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又不是什么大事,看把你们紧张的,脑门都是汗。人往高处走嘛,以前从县里到府城,现在从府城去京里,我们先去探探路,以后你们来了就好安家。就像来府城时一样,不用这么难过,都会再见的。”
再坦荡也要面对别离。三水巷的人家,逐一来访。
干爹他们不走,会留在这里。罗家两位哥哥会跟着去京城,再陪一段路。
陆杨把顺哥儿叫来问话,问他愿不愿意先去京城。
刚成亲的顺哥儿,又做出了和待在山寨时一样的选择。他要留在家里。
二哥不在,他们家就两个兄弟,下面有孩子,商号在扩大,家里也在添置产业,他要留下支应。
时隔数月,顺哥儿习惯了房里多个人,完成了从小哥儿到小夫郎的转变。要问他喜不喜欢海有田,他说不上来。只觉得两人成亲好,海有田勤快,懂得多,各处都帮得上家里,他认为是合适的。
陆杨说:“你能肯定他,接纳他做家人,是比喜欢更重要的事。”
顺哥儿不懂,陆杨也没再多说。
喜欢是一时的,会因为很多事情发生变化。家人却更加包容,可以一起同甘共苦。
顺哥儿却还纠结:“可是我看你们会经常说喜欢说爱。”
陆杨笑道:“夫夫俩之间不说喜欢啊爱啊,难道说你是我的家人,你是我的郎?”
顺哥儿听着笑了,再不问了。
陆杨还把贺青枣叫来说了说话,问贺青枣要不要跟他走。
和他们在一起,安全一些。刘有理今年没应考,不知所踪。不知他会不会跑来祸害人,这里也太好找了,等他家人找来,把他抓回去嫁人,这可怎么办?
贺青枣听到后一种可能,有些害怕。
他问陆杨:“我只能去京城吗?”
那里太远了,他也习惯了三水巷的生活。
陆杨摇头,他可以留下。
应对家人有很多种方式,比如他再次嫁人,有个门户撑腰,家人也拿他没办法。出嫁的人,家人管不了太多。
又比如,他卖身做奴。已经不是自由身,家人要管他,就要先赎他。
陆杨不希望他仓促嫁人,想要他稳妥些,仔细些。
卖身也不是好选择,但他们认得牙行的人,可以操作一番。
“让蔡管事给你写一张契据,一进一出,差价多少银子,我帮你给你了。你把身契捏自己手里。就当是你买下了你自己,以后你是自己的主人。有人来找事,你就说你的身契在我弟弟那里。没人找事,你就照常过日子。哪天遇上合适的人,你想嫁了,就把身契烧了,以良民的身份出嫁。
“和离以后,你没家人在身后撑腰,往后的路难走一些,就多做打算。这样做麻烦了些,对你却有个保障。这年头,当爹娘的可以卖儿卖女,你不能给他们留着口子。”
贺青枣记住了。他在陆杨这里哭得厉害,一开始就是陆杨搭理他,照应他,给他差事,让他能挣到钱。后来陆杨忙了,他到陆柳那儿干活,和陆杨往来少了些。但他始终记得陆杨对他的好。
他说:“我在家里都没被这样对待过。”
陆杨让他自强,“你厉害了,你可以对别人好。以后遇见可怜人,可以帮一把。”
贺青枣连连点头。他盼着有那一天。
贺青枣来过之后,谢岩就要返乡了。
