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都要去船上,送货的人却要精挑细选,一般是在码头待了一阵,才会让人送货。
原因嘛,也没别的原因,就是分批管理,管事管熟人,熟人管新人。
仓库近,麦收了,很多粮商采买,他们最近活多,都是扛麦子的。
到了仓库,小洪管事就不跟他们一起去船上,只在仓库外看着,和卖家唠嗑。
“生意挺好啊,这几天就你家风光,把别家眼馋得不行。”
卖家黑峻峻的,不像生意人,像农夫。
他憨笑道:“这都是多少年攒下的老客了?也没什么新生意,一年就忙几回,比不上您家里的大买卖。”
码头自然是属于朝廷的,但码头这一片的生意,那一排排的商铺,有三分之一是洪家的。名副其实的地头蛇。
小洪管事笑得谦虚,眼角眉梢却露出几分得意,身体摇晃着,腰背后仰,不自觉就拿鼻孔看人了。
这卖家还是那副憨厚笑容,恭维话说得滴水不漏,跟天生就是大实诚一样。
黎峰听见了,也看见了,他把兄弟几个看一看,发现就王猛长得比较憨厚,其他几个都有点精明样。
以后要把王猛朝这个方向培养,忠厚老实人去拍马屁,效果更好。
粮商买粮,一船都不够数,码头附近清场,让出大路,供他们这些扛货的人走。
很平常的一天,很普通的一件事,黎峰都在想着,已经八月了,干完今天,明天不来了,收拾收拾东西,回家过节去。偏偏这时出了事。
黎峰刚出船仓,就被人拿刀指着。
他这样的心性,都被唬了一跳。
面前的蒙面汉子两眼瞪着他,让他蹲下。
“这艘船我们劫了!快蹲下!”
黎峰蹲得快,身体却蓄势待发,像一只即将扑向猎物的猛虎。
在黎峰后面出船仓的人,也被持刀匪徒唬得蹲身。
即将扛货上船的人都被大刀吓住,不敢继续上船。
货都没上齐,这船就在移动,要驶离码头,往运河深处走。
约莫驶离五米多,持刀匪徒又再嚷嚷着,把他们往甲板上赶,让他们跳到河里去。
“不跳就杀了你们!”
黎峰故意晚起身,眼神压着王猛他们,一行人排在后面,这一看,才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船上匪徒数量不多,有十来个。在码头讨生活的人都壮实,真要动刀子,他们就会拼命,这些人就跑不了了。
到了甲板上,视线广了,黎峰再定睛看向站在围栏边的高壮男人。
这男人穿的衣裳带袖子——不是黎峰偏见,布贵,越是低贱的人,越是穿得少,像他们这种卖力气的人,一件无袖褂子、一条七分裤就够了,脚上都是穿的草鞋。
而匪徒们,大多数都这个打扮。也可能他们是为了更好的混入扛大包的队伍里。
匪首不一样,里外三层衣裳,再加一件长袖褂子。腰带是红布做的,很显眼,很好认。
这人在冲着岸上嚣张大喊:“老子要收保护费,你们不给,老子自己来拿!以后爷爷们来一次抢一次,看你们烂了名声的码头还做什么生意!”
岸上,小洪管事追着他们家大管事屁股后面到了,大管事都要气疯了。
从来只有他们收别人保护费的,还没有人敢收到他们头上!
他大声喊人:“人呢!人呢!都死哪里去了!快去报官!快去开船追!敢让他们跑了,我拿你们喂鱼!”
人多就乱,码头显然没有应对这种事的经验。
他们对外放话,没人敢在码头劫货抢钱。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这样。集市那边会唱价显富,商人们也没觉得有问题。反正拿货上船,谁也追不上。
现在有人来码头,连货带船都给抢了。
粮商和卖家都来了。粮商自然不想付这些货款,可卖家也不想多出一船麦子,他的麦子都出仓了!
这两人在大管事左右耳朵旁争着,几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那条越走越远的船。
小洪管事突然看见船上站着几个熟面孔,他的焦急突地凝滞,跟大管事说:“五叔,船上有几个练家子……”
洪老五,也就是码头大管事,他没好气:“当水匪的哪个不是练家子?”
不是练家子,也在刀口上练出来了。
小洪管事跟他解释:“不是,就是您前几天让我盯梢的那几个人,那几个山里来的猎户,卖菌子的!”
说起这个,洪老五记起来了。
他凝目看去,船还没走远,扛货的汉子半点不反抗,让跳船就跳船,一个个往岸边游来。
还站着的几个人,确实有点眼熟。
他不抱希望。一般人,一生都难得遇见一次水匪。
毫无预兆的遇见,还被人拿刀指着,活路就在眼前,除非他们都不会水,跳船就要死,不然谁会去拼命?
