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凌乱地不行,像是头上顶了一个鸡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谁打过架。琴行内有两个小孩在休息区你追我赶,叫声透过玻璃门都隐约能听见。
顾成阳问他林研今天有没有来过,他的第一反应是问顾成阳:“林研是谁?”
得知他问的是那个会弹钢琴的长发男生,冯程摇摇头,说他很多天没来过了。
顾成阳开始困顿起来,他想不到这个点林研还会去哪。
冯程倒是个自来熟,他盯着那张招聘广告看了一会儿,把它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你和他认识吧?他钢琴弹得特别好。我看他整天游手好闲的,还想让他来我这儿上班呢,毕竟我这琴行开业以来卖出的唯一一把吉他,还是他替我卖掉的。”
当时有个小姑娘看他在店里弹琴,以为他是店里的老师,想跟他学。结果林研说她手指又短又粗,不适合弹钢琴,但那姑娘不气馁,林研叫她试弹了好几样乐器,最后让她买了把吉他,然后让她把音乐当个爱好,不要在这上面花太多钱和精力。
顾成阳微微警惕:“他答应你了吗?”
“哼,当然没有,”说到这儿冯程又气又笑,“他这人倒挺有意思,说自己脾气不好,怕我这个破地方容不下他这尊大佛。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这样形容自己的,他还说我这店不出一个月就得倒闭。”
顾成阳看他撕掉了招聘广告,就问:“那你现在招到人了吗?”
“没有。”冯程望向空空荡荡的店里,波澜不惊地告诉他,“被他说中了,我这店还真快倒闭了。”
离开琴行后顾成阳给林研打电话,才知道对方在从医院回来的地铁上。
顾成阳第一时间来到地铁站,结果在地铁口从太阳落山等到天黑也没见林研从里面出来。
地铁站外面的车位早就被占满了,有几辆靠在路边停靠的小汽车被贴上了罚单,马路牙子边上支起了好几个小吃摊,有的卖淀粉肠、还有卖糖葫芦和柠檬茶的。
顾成阳坐在地铁口不远处的石凳上,他没告诉林研自己在地铁口等他,害怕与对方错过,所以片刻不离地盯着地铁出口的地方。
看着各色各样的人乘坐扶梯从地铁口出来,却怎么也等不到自己想见的人。
这期间有好多成双成对的人从他身边经过。有的去买淀粉肠,有的一同坐上了路边的出租车,有的手牵着手在街头散步。
顾成阳第不知道多少次看手机上的时间,隐约有些不安起来。距离他给林研打电话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而从第四医院到这个地铁站的时间撑死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哪怕林研再磨蹭,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应该到了。
当把手机再次调到拨电话的界面时,他看见不远处的出站口又上来了一批人,顾成阳终于见到了自己等待许久的人。
林研穿着一件淡灰色的卫衣外套,这件衣服是顾成阳的,穿在他身上显得非常宽大。他站在两个嘻嘻哈哈的学生妹后,带着耳机,两只手很随意的插在衣兜里,一只手上还提着一袋用透明塑料袋装起来的药和病历本。
顾成阳没有立刻过去,他看见林研紧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地从地铁口出来,看上去并不怎么喜悦,甚至有些烦躁。和那两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林研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地铁口前面的站台上,低头拿出手机搜索着什么。
顾成阳是这个时候走过去的,林研搜好了步行的导航路线后,一抬头就看见顾成阳人高马大的站在他面前。
他显然是被吓到了,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机险些掉到地上,被顾成阳眼疾手快地接住。可插在耳机口上的耳机被扯掉了,里面的音乐立刻从扬声器里响了起来,是那首他听了一路的《Soulmate》。
林研硬生生将脏话忍着没说出口,连忙从顾成阳手里夺过手机,把耳机重新插上。
顾成阳在触碰到林研手指时感受到冰冷的温度,说:“你的手好冷。”
此时虽然是傍晚但室外的温度还是逼近三十度,旁边马路边上那个卖淀粉肠的大爷早已经热得满头大汗,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晶莹剔透。
可林研的手脚总是冰的,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
“地铁里空调开太冷了,还好带了件外套。”林研扯了扯衣服,把手藏到袖子里面,淡定地说。
原本每次复诊他们在五点之前就能回来,轮到林研独自去看病时,他没有经验,既弄错了时间也坐过了地铁,所以回来的时间比以往晚了两个多小时。
林研当然不会告诉顾成阳自己犯了这么蠢的错误,尽管他知道就算告诉了,顾成阳也不会嘲笑他。
好在顾成阳并没有去问他为什么折腾到这么晚才回来,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去医院。而是把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捂着。然后问他:“你饿不饿,要去吃点东西吗?”