上任有期限,他等不及和陆杨一起回去,先到家筹备祭祖,改换门庭。等陆杨养好身子,他们在县里见。
罗大勇陪同谢岩返乡,差不多前后脚的事,陆柳收到了一封来自山寨的信件。
信是姚夫郎写的。蜜坊的生意很好,他们也被黎峰催烦了,家中事情有安排,今年麦收之后,他们一家就要搬来府城了。他很期待跟陆柳的见面,盼着能再做邻居。
这件事让陆柳高兴了很久,一封短短的信件,来回翻看数遍,然后提笔写回信。在回信里,他大段大段的讲了三水巷的日常趣事,说了府城的日常生活都要做什么。
在府城过日子,是跟山寨里不一样的充实,他们会有一些新的生活事件,比如学习、看店,还要去买菜,可以逛街、听书。也有更多熟悉的旧日常,比如三餐饮食、洒扫收拾、养娃养狗等等。
他还在信件里写了他新添置的田产。他买了十五亩田地,其中五亩下等田,十亩良田。
数目少了些,对他们家来说足够了。他请了两家佃户,这两户人家小哥儿小姐儿多,劳力不足,别人都说他只顾着发善心,不考虑实际,但他其实考虑了。
良田要耕种,年年产出的粮食,交税过后,佃户分一些,他们收一些,日常吃喝就差不多够了。
他在下等田盖了几间畜棚,还挖了鱼塘。鱼塘是花费最高的,不然他能再多买点良田,这样吃喝可以完全兼顾上。
在他的庄子里,搭了鸡窝,养了兔子,鱼塘里放了鱼苗,也养了小鸭子。今年还没养猪,佃户家的人数不够。想等他们缓一缓再说。
陆柳在信里写道:“五亩地,听起来少,种起来累,产不出多少粮食。这五亩劣田,我让人圈出来了,畜棚前都有大片的空地,可以让鸡和兔子在外活动,这样养得好。余下的,除了池塘,就是跑马的地方。”
他非常期待姚夫郎和大强搬来府城,这样一来,大强可以跟黎峰一起去庄子上骑马射箭,玩个痛快。
他也可以学,可以陪黎峰消遣解闷,但教人不尽兴,偶尔玩一玩便好,等他会骑马射箭,太慢了些。
在大强没有来府城之前,就指着黎飞跟黎峰一块去玩了。
写完这封回信,陆柳选个日子,带黎峰下乡,去看看他们的小庄子。
这地方很小,但有海有田规划,选在了周边劣田众多的区域。以后庄子扩大方便。
黎峰只知道家中添置了田产,到了地方,才知道这是一份怎样的田产。
这里有足够宽阔的地方给他跑马,前方不远,就是官道,这里跑不够,还能上官道再走走。
这里还有一片青色的麦田,只等着麦穗成熟,就能带来丰收的喜悦。
目之可及的地方,盖着些畜棚。还有他点名要的磨坊。那些曾经放弃的东西,都以更好的方式回来了。
黎峰带陆柳上马,他们骑马巡庄子。这是比脚步丈量更快的方式,显得庄子小小的。
陆柳迎着风,靠在他怀里,整个人放松又自在,不怕掉下马,也不怕颠簸。二黄和威风跟在他们身侧,汪汪叫着,身如疾风,跑出一道残影,在阳光的照耀下,毛色光滑润泽。
陆柳回头问黎峰:“我看别家的庄子都有取名字,我们家的庄子叫什么好?”
黎峰说:“叫大柳庄。”
陆柳笑得不行,哈哈哈的吃了一肚子的风。
他厉害了,从小柳变成大柳了,还有庄子了!
