从不会这么晚还不回来。
顾成阳不辞而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唯一的可能就是回来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恐惧不断地在内心里攀升,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那扇紧闭的大门依旧毫无动静。
林研从未设想过如果顾成阳死了,他应该怎么办。
窗外的雷声不间断地响着,林研只好打开电脑将音乐放到最大,才堪堪将那雷声掩盖住。
直到过了晚上十点,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响起。
顾成阳失魂落魄地出现在门口,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他浑身脏兮兮的,裤管上沾满了泥水,球鞋也泥泞不堪。
林研立刻站起身,顾不上穿鞋就光着脚跑过去,一把将他抱住。
顾成阳浑身冰凉,看着扑在自己怀里的林研,想说自己身上很脏,会把他的衣服也弄脏的。
可终究他只是张了张口,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林研的举动。他极少能见到林研这样温和的一面,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同样搂住他的腰。
一只手臂就能将那纤细的腰环抱住,他头一回觉得林研在他跟前是这样娇小。
林研抱了他一会儿,就狠狠将他一把推开,质问道:“你他妈的跑哪里去了,你再不回来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神情也脆弱不堪,像是某种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
顾成阳被他推得一踉跄,险些跌倒。他没有说话,转身把门关好,不由得嘶哑着声音问林研:“……我如果真的死了呢?”
“你不准死在我前面,”林研立刻道,语气强势霸道,“我不允许。”
顾成阳深深地看着他,紧绷的肩膀陡然放松,他的神情不再失魂落魄,而是朝林研露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容:“好,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死在你前面。”
林研虽然性情阴冷且固执己见,但也绝非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他也看出来顾成阳今天的状态和往日大不相同,仿佛是丢了魂一般,令他前所未有地感到陌生。
于是他关切地给顾成阳递上一条擦脸的毛巾,好声好气地问他:“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顾成阳拿着毛巾擦着湿透的头发和手臂,闻言动作一顿,低头沉默了片刻,最后冲林研摇摇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林研看着他,冷冷道:“鬼相信。”
“真的没什么,”顾成阳低声笑了起来,用冰凉的手去触摸林研手腕上那条凹凸不平的疤痕。
“下了暴雨,我没有赶上公交车,又不小心在路边跌了一跤,手机也没电了…总而言之就是发生了很多意外,心情不可避免地有些糟糕。”
林研听完了他的解释,很想说些安慰他的话,但憋了半天都说不出口一个字,最终只是说了一句:“…那你也是有够倒霉的。”
顾成阳始终垂着眼,半晌后低低地说了句:“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理解你当时的心情了。”
林研看着顾成阳紧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那条疤,立刻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
他不理解顾成阳为何直到如今还在为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从顾成阳身边离开,径直回到电脑前的转椅上坐下。
“顾成阳,你不用去试图理解我在想什么,你没有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情,就不要擅自共情我的感受。”林研背对着他,毫无波澜地说着,声音不疾不徐,“收起你那可悲的怜悯之心,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理解。同样你的一切痛苦也都和我无关,你的心情好与坏、寻死还是觅活都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此刻的林研早已褪去了方才的脆弱和不安,又恢复了以往那副冷漠、骄傲固执的模样。仿佛骨子里就带着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不近人情。
但顾成阳知道这才是林研最令他感到熟悉的一面。
顾成阳脱去自己脏兮兮的衣物和鞋子,去浴室洗了个澡,蒸腾的热气拍打在他的身上。
他耳边依旧环绕着那个将死之人的痛苦呐喊,救护车呼啸的鸣笛声和家属歇斯里地的哭泣。
下一刻他忽然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心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能再去想白天所发生的一切了,不能再露出像刚才那般脆弱疲惫的模样。
因为这不会是林研喜欢的模样。
等到顾成阳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了。
林研坐在电脑面前,闻声转过头朝他招手:“你洗个澡怎么这么墨迹啊,赶紧过来听我新做的beat。”
顾成阳快步走过去,电脑屏幕上编曲软件的分轨栏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条分轨。
顾成阳虽然对于编曲制作一窍不通,但基础的知识还是知道的,一首完整的歌里往往由十几条甚至上百条音轨组成。怎么可能只有一条?
林研看出了他的疑惑,轻笑道:“别急啊,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他点击那条内容,将隐藏的二十多条分轨样式显示出来,右击点了某个选项,设置好颜色后,再将分轨拖到主页面里。
二十多条分轨一下子齐刷刷地出现在面前,每条分轨的颜色不一,组合在一起形成非常好看的彩虹渐变色。
顾成阳新奇地瞪大了眼,林研则双手环胸,得意地挑了挑眉:“怎么样,好看吧。”
林研说着按下了播放键,钢琴的声音响了起来。只听了一句之后,顾成阳就知道林研采样的是那首《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hook是由林研录完保存在伴奏里的,这是顾成阳头一次这么清晰地听他唱歌,他将原曲的节奏变快,唱腔也更加轻快。
而verse的部分只有伴奏,顾成阳在钢琴和鼓点的掩盖下,隐约听到一道悠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