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潮生没多想,找到放在床头的一小叠诊断书,都递了过去,二哥扫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夹在轩轩怀里。
“二哥,现在这个天气,海上、他最近很忙吗。”姜潮生有些犹豫,“我……”
二哥抬起头,叹了口气,嘴角的笑有些无奈,“归帆吗。”
姜潮生点头,“对。”
“差不多,毕竟到夏天了。”二哥说,他仿佛知道姜潮生想说什么,善解人意道:“我不确定他能不能来看你,我帮帮你问问他,如果过不来,让他给你打个电话。”
姜潮生愣了下,没反应过来,他确实想说这个,但还没组织好语言,没成想二哥会看出来,慢半拍的笑着回:“谢谢二哥。”
江玉林抱着轩轩离开,轩轩一只手还抓住那些纸和X光片,好奇劲上来,就想用两只手去撕开。
江玉林从他怀里掏出来,自己拿到手上,“这个不能乱揉,你小叔会看。”
轩轩听到小叔,老实下来,抓了抓脑袋,奶声奶气的问:“小叔都不来跟我玩了,还有潮生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腿变成木乃伊。”
江玉林笑了笑,“你小叔忙,他现在一个人,忙死了,哪有时间陪你玩。”
“那潮生哥为什么要走,他怎么不给小叔干活了。”
江玉林拍拍他的后脑勺,“小孩子别问那么多,乱打听。”
江玉林从岸上下来,开船先把轩轩送了回去,跟媳妇说了一声,拿着那叠纸,开着船去江归帆的渔排。
快艇靠近后,发动机的轰鸣声逐渐减弱,海水被船体推开的水浪声,包括它们三个的汪汪叫,一齐响起。
江归帆听到声音,侧头看了看,阳光还有些刺眼,他微眯着眼睛辨认,看清来人,又朝向蔚蓝的天空。
他的姿势没有安全性可言,渔排边上两根木头组成的路,将将能躺一个人,但凡翻个身,就有直接掉海里的风险。
江归帆的一只胳膊垫在后脑勺下,在渔排上的随意一截路,就这样懒散的躺着,不甚在意的模样,知道是江玉林来了,也没坐起来招呼。
江玉林下船绑好绳子,走近一点,打量他一圈,扫到一侧捏扁的几个易拉罐,一向平和的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话里也带着刺,“一,二,三……六瓶,大白天喝闷酒,也真够有出息的。”
他本来还算心平气和,想着跟他这个弟弟好好聊一聊,结果一来就看到江归帆这种算是酗酒喝法,怎么可能不生气。
江归帆听到这个语气,眉眼轻轻拧起,有些奇怪的神色,江玉林给人的印象,向来是脾气温和、时刻带着笑的人,鲜少那么说话。
他是感到意外,但没到那种好奇的地步,或者说,是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也没多问。
江玉林板着脸,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真喝醉了,路都走不明白,歪进海里有人看得见嘛。”
天空看久了,有些晃眼,江归帆闭上眼睛,沉默片刻,淡然道:“哥,这几瓶喝不醉。”
江玉林沉下脸,一言不发,用手撑着慢慢坐下,把那叠诊断书递过去,语气平和一些,“我今天看见姜潮生了。”
江归帆倏地睁开眼睛,浅色瞳孔,倒映着蓝天的颜色,静默一阵,他微蹙着眉,缓缓道:“他还好吧。”
江玉林哼笑一声,似乎不想兜圈子了,直白的说:“你觉得这是重点吗?”