这样一来,庄子里还得挪栽一些柳树才好。
这事好办,黎峰给他种。
日子往前,陆杨出月子,给洪楚递了帖子,想去看看他。
此时此刻,洪楚正在他父亲的书房里。
去年起,洪楚就没有进过这间书房。
他父亲比去年更加老迈,靠在椅背上,笑容却欣慰又释然。
父子俩之间隔着一张书桌,桌上是一本族谱,翻到了写着洪楚名字的这一页。族谱旁边,笔墨都备好了。
洪楚这半年干了很多大事,裁剪的人员上百,族亲族老的利益受损颇多。捏在他手里的铺面作坊,比留在洪家账上的还多。
但他还是差一点,这些人也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他爹语调很轻,目光一直望着他。
“你自小就倔,骂不听,打不怕,我们很多次把你拉回后院,你还是跑到前面跟着一帮小汉子一起读书。族中子弟多,个个不如你。这些年,你崭露头角,什么生意落你手里都明明白白。很多人不当回事,也有少部分人感到不安。
“你十五岁时,有人试探着找我说亲,想先定下人家。我越是不松口,他们越是逼得紧。到你十九岁时,他们全没藏着,亏你稳得住,把皇商的采办单子办妥了。”
洪楚没抬头,视线紧紧盯着族谱上的名字。那是他的名字。
他爹继续说:“我让你当家主事,仅两年,家里的掌柜管事都说你有本事,心地仁厚。与我相熟的客商,都说我家的行事风格不像‘洪家帮’了。我问他们更愿意和哪样的洪家做生意,他们说是现在的。
“你说做生意不能像亡命之徒一样,性命和家财朝不保夕。如此作为,招来的必是嗜血之辈。与他们同谋,是将整个洪家放在了刀口之上。那一年,你十二岁。我抗下了压力,没让你回后院,留你在前厅学做生意。”
洪楚伸手拿笔,把他的名字划掉了。
洪父起身。他在中年就显得佝偻,一副老态。
他跟洪楚说:“我们做过尝试了,依靠着‘洪’的姓氏,我们越不过族亲。他们势大,洪家就不会长久。带着你争来的家产走吧。我会选一些小辈跟你走。你是洪家断掉的尾巴,哪天洪家被折腾没了,你们就是根。”
他拿过洪楚用过的笔,在族谱上划掉了许许多多的名字。
这一场较量,两败俱伤。
洪楚久久没有说话,他问:“我应该去哪里?”
他爹说:“到外头看看吧。在府城,洪家很大。离开府城,洪家什么都不是。”
洪楚没在他面前露怯,显得软弱,一如平常领了差事的模样,问过就走。
出了书房,外头很多人候着。他们看洪楚神色如常,都松了口气。
洪楚说:“你们回家收拾收拾行李,跟我南下,我们去做一个大生意。”
他们又有犹疑,对上洪楚的视线,又都道好,答应下来。
小斯送来一张拜贴,洪楚拆开看了内容,回房拿上他的古琴,去见陆杨。
以后他们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再难相见了。
他把古琴送给陆杨,留个念想。
出门这段路,洪楚步行,走得身上冒汗。
坐下没一会儿,就热汗淋漓。
他也感到释然了。接管家业以来,他第一次这么轻松的出门,不用各处警惕防备。
陆杨问他要去哪里,洪楚没有想好。
“我以前只往北方去过,这次想往南边走走。我看书多,去的地方少,难得这么自由,都长长见识,再看看做什么生意。或许也会重新回到北方,这里有熟悉的客商,我对这里的衙门、官员也熟悉。以后说不准也会去京城。等我到了地方,会给你写信的。”
陆杨让他往翰林院寄信。他们还没安家,找谢岩比找他方便。
陆杨说:“我以后安定了,也会到处走走看看。到时再见面,我们都是胸有沟壑的人了。”
洪楚有些惊讶,“你能走得开?”
陆杨点头,“嗯,我还没这个想法之前,他就说会让我出去走走。我送他读万卷书,他送我行万里路。”
洪楚说他们很般配。这是比幸运中听的词。
五月中旬,他们同行一段路,陆杨带着孩子们,跟赵佩兰一起返乡祭祖,找谢岩汇合。洪楚带着十几号兄弟,途经三水县后,稍做停留,便往更南的方向走去。
三水县是老样子。一座城市的变迁是缓慢的,重回故乡,陆杨恍惚间觉得他从未离开过。
他们在县城有住的地方。陆林收拾了屋子,张大人也收拾了府邸。谢岩选了陆林家。
兄弟重逢,带回两个孩子,陆林喜欢得不行,抱抱小的,看看大的,还说陆杨瘦了。
陆杨说他睁眼说瞎话,“我还瘦?我离开县城的时候才几斤肉?现在脸上都能掐出二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