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没用的男人。”
哥俩吃完西瓜,在门口再坐坐,吹会儿风,就要起身回屋了。
陆柳肚子大了,台阶太低,这样坐久了不舒服。总说要搬凳子过来坐,他看巷子里别的人家都没搬凳子坐巷子里乘凉,便不愿意。
陆杨都不想说他:“你该跟姓黎的好好学学,你管别家怎样?你舒坦不就行了?”
陆柳追着他说甜话:“我哪管别家?我就管你家。我看这附近的媳妇夫郎都在干活,怕他们见我们闲着,心里不爽,都是邻居,以后对你不好怎么办?”
陆杨“哎哟哎哟”的叫唤。
真是不得了,瞧瞧这嘴,甜得慌。
他们中午做饭吃,陆杨才买的红薯淀粉,给陆柳做了两顿麻婆豆腐,又给他做了一顿酸汤面疙瘩,把他香迷糊了。
两个爹给陆杨捎带了一大袋小麦。他们炒大麦茶喝,也装一口袋的小麦在兜里,嘴馋就嚼两颗。新粮特别香,嚼着有味儿。再煮大麦粥喝,也磨新面粉,蒸馒头吃。
过了麦收时节,陆林跟张铁回了铺子里,陆杨就没在铺子里多待,忙着带弟弟去玩。
他在县里长大,对很多娱乐项目却极为陌生,从小馋到大。现在带着弟弟,他也长长见识。
还说要带娘出门玩,娘总是不去,只跟他们去茶楼听过一次书,后面都说吵闹,不愿意出门了。
兄弟俩倒是很喜欢去茶楼,茶楼有很多好吃的糕点,陆柳最爱吃小麻花了。茶楼还有很多故事听,说书先生不光会说一些话本桥段,也会讲本县的一些故事。比方谢岩当街骂七秀才的事。
头一回听见的时候,陆杨都喷出茶水了。
当然,更多的还是话本故事。
话本里书生多是薄情郎,高中以后,就会抛弃糟糠夫郎,再做高官婿,平步青云,好不快活。
陆柳听得很生气,显然是把这些薄情郎想成了谢岩。
他当时不说什么,回家了实在憋闷,憋着也不好跟陆杨叭叭叭,憋得他夜里做噩梦,梦见谢岩跟话本里一样,他哥哥哭着求,把他气得不行。
陆杨从他说第一个字开始就在笑,笑到后边,都差点岔气了。
“难怪说梦都是反的,我跟你说,只有我不要他,他哭着求我的份!”
陆柳看他好威武,擦擦脑门的汗,仰脸笑了。
孕期睡觉不舒坦,肚子大了,像抱着大秤砣。
陆杨也会摸摸他的肚子,贴着肚皮听听声音。
他们长得太像了,陆杨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怀孕的样子。
那么大的肚子,那么瘦的身子,细细两条腿,都支应不住,身子没法保持平衡,被压着后仰,压得腰腿都发酸。
他还不能静躺着,还是要活动活动。太难了。
陆杨说:“我要是怀孩子,就生一个。宁可多生几次,这个肚皮太大了,你看得见路吗?”
陆柳也觉着大,等过阵子回了山寨,他就不会轻易出门了。
路不好,万一踩到坑里,被石子拌到,他哭都晚了。
兄弟俩聊一阵,迷迷瞪瞪睡了。
白天时,陆杨还带弟弟去俗话书斋看书。陆柳学认字好久,还没到书斋看过书。
书上字多,陆柳觉着他已经认识很多字了,翻开以后,还有很多像天书一样,看得他两眼发晕。
陆杨告诉他:“书面写的字,比我们平常说的字文绉。所以我才说,你们学会一些常用字,日常够用以后,就要开始学文章了。学几篇文章扫盲,以后就能自己买书看了。读书开智,都学认字了,一定要多读书,读好书。”
陆杨给他买了启蒙书籍,有《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三本。
百家姓好学,陆柳已经识得一些姓氏了。千字文里还有姓氏,比如“黄”。这三本书的“数字”,他都认得,他念念书名,发现唯独《千字文》的“字”不认得。
学认字这么久,不认得“字”。陆柳的笑止不住,看见书就要笑。
外头热,出来一趟不久逛。
他也没去过衙门,平常都难得经过,陆杨带他到衙门附近转转。
县城有寺庙,他们还去寺庙拜佛求签。
兄弟俩默契,嘴里说着不想臭男人,求签都是求平安,得两支上上签,把他俩喜得不行。在庙里留用斋饭,给了香火钱。
陆柳还是舍不得财,始终记得他父亲杀一头猪,只能挣一斤肉的事,往外给钱,他抠抠搜搜的数十个铜板,扔到功德箱,都一枚枚的放。
他明明对食物是大方的,十文钱买的饼子,他会意愿分享。
陆杨把他的样子看在眼里,没急着说他。
寺庙在城区角落,相当偏远,从城区回来,天色已晚。
他们回家吃饭洗漱,晚上坐在书桌前写信,陆柳写着写着,就要问陆杨某某字怎么写。
他把他之前写的信带来了,上面画的圈圈,都被他填了字。原本他画麦穗的地方,一串的圈圈,还没让黎峰猜。
陆杨这时不打趣他,想念不丢人,去异地他乡讨生活,不说想念了,心中担忧是常事。
陆柳写信快,他每次收笔的时候,都看见哥哥还在写,他起初只是看着,后来会问:“哥哥,你都写的什么?我怎么没那么多话写?”
