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柏林的陌生人 第1章

西柏林的陌生人

作者:vallennox

文案:

1952-1961 柏林冷战往事

一位短暂到访的陌生人,一只麻雀,一堵即将分割世界的墙

冷战三部曲第三部

标签:年上,欧风,冷战,柏林墙

第一卷 局外人

第一章

西柏林警察带他去看尸体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法医正要回家,这个倒霉鬼是在下班前被拦住,拎到现场去做检查的,又累又暴躁,不想多说话。时间是凌晨4点47分,当值的警官非常负责任,再小的疑点都记下来,从不弄丢证据,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多年来都升不上去。可惜他没有记下安德烈看见被害人的时候说了什么,应该是“唉”。面对死去的外勤、折断的铅笔尖、核灾难和过路汽车溅起的脏水,安德烈都会统一评价“唉”。比起灾祸,他更怕麻烦。

年轻的死者总共中了两枪,第一枪在后颈,第二枪在脑后,近距离射击,子弹的射出伤口如此大,鼻子以下成了一团掺杂碎骨的血肉,已经难以辨认样貌。染血的衣物都被脱下来了,陈列在一边,口袋里的东西也被警官掏了出来,一一记录在案。粗呢外套左口袋,打了孔的电车票一张,右侧衣袋有些烟丝碎末,一盒火柴;裤袋,左边有钱包,夹着四张钞票,右边空着。尸体的双手都没有饰品,也没有戒指或手表留下的痕迹。鞋是东德工人常穿的那种,深棕色,污渍斑斑,鞋底结了一层泥壳,好像他在淤泥里跋涉过。

“是你的人吗?”警察问。他是个从各方面来说都长得很方正的中年人,额头因为出汗而在灯泡下发亮。

“是我的人。”安德烈绕到尸体另一边,弯腰审视子弹穿出脖子造成的巨大创口,离得有点近了,警官不由得皱起鼻子。

“你的人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安德烈直起腰,碰了碰帽檐,向门口走去。那个柏林警察两步跨过来,抓住他的肩膀:“你去哪里?”

“回家喝酒,睡觉。你指望我留在这里主持弥撒吗?”

“去你的回家喝酒,我不管你认识上面什么人,有个死人出现在我的辖区里,你不能随便敷衍我。”

“我当然能。”安德烈温和地回答,侧过身,让对方的手从肩膀上滑下去,“谢谢你,警官,抱歉占用你的时间。”

没人拦住他。安德烈推开门,走下短短几级楼梯,点了支烟。五点钟了,天还是没亮,路灯却熄灭了。教堂的钟声像漆黑的沥青,顺着钟塔淌到街道上。安德烈加快了脚步,像是怕踩到这些缓慢流动的低沉声音。稍早前下过雨,凹凸不平的马路布满水坑。他钻进小巷里,往东走了一段,从另一条散发着下水道气味的小路绕回来,往法国占领区边界走去,过了几分钟,又换了个方向,假装停下来系鞋带,借助旁边的商店橱窗观察空荡荡的街道,没有动静。苏联人把这叫作“干洗完毕”,用美国人的话来说,他已经“黑了”,没人跟踪他。

一家面包店亮起了灯,向那点光亮走去,潜入阴影里,推开一扇木门,走上弯曲的楼梯。楼梯间上方亮着一盏积尘的灯泡,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门,木头做的,只安装了一个锁,普通人家的大门。他摸出钥匙,打开左边的那扇,轻手轻脚溜了进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死去的男孩们“打扫”,熟练并不等同于心里好受。安德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羊皮手套,戴上,有条不紊地检查了小公寓的每个角落,首先取走护照、支票本、信件和收据,再检查床垫下面、衣柜后面和浴室橱柜。这头小山羊生前不爱阅读,整间公寓里就丢着一本沾了咖啡渍的小说,封面盖着图书馆的印章,粘在末页的借阅记录表明,这本书早在七个月前就该归还了。安德烈仔细地翻了一遍书本,确保里面没有任何引人警觉的蛛丝马迹。窗台的盆栽下面压着一张发黄变皱的明信片,没有邮戳,背面涂着些意义不明的数字和赛马术语,那是羊群和伦敦沟通用的密码。安德烈把明信片揉成一团,塞进大衣口袋里。等苏联人派斯塔西猎狗偷偷摸摸嗅到这里来的时候,除了橱柜里的半盒发霉的饼干,什么有用的东西都不会找到。

没人看见他下楼。面包店开了一扇小气窗,飘散出暖乎乎的黄油香味。证件和纸张把口袋塞得鼓鼓囊囊,但并不重,好像外勤的一生,轻飘飘的,无足轻重,小得足以放进口袋。他到河边去烧掉这一切,用手掌护着火柴,点燃在清晨的寒风里颤抖的薄纸。河流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拍打开裂的石阶,火焰从下往上卷起,啃噬层层叠叠的纸张,烧尽了姓名和年月之后就衰弱下去,熄灭。他摘下帽子,低头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既是神父,又是唯一的吊唁者。远处传来水鸟扑翅的微弱声音,鸟儿贴着水面滑翔,没入晨雾。