船上。
黎峰真是疑惑万分,震惊万分。这是府城的码头,码头附近有水兵,府城还有护城兵,这里还有知府衙门,因地理环境使然,离省城都不远,就在一条运河线上。
这批人真是胆大包天,众目睽睽之下,大白天的,跑来劫货抢船,还放话来一次抢一次。
黎峰不知道匪首在想什么,他就知道匪首的脑袋很值钱。
扛一年大包,都不如把这个匪首活捉了。
他们五人在山林里练出的默契,几个眼神、几个手势,就把暗号传了。
匪徒不拿他们当威胁,只有两个人紧盯着他们,余下的人都忙着扬帆开船。匪首更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岸上。
可以一搏。
黎峰侧移一步,虚晃一拳,骗东边匪徒挥出一刀。他矮身躲过,猛跨一步,起身扬腿,一脚踢到匪徒右手,重拳紧跟而来,直击面门,再用鞋尖勾住落地的刀,拿了就往匪首的方向砍去。
王猛紧跟而上,缠住被夺刀的匪徒,与他肉搏。
另一边,二骏和三苗把西边匪徒的刀夺了,往船帆的方向去,再抢两把刀,扔一把给王猛,守在这里。
王猛提刀追到东侧,帮黎峰围剿匪首。
四猴真像个猴子,船帆附近都是自家兄弟,他顺杆儿爬高,从怀里拿出一副弹弓,上石子,专射匪徒眼睛。
他们出门在外,别的家伙都不好拿,只弹弓方便,没想到真用上了。
船上匪徒就十几个,他们迅疾出击,配合默契,几处同时爆发,很快就占据主导。
黎峰跟王猛在寨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汉,二打一,把匪首打得逃都没法逃。
林子里出来的男人像一头没有驯化的野兽,他们惜命,却招招不要命。
匪首猛挥一刀,跳船跑路。
这可真是对上他们的长处了。
黎峰毫不犹豫甩出长刀,一刀就刺到了他的肩胛骨。
王猛立即去拿绳子,往前抛投,把他脖子圈住回拉。硬把人拽回船上绑起来。
脖子上的绳子松了,匪首连声咳嗽,他背后的伤口潺潺流血,甲板上的一滩水,不一会儿就染红了。
他抬头看,眼神煞气十足。
他看看王猛,又看看黎峰,凭着直觉,问黎峰:“你们是哪条道上混的?”
黎峰说:“正道上混的。”
怕他听不懂,黎峰还说:“官道上混的。”
这匪首眼神愈发凶悍:“你耍老子!”
黎峰踢他一脚:“你是孙子!”
船上的事发生得太快,别说岸上人看傻眼了,围栏旁边,还有几个嚷嚷着不会水的汉子们也看傻眼了。
有这个身手,干什么不好,跑来扛大包?
但他们来扛大包真是太好了,要是不来,他们就要跳水了。不知有没有人救。
四猴冲着岸上喊话:“快来人!我们都不会开船!”
岸上护卫队刚刚聚集,两艘船正缓慢离港,他们那儿就结束了。
洪老五都看得愣了愣,然后大声吆喝,让人继续出船,划小船过去就行。
等他们靠岸,水兵的船只也抵达码头。
洪老五指着被五花大绑的匪徒们,跟他们如此这般一说,再指指黎峰等人,又如此这般一说。
这一战,他们兄弟扬名了,他们的商号靠山吃山也扬名了。
黎峰的粗犷外表之下,有一颗玲珑心。
面对洪老五的询问,他是这样回答的:“我们就是山里出来的山野村民,什么都不懂,蒙洪家罩着,才能在码头这儿做点小生意,挣点银子养家糊口。这帮人来码头抢船劫货,要坏码头的名声,这不是砸我们饭碗吗?您能忍,我们不能忍!”
洪老五能在码头当管事,心里怎样想暂且不提,嘴上肯定要念着朝廷。
黎峰也要念着朝廷,他说:“我们知道的,我们也见不着青天大老爷,眼下靠着洪家吃饭,我们知好歹。这阵子小洪管事对我们兄弟照顾颇多,有活都叫我们去,兄弟几个都念他的好。”
这一句句的,无一不是在夸洪家的好,洪老五眉头舒展。
今天这事也确实痛快,要是让匪徒们跑了,他们家就要成为笑柄了!
这头的事,洪老五能做主,他跟水兵交涉一番,等衙门来了官差,又如此这般说一番,不藏功抢功。
水兵那边夸黎峰等人是英雄好汉,衙门揭了通缉令,把匪首的四十两悬赏发了,也说他们是英雄好汉。
他们拿了悬赏,获得了洪家的友谊。
就在码头,洪老五开了二十坛酒,整个码头集市的商户,有一个算一个,老板不在就来掌柜的,掌柜的不在,就来伙计。但凡开门做生意的,接了请柬,就要给洪家面子。今天洪家请捉匪英雄吃酒!
两位粮商亦是过来敬酒,互换了商号名字和各自姓名,只可惜黎峰手上没有山货了,否则今天就能谈成一笔大生意。
码头集市的摊贩们,轮番过来敬酒,一声好汉一声英雄,把他们灌醉。
从今开始,他们靠山吃山在府城码头站住了脚。
酒足饭饱,他们歇在码头客栈。
洪老五还想叫些暗娼过来,小洪管事跟他嘀咕几句,他就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