信写完了,陆杨就要笑话他。
“我没几句话写的,我在写旁的东西。”
写一些地位与能力的关系,写一些商人大小的思考,写一些他对未来的想法。
陆杨简要跟他说:“小富即安。有多大能耐就架多大的锅,多少人吃饭,就下多少米。人不能干超出能力范围的事。就像三水县的土地爷,管不了府城的事。”
陆柳“啊”一声,回望桌上的信纸,突然好心虚。
他们难得能相处这么久,陆杨想教他一些事。
“我这阵子跟着谢岩一起读书写文章,常听他说‘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话的意思很简单,旧书读熟了,自然就懂了其中含义。
“我又不考科举,没那么多书看,但我的想法很多。我一时不能确定哪种想法好,哪种想法合适,我就会写下来,一遍遍思考、审视。会换着角度去想,结合其他经验去考量。我写文章,就是写我对这些事的看法。
“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事、难以取舍的事,也能试着写写文章。写文章,就像写信,你不要想太多,可以一条条把你的想法记下来。比如你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现在有什么,每天又在做什么,以你日常生活入手,把这些事理顺了。然后你再想想,你想要做的事情,和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有没有冲突,比如你忙不过来。还有你能力上有什么能够提升的。比如你现在在读书识字,这肯定有帮助。”
陆柳听得认真。他其实有想过,他们家的活太杂了,这些都能挣钱,他们还没挣到大钱,没办法说舍就舍。
家人都没说什么,暂时忙得过来。但他知道,在黎峰回来前,他要做出决定。
娘让他管家,他要把家里管好,不能把一家人带到阴沟里。
他跟陆杨说:“哥哥,晒场的事你知道,家里已经在请人做杂活了,等大峰回来,就能开工。晒场盖好,只山菌就够我们一家忙的。炒酱的事我想让出去,这个我能舍得。可养鸡养兔子的事,我总舍不下。
“兔子还算好养,我养兔子这么久,有养死的,总体不多,也挣了二两多银子。养鸡还没满一年,长期来算,因为是卖鸡蛋为主,不是卖土鸡,不如兔子挣钱。可是我就会养鸡,别的东西我都不大会。
“今年实在不好,怀孕太快了,我什么都没学,菌子只会认,别的都没学好。别家的夫郎都忙得红红火火的,我也不能经常弯腰,就守着小铺子,一日三餐的料理兔子和土鸡。实在舍不下。”
陆杨握着他手,轻声喊他名字。
“柳哥儿,你不要急,像我说的那样,你有空也写写文章。这些东西我听着,你是有想法的,知道要舍,只是还舍不下。你多写写想法,慢慢就想通了。你是乖孩子,做事勤奋认真,不会的东西都愿意学,不怕苦累,也不怕熬日子,这对你来说算什么?