林研任由顾成阳握着自己的手,他挨了一路的冷,此刻觉得顾成阳的手像火炉。
地铁站附近是一条还算繁华的商业街,充斥各种五颜六色的店铺,林研驻足在一家龙虾馆门口看了一眼,想到顾成阳对这东西过敏,最后走进了它旁边的烧烤店。正宗的新疆烧烤,羊肉都是现切现串的,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等到吃上滋滋冒着热气的烤串,林研身上的寒气才被彻底驱散,他把外套脱了递给顾成阳,顺便问他:“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工作?”
这是顾成阳头一回听林研好奇他的工作,他把外套放在凳子上,说:“在工厂开叉车。”
林研又乘胜追击地问:“叉车是干什么的,长什么样?”
“用来把货物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顾成阳想了想,从手机里翻出来一个叉车的工作视频递给林研看,告诉他叉车的基本操作和工作要领。
林研半蒙半懂地看完了,把手机还给他:“干这个工作累吗?”
“不累,”顾成阳笑笑,“和以前干的活比起来轻松多了。”
“以前你都干些什么?”林研问。
顾成阳咬了一口羊肉串,在脑中回忆起来,然后一五一十告诉林研:“在工地搬过水泥,仓库里面运过货,还有在快递站里分拣快递,其他的大多都是一些短期工,我也记不太清了。”
林研想起自己之前曾突发奇想偷偷跟着顾成阳观察过他的一天,看着他在暴烈的阳光下搬着沉重的货物,汗水把整个后背都浸湿了也不知疲惫。林研有时候想不明白,差不多的人,为什么有的人肩膀上可以负担这么大的重量。
林研低头盯着放着烤串的白瓷盘,他轻声问:“很辛苦吧?”
顾成阳猝不及防地愣了愣,迟钝地感觉到林研自打今天从医院回来,就变得有些不一样。因为此前林研鲜少会在意他在外面做什么工作靠什么赚钱,更不会去关心他累不累苦不苦。
顾成阳咽了口唾沫,老实说他有点不太敢相信林研会这样问,但还是照实回答:“没,不辛苦,都是些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的体力活。我的力气有的是,不怎么会觉得累。”
“真的吗?”林研淡淡地问。
“嗯,厂里年纪最大的大叔七十一岁,按道理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可他还在厂里搬货,头发花白了一大片,力气却比很多年轻的都要好。他每天很少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闷头干活,听别人说他的儿子早些年被骗去国外打工,很多年都没有音讯,他妻子身体不好,前段时间查出癌症,现在在医院里面做化疗。”顾成阳叹了口气,露出哀怜的神情,说,“和他比起来,我幸运多了,怎么算得上辛苦。”
“哦……”
林研没有想好怎么措辞,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拿了一路的病例和药丢给顾成阳,顾成阳在得知医生为林研减少了剂量后忽然腾得一下站了起来,连带身后的椅子都差点翻倒,他一改方才的阴郁沉闷,紧紧注视着林研。
林研环顾四周,发现旁边坐着的人都纷纷在看他们,他立刻拍了拍桌子,小声道:“你干什么,脑子抽了?”
顾成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坐下说:“没……我就是太高兴了。”
他说话时声音都发着抖,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来,却怎么看都有种苦涩的味道,但又像是苦尽甘来的神情。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林研情绪稳定、身体健康更令顾成阳高兴的事了。
林研推搡了他一把:“等我哪天不用再吃这些该死的药以后你再高兴吧。”
从烧烤店里出来,顾成阳还是很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看见林研低着头整理领口的褶皱,突然很想抱住他。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林研猝不及防被紧紧地拥在一个温热的怀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感受到脖颈被强有力的臂弯勒得喘不上气。
他用力拍打顾成阳的后背:“你发什么疯?!”
顾成阳这才松开了手,连忙道歉又止不住地傻笑。
林研看他这副傻子模样也发不出什么脾气来,拿手肘往他肚子上锤了一下,不再去理会他。
顾成阳也不再说话,手上拿着药物和外套,寸步不离地跟着林研边上,像一个恪尽职守的保镖。
“好无聊。”林研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低头盯着地面坑坑洼洼的水泥马路,心情很好地踢飞了一颗小石子,他想了一会儿扭头对顾成阳说,“去看电影吧。”
◇ 第69章 路灯下的理想
顾成阳上次买了电影票,但没能成功和林研一块儿去看,等到林研主动提出想去看电影的时候,这两张票的场次又过了时间。
林研在摆满电影海报的休息区看顾成阳和前台那个卖票的小姑娘交涉半天,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两手空空,表情有些发愁:“她说这部电影晚上没有场次了,要不我们看点别的?”