他戴好帽子,用靴底把灰烬扫入斯普雷河,动身去找公共电话。硬币刚好够,安德烈拨了号码,想象着铃声在伦敦的一个沉闷的办公室里响起,一声,两声,夜班情报官连滚带爬地从档案柜后面的小行军床上起来,冲向电话。安德烈对着话筒呼了一口气,斟酌措辞,他会先开一个关于值夜班的玩笑,接着再讲不好听的实话:他失败了。这就是柏林给他的礼物,失败和死亡。

€€€€

他很少失败。他是三个“牧羊人”之中的其中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在英国本土出生的。没人说得清楚安德烈的产地和具体品种,每个部门都有一套不同的理论,其中一半是时隔多年后才提出的,特别行动处说他是奥地利人,战前跟着犹太母亲借道西班牙逃过来的;苏联司背后叫他“法棍”,富有信心地表示他是一个法国面包师和一个斯洛伐克移民的孩子,甚至拿得出面包店的地址,那栋建筑物七十年代被拆了,今天已经无从考证苏联司的说法,再说,苏联司也不存在了。通讯处自始至终蒙在鼓里,以为他是个专门摆弄窃听器的电工。五处永远怀疑他是苏联间谍,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只能小声咕哝,不敢大声指控。档案室的老警卫坚称安德烈的真名是平平无奇的“詹姆”,其实是个出身臭水沟的伦敦孤儿,但没人把警卫的话当真。他老了,一天里有十八个小时在打瞌睡,而且大轰炸的时候被德国人的高爆弹震聋了右耳,即使有人砸碎窗户爬进来也不一定听得见,上头纯粹是出于同情才让他留下的。

两个解释。一,安德烈是某种远东的异教神,天然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每一张面孔都是真的。二,这人是个被害妄想症患者,一条被咬断过尾巴的变色龙,就算在自家阵营里,也不敢露出真正的颜色。他说英语的时候带着口音,法语也是,德语和俄语也一样,仿佛他从未真正属于哪个地方,从未拥有过真正的母语。

能够确定的是,他在战争爆发前就到这个负隅顽抗的小岛上来了,十多岁,尚未入行,不懂得隐藏自己的身份,留下了一串擦不掉的脚印:海关记录,地址注册表,中学入学登记,体检单。安德烈辍学加入皇家工程兵的时候才十八岁,服役记录表明他在1948年和空军一起去了柏林,负责给基地铺电线,这一年之后所有书面痕迹都神秘消失了,他好像进入了一段长长的漆黑隧道,从四十年代延伸到五十年代,从另一头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军情六处的“牧羊人”,手里牢牢牵着东欧的羊群。

羊群是个不祥的比喻,只有坐办公室的蠢货才会想出这种代号。安德烈粗略把世界分成两个部分,“坐办公室的”,和“在外面的”,大部分问题都是前者制造的,后者被迫帮他们擦屁股。发现尸体之后的第四十七小时,坐在宽街54号五楼隔音室不甚舒适的木椅子上,安德烈心里转着的也是这个念头,像一小片茶叶,漂浮在缓慢升高的液态焦虑里。坐办公室的家伙都不知道羊群最终的命运是什么吗?

“他死了吗?”

提问的是美国人,安德烈没有看他,转而审视上司的脸。特别行动处处长西奥多€€霍恩斯比是个说话轻声细气的伦敦人,四十七岁,鬓角灰白,戴着款式老旧的玳瑁边眼镜,看上去更像个逆来顺受的数学老师,缺乏任何能让人联想到“间谍”的特征。霍恩斯比参加过两次大战,1940年被选入新鲜创立的特别行动局[1],多次带队空降到法国和比利时执行爆破任务。就是这只老鸟把安德烈招募进来的,他是为数不多能管束住安德烈的人,主要因为霍恩斯比在加入办公室之前,也曾经是个“在外面的人”。

接近午夜了,霍恩斯比的领带依然没有松开的迹象。旁边的美国人早就脱了外套,丢在会议桌上,袖子挽到手肘。中情局来的野蛮人,呼吸里带着浓烈的烟草味,他抽卷烟,门牙和右手手指被染黄了。

“所以?他死了吗?”美国人又问了一次。

安德烈的目光转向美国人,侧了侧头:“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是怎样的,但在我们这边,被子弹打烂脑袋一般会导致死亡,麦卡伦先生。”

“确定不是抢劫?或者其他意外?”

“钱包还在。中了两枪,先是脖子,再到后脑勺,确保他死得透彻。看起来像斯塔西的手法,而且他们就是想让我们看出来。”

“那些狗娘养的是怎么知道的?”

“我暂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麦卡伦先生。”

“那你整天在柏林捣鼓什么呢?”

安德烈冲他微笑,略微抬起下巴,像条准备攻击的蛇,“要是中情局也有人在柏林,不就知道了吗?”