“银钱的事,你算得清楚。我不会跟你算钱,不会把两堆银子摆你面前,让你选多的那一堆。我希望你做出决定的时候,你是心甘情愿的,明白这样选择,对你会更好。你会高兴,而不是因为什么挣钱不挣钱。挣钱的办法很多,让人开心可不容易。”
陆柳垂头不语,过了会儿,兄弟俩收拾笔墨,上炕睡觉。他躺下了,还在想事情,他喊“哥哥”,跟陆杨说:“哥哥,我其实前阵子想过了,虽然没有写下来,但我那阵子想了很多。”
他想当个独立的强人,一刻都没坚持。
室内熄了灯,陆柳抬手擦擦眼睛,憋着哭腔,跟他说:“我什么都不会,你好厉害,做什么都做得好,哥夫会读书,大峰也有本事。就我什么都不会。我就会养鸡,现在也不用养鸡挣钱,我心里好急。”
陆杨侧身抱他,“傻柳哥儿,想什么?会养鸡难道是什么丢人的事?这也很了不起啊,你以前就是这样养家的。现在出去,谁会说你这个本事是不值钱的?只是我们没有选择用你的能力来挣钱。这事不怪你。”
陆杨认真跟他说:“养鸡不比养猪,年年出栏。鸡便宜,少了卖不出价。那么一座山在那里,年年自然有产出,不需要长期的养殖,就能见到收获,我们会这样选,你应该能明白?那养鸡能不能成事?我很确定,它一定能成事。一件事做成了,或是利己,或是利人,或是双赢。你可能不懂什么叫利人,我说简单点,你把它当人情往来,你帮了别人,别人也会帮你。”
陆柳在家没说过这些心事,拿出来说,还哭了一通,哥哥没说他,反而肯定他,鼓励他,他不知怎的,眼泪更凶了。
他没听太明白,他会再好好想想。
陆杨起身拿帕子,给他擦擦脸。
“你听我的,我不会害你的,你不要急,事情一样样的办,饭一口口的吃。一样事稳当了,再做第二样。”
陆柳问他:“哥哥,你当时让我们炒酱,是不是想让我在寨子里找人炒的?结果我自己炒了。”
陆杨否认:“怎么会呢?我肯定是想你挣钱的。”
陆柳擦擦眼睛,他知道的,开始炒酱以后,他都在灶屋脱不开身了。如今分出去,四家合伙,一天炒两三锅,才算不忙。他当时就是太贪了。
陆柳又问他:“我们前阵子说搭晒场,一家算账的时候,娘教我们,说手缝里要漏财。她说我们越挣钱,寨子里的人就该吃得越饱,跟着我们有汤喝。这是不是跟你说的一个意思?”
陆杨笑了:“对,就这个意思。”
他还说谢岩呆,看来他也一样,这阵子看书多了,办事少了,人变得文绉绉的,这样不好。他也要改。
这个说法,陆柳就明白了。
他说:“我会好好想想的,想不明白我也写下来,平常多看看。”
下半年不用急,鸡都开始下蛋了,再捉鸡苗,是来年的事。至于兔子……哎,好难舍得。
陆柳拍拍心口。上次黎峰回来,问他要不要数钱,他就该说要数。
多见些银子,手里抓过大钱,他就不会这样小气成精了。
今晚他们聊得很晚,次日都睡了懒觉,赵佩兰担心他俩,在外敲了几次门,陆杨要吃药,应声出门,漱口过后,垫吧半张饼子,吃个药丸,继续睡回笼觉。
陆柳叫不醒,是饿醒了,醒来吃过饭,懒懒靠在炕柜上,今天不出门了。
他来时,带了绣箩,里面是鞋样。
他要给哥哥做一双漂亮鞋子穿。前阵子都在给黎峰做衣裳鞋袜,黎峰要去府城,得穿得体面些。现在手上得空了,就给哥哥做。
麦收过后,就到秋季。
秋季的鞋子穿不久,陆柳在做的是一双棉靴,可以遮住脚踝。
他看哥哥有长衫穿,想过样子,冬季有一种棉裤,是上腿胖,小腿瘦,这样不会压着鞋面。上身穿件长点的袄子,配披风好看。
这样子打扮,鞋子会露在外头,他要在上面多绣些小花。
陆杨盯着他看一阵,喊他:“柳哥儿,心情好些了么?要不要去戏园子玩?”
陆柳今天没劲,不去了。
他望着陆杨甜甜笑:“哥哥放心吧,我没事,我就是爱哭。”
哭完就好了。
陆杨见识过他昨晚的哭法,现在是不信这个话了。
他弟弟心里会藏事,很多事都走心,只是平时不愿意拿出来说,都是选一些开心的事讲,让跟他在一起的人都高高兴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