林研走到前台,抬头看了一眼当下正在上映的几部电影,那部科幻片上映之前造势很足,预告片也十分吸金,没道理排片这么少。
问了前台卖票的小姑娘,后者刚坐下开始摸鱼玩手机不到半分钟,见到有顾客又站了起来。她告诉林研近期上映的电影多,这电影票房不好,所以一天只排了下午两场。
说完她四处探头望了望,发现影院店长此时不在,才小声告诉林研:“别看,是部大烂片。正片和预告片完全就是虎头蛇尾,看了就是浪费钱。”
顾成阳打开手机搜索这部电影的影评,不出意外几乎全是差评。
电影院大屏上清一色都是喜剧片和爱情文艺片,林研看了许久依旧兴致索然,问顾成阳有没有感兴趣的,后者也是摇头。
最终林研说:“算了,不看了吧。”
但走出电影院之后,林研还是想和顾成阳一起看电影。
坐电梯离开时,他偶然瞥见电梯墙上张贴着一张广告,上面写着:灯塔私人影院,新店开业观影五折起。
他忽然想到了这一晚的去处。
他们来到这家位于商场C座的私人影院,在前台买了双人的观影套餐。
私人影院的房间很干净,有床有沙发,还有一个巨大的投屏,房间里是淡淡的消毒水和香薰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沙发的旁边有一个小冰箱,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饮料和啤酒。
林研把遥控器丢给顾成阳,让他挑选想看的电影。顾成阳拿着遥控器选了很久,最后在一众烟花缭乱的电影海报里点开了一部美国上个世纪的老片子,叫《死亡诗社》。
他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初三那年,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他成绩一般,没有学习的心思,有时候还会学着那些不学无术的同学去学校附近的黑网吧上网。
但和别的人不一样的是,他去网吧从不玩游戏,而是找各种网站下载和听全球各地的说唱歌曲。当时在小学和初中学生里最流行的游戏是一款第一人称射击游戏,顾成阳不会玩,于是周围的人都嘲笑他是土鳖。
他也很少看电影,当初选择在网吧打开看这部电影的契机,是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向他们推荐过它,说这是一部有关理想主义的电影。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所以选择了看这部电影。
黑网吧里的空气浑浊不堪,每一寸空间里都遍布了久久不能散去的烟味与汗臭味。旁边的人拍打着鼠标大喊大叫,对游戏里的队友破口大骂,屏幕里是颜色各异的生化僵尸和女鬼。
他戴上网吧的劣质耳机,仍然无法隔绝旁边粗鄙的骂声和键盘鼠标的敲击声。
为此他将声音开到最大,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句:“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
关了灯以后私人影院的房间里只有幕布上投射出的光亮。
这是林研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看名字他起初以为是一部恐怖片,看着看着却发现不是这样。
影片接近尾声时,屏幕里那个少年在演出完《仲夏夜之梦》后被父亲强制带回家里,戴上演出时的花环站在满是雪的窗边,最后死在了父亲的枪下。
这是当初看时令顾成阳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当看到那位父亲在睡梦中被枪声惊醒,看到父亲发现倒下的孩子,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顾成阳的心依旧为之震撼。
他屏息凝神,沉浸在电影的情节里,下一刻却听到一声短促的笑。
顾成阳转过头去,林研倚在沙发上,微弱的光线下勾勒出他清晰的侧颜。他目光聚焦在荧幕上,那个笑容转瞬即逝。
“我早猜到他会自杀了。”林研喃喃道。
顾成阳问他:“什么时候?”
林研没说话,站起身从旁边的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然后仰头喝了一口。
他不常喝酒,奇怪的味道进入口腔时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因为动作急促,少量啤酒顺着他的嘴唇边缘流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停下来,直到喝完大半罐,他才逐渐适应这个味道。
他把剩下的递给顾成阳,顾成阳接过的时候听见他说:“Nothing,他说Nothing的时候。真正想死的人,是没有力气再去解释什么,也没有办法去声嘶力竭的。”
“他可能就是在某个非常寻常的午后,就想去死了。”
在影片末尾的二十分钟里林研一直在喝酒,喝到耳朵都变得通红依旧面无表情,顾成阳想阻止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眼角划过一滴泪珠。
林研不想让顾成阳看见自己流泪,于是垂下头用头发挡住了脸,一直到影片结束顾成阳都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们从影院里出来已经将近十二点,林研头一回喝酒加上喝了不少,在街上走路时腿都打着晃。
顾成阳想要扶着他,却被他一掌拍开,无奈只好紧跟在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