江归帆接过那些纸,眼睛一行行扫过上面的字,笑容极淡,基本没有波动,“哥,你都看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兄弟三个,若论心细,都比不过江玉林,加上他刚才反常的态度,从他嘴里提到姜潮生的名字后,江归帆就反应过来,江玉林看出来了,至于看出来多少,就不知道了。
江玉林的脸色依旧不好,他们这件事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之后会变成什么样,他也猜不透了。
他最开始看出来猫腻,自然是从姜潮生身上,那小子藏不住事,什么心思就差摆明面上了。
但凡他是面对一个女人,那绝对是个人都能反应过来他喜欢人家,也就是他看上的是江归帆,他弟弟,比他大十岁的男人,正常人都不会把他们两个往那种情况上联想,才勉强没被更多人察觉到。
连他大哥那样的粗人,都知道姜潮生看重江归帆,喜欢黏着他,他没道理看不出,只会看得更细节。
比如江归帆下海救轩轩那次,是他把差点就跟着一起跳下去的姜潮生拦住的,包括后面他们相处的小细节,只需要稍微换个思路,想看出来真的太容易了。
虽然对象是他弟弟,可这种事实在搬不上台面上说,所以他一直留意着,但没刻意提醒什么,毕竟这种事在他看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只要江归帆没这个心思,姜潮生喜欢出花来也没用。
至于江归帆怎么想得,江玉林一开始属实没弄懂,他当然有点担心,他清楚这个弟弟的性格,看着闷声不吭,对许多事情都可有可无,实则非常有主意,要是没这个心思还好,一旦是有了,认定什么事,那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谁劝都不好使。
听到姜潮生走了,他差不多知道两人什么情况了,也松了一口气。
以他对江归帆的了解,让姜潮生走,就说明应该是没那个意思,如果没那个意思,那一切都好办了,把人好好的送走,距离一隔开,本来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事也就当没发生过。
他顾念着这件事,自然多留意一些,那么一留意,就留意出不对劲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确定,江归帆,他这个理智又冷静的弟弟,和姜潮生有一样的心思,不同于姜潮生的昭然若揭,他是深藏不露,像冰山一角,藏匿在海面之下,是难以窥探的庞然大物。
直觉是很可怕的,在他最开始看出来姜潮生的心思后,就莫名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哪怕他们分开的如此速度,他也隐隐有些不安,就觉得不会就那么结束了。
事实上,果然没那么简单。
一方面在姜潮生的坚持,说实在的,码头上,他看见姜潮生的次数,不比江归帆看得少,该说不说,他得承认,这个看似稚气未脱的少年,在感情上一往无前的孤勇。
一方面在江归帆,他说不清江归帆改变了多少,那是极其细微末节的东西,言语上难以形容,唯有一点他很清楚。
他的弟弟越来越沉默了。
和以往单纯的话少不同,这种沉默,是了无生趣的死气,像一颗从根系开始腐烂的大树,外表上看,还静静伫立在原地,好似能平静接受一切侵蚀都巍然不动,内里已经走向衰败,无法挽回的趋势。
他没法不去思考,是不是有那一步他悟错了,可能不是没意思,恰恰相反,是太有那个意思了。
或许对十九岁的江归帆来说,喜欢是冲动,是不顾一切,是无所畏惧,但对二十九岁的江归帆来说,爱是顾虑良多,是深思熟虑,是压抑天性的克制。
很久一阵没有人说话。
江玉林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噙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我是看出来了,不止看出来他,心思不正……还看出来你€€€€”
他呼出一口气,“也算不上坦坦荡荡。”
第45章
江归帆缓慢坐起来,手臂搭在膝盖上,没有被揭穿的羞恼,异常的平静,也可能太专注诊断单上的字,大致看完,卷起来夹在绳子下。
“你怎么想的。”江玉林皱着眉,凝重的表情,“那些大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懂,你现在这样,说明你也清楚、这事不成体统……但我总觉得,你们俩……主要还是那小子的问题吧,反正、在那么纠缠下去,你……”
“哥,你说……”江归帆失笑,与之矛盾的是,眼底堆积着浓重的阴霾,冷静的嗓音,“他现在那么缠着我,不能跟我过一辈子,我能不能弄死他。”
江玉林一惊,侧头望过去,眉头深深的拧起,似乎在辨认他话里的真假。
江归帆抬眼,望向碧绿的海面,自嘲般的勾起唇角,“开个玩笑。”
江玉林沉默着把脸扭过来,又掏出一根烟,夹在手里抽了起来,“甭管你现在怎么拒绝他,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但两个男的,说破天、他也不合常理。”
“是,你说得对,喜欢没什么用,合适才重要。”江归帆不咸不淡的认同。
“听你说这话,还真是够离谱的。”江玉林哼笑一声,“你要是真那么觉得就好了,但凡你有一点认同这个话,你都不至于现在还没结婚。”
江归帆本身就是不擅长、也不强求去建立亲密关系的人,加上在渔排孤零零过了那么久,更加习惯这种生活,甚至是排斥和异性的交际,所以大家的共识,到了年龄就该结婚,合适就行,在他那里不成立,不止一次,江玉林都担心他,怕是这辈子都难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
他之前还在想,只要他这弟弟能遇到一个喜欢的,甭管人家女方啥情况,他都双手双脚的支持,但有那么一个人,真的出现了,怎么就……是个男的。
光是个男的也就罢了,偏偏那个年纪,十八九岁,说出来就跟引诱无知少……男一样。
他不知道姜潮生家里什么情况,但只要还有一个亲人,能主持公道,才不会管谁先动的心思,被戳脊梁骨的一定是江归帆,压力矛盾也只能江归帆去背。
这就是既定事实,没人会在意他在背后挣扎、纠结成什么样子,但只要决定在一起,骂名就会紧跟而来。
两个男人,会有什么矛盾暂且不提,亲人的施压是为了他们好,流言蜚语也砸不死人,成为别人嘴里的奇闻笑谈也罢,哪怕他们没有妨碍到任何人,仅仅是决定在一起,这些都无可避免。
叮铃一声响,打破两人之间的沉寂。
江归帆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姜潮生的短信,他垂下眼,默不作声的看完,极其短暂的笑了一下,有些颓废,有些嘲讽,有些悲戚。
“哥,我也不太懂,他到底在坚持什么。”江归帆又在笑,前所未有的温柔,“我甚至、都不敢让他知道……我也喜欢他。”
“我呢。”
他在问自己,可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苍白,自己似乎也看不清答案了,“我又在坚持什么。”
江玉林沉默好久,才缓缓出声,“其实来之前,我还在想该怎么劝你。”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应该不用我怎么劝,你一直都知道分寸,你做得也很好,要断就干脆利落,拖拖拉拉的最不成样子。”
“可真到这一步,看你们这个样子……”江玉林深深的叹了口气,“我心里也不好受。”
“仔细想想,人生不过几十年,好不容易遇到个中意的人,已经是小概率的事件,你们这个情况,上天之后会给你们安排的磨难已经够多了,可现在,为了避免之后那些,反倒要自己先给自己添堵。”
“何必呢,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大过痛苦的话,不妨试试吧。”
江玉林说这些话,除了把姜潮生的坚持看在眼里,更重要的,还是为了他这个弟弟,他无法想象,过了姜潮生这一个槛,那么浓烈的感情,江归帆逼迫自己狠下心拒绝,那往后余生,江归帆还有喜欢上别人的可能吗?
答案显而易见。
“哥。”江归帆垂下眼,沉沉开口,声音仿佛要低到尘埃里,“他没有爸爸,妈妈的重心不在他身上,奶奶年纪也大了。”
“没有人管他。”
“我不能不为他打算。”
“欺负他年纪小,带他走一条很容易回头、后悔的路。”
“我不怕和他一起走,我只怕他会后悔。”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的变数太多了。”
“我的自私,在于我不希望他后悔。”
“如果开始,我就不能接受结束。”
“我不会放过他,可能会……闹得一个难看的局面。”
江玉林没说话,没人敢担保,谁会爱谁一辈子,几年十几年,漫长的岁月,什么变数不可能发生,即便是正常的男女伴侣,分手离婚的也大有人在,江归帆太过极端,他问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要得这些,实在强人所难。
但此刻,江玉林还是说,“你这样,对他也很不公平,你从来没和他说过,怎么知道他做不到。”
“你怕他知道你的心思,以他那个死缠烂打的功夫,就更不可能放手了,但在我看来,这才是你们的死穴。”
江玉林有点烦,烦得不想参与他们两个的破事,但他又有莫名的预感,他们再这样发展下去,会有更严重的后果,感情这种事,没人能说清对错,但两个执拗的人碰在一起,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我答应姜潮生,让你过去看看他。”江玉林紧紧锁着眉,“如果不去,就打个电话给他。”
江玉林走了后,江归帆依旧没起身,静静思考着,坐到太阳下山,又坐到月亮升起。
从意识到姜潮生心思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获得片刻的安宁,因为更可怕的是,紧随而来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在姜潮生之前,他知道有同性恋这个说法,但对这个群体,既不理解也不关注,也从来不觉得他会喜欢上一个男人。
模糊意识到姜潮生的心思,他产生了许多的想法,有些怪异,有些茫然,有些生气,唯独没有反感。
他和姜潮生一样迟钝,完全凭着本能在摸索,而他的本能,是在台风那晚的酒店,姜潮生黏黏糊糊、反复亲上来时,不受控制的,也想亲回去。
这种接触,无关乎情欲,好像是种下意识的行为,姜潮生靠近他、亲近他,哪怕大脑没有反应过来,身体也会给出反应。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黑夜里,雨声隔绝在外,世俗的困难仿佛也隔绝在外,他们抱住对方,体温在互相蔓延,温热的、缠绵的,每隔十几分钟,迷糊寻找对方的颌面,落下轻轻的一个吻,像是在安抚对方,也像在汲取、又或者是倾泻无处安放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