霍恩斯比原本在琢磨手里的铅笔,现在抬起头来,冲安德烈皱起眉头,每当他觉得安德烈需要管教的时候就会这样皱眉。美国人看起来不高兴了,因为他和安德烈都清楚中情局在东柏林没有可靠的线人,至今不得不倚靠六处的人脉。表面上中情局和军情六处平起平坐,但这种“特殊关系”正在逐渐变质,旧世界早已破产,新大陆则是有钱的表弟。

“先想想怎么补救。”霍恩斯比一整晚只说了五句话,这是第五句,“有没有‘相关人士’需要打发?父母?妻子?情人?”

“父母去世了,有个弟弟,不怎么来往,应该不是问题。”

“我们还有别的信息来源可以替换吗?”

“这可不是换轮胎,一个坏了就拿个新的上去。我需要从零开始物色新的‘羊羔’,不知道要花多久。”

“‘不知道要多久’。”美国人嘲讽地重复了一遍,安德烈假装听不见。没有人再说话,寂静缓慢膨胀,顶着隔音室的四面厚重墙壁。美国人身后一块装饰板破了一角,露出底下用于阻断无线电的铅板和铁网。这些木质饰板本来是要模仿乡村俱乐部,给隔音室增添一些柔和气氛的,可惜损坏速度比想象中快,现在看来只剩欲盖弥彰的荒谬。

“他说得对,这是需要耐性的工作。”霍恩斯比开口,用手里的铅笔轻轻敲打桌面,“回去睡一会,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回柏林,着手招募新线人,‘秒表’计划启动之前我们一定得在东柏林司令部安置眼睛和耳朵。”行动处处长转向美国人,后者点点头,看起来不打算补充什么了。安德烈拿起帽子,起身离开,椅腿嘎吱刮过地面。美国人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安德烈停住脚步,回过头,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顺便找出是谁干掉了我们的人,知道吗,德国佬?不摸清楚漏水的地方在哪里,什么都不能开始。”

安德烈没有理会那个错误的蔑称,离开了隔音室,放弃了嘎嘎作响的旧电梯,走楼梯下去。外面在下雨,夜班警卫替他推开门的时候,浸透水汽的冷风擦过脸颊。他走过了一条街,离总部足够远,才着手捕捉行踪飘忽的伦敦计程车。快凌晨一点了,路灯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两个醉汉互相搀扶着走了过去,撞上垃圾桶,两人都倒在地上,躺在被雨水沾湿的水泥路上,对着夜空咒骂。安德烈移开目光。

一辆黑色计程车窜过前一个街口,没看见他高高扬起的手臂。这位刚从郊野里跋涉回来的牧羊人叹了口气,压低帽檐,设法躲开无孔不入的雨滴,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背对着圣詹姆斯公园,沿着冷风飕飕的街道向东南走去,天亮之前他应该能到家,终于能喝上那杯从柏林的停尸房就开始渴望着的威士忌了。

€€€€

你已经发现了,直到这里我都叫他安德烈,尽管这不是他的真名。我习惯了这个名字,我和他在柏林认识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在他的许多面孔里,这是他选择向我展示的第一个侧面,第一印象总是很难改变的。在这个故事里,我还是继续把这位短暂到访柏林的陌生人叫作安德烈。

这也是你的故事,毕竟你很快会成为我,而我是他,最终,我希望,你也会变成他。

作者有话说:

[1] 二战早期由丘吉尔创立,即后来的军情六处,“军情六处”这个名字是SIS众多名字中的一个,也是最广为人知的,直到今天还在用。

第二章

1952年的柏林,情报既值钱,又不值钱。满街都是,字面意义上的。墙再过九年才会建起来,轻轨和地铁连通东西柏林,谁都能在四个占领区之间轻松往来。咖啡厅里挤满了兜售小道消息的可疑家伙,只要付钱,他们就是英国的可靠密探,要是克格勃宣布加价,他们马上变成苏维埃的忠实盟友,他们也乐意为法国、波兰、意大利和东德服务,取决于今天打开钱包的是谁。这些人卖的多数是垃圾,有时候外勤们急于凑数,会买些真假不明的闲言碎语来应付上级。安德烈就在这种地方狩猎,固定在两个地点撒网,一个是开在美苏占领区边界的“科隆”咖啡店,另一个是法国占领区深处的“麻雀”咖啡店。他对待价而沽的小道消息不感兴趣,他想要的是人,向来都是。

其他阵营的情报官显然也有同样的主意。“科隆”咖啡店是英国、美国和法国间谍的传统领地。安德烈的苏联同行更偏爱“麻雀”咖啡店,通常是一个人来,坐在靠近厨房门的那张仿三十年代剧场招贴画下面看报纸。这个俄罗斯人表面上在东柏林经营一家玻璃工艺品店,实际上是克格勃的常驻特工,工作名是“科里亚”,军情六处给他的绰号是“水晶”,三十三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1949年来的柏林,在这里躲过了斯大林时代最后的风暴。这位“科里亚”未婚,喜欢长跑,不抽烟,但是喝酒,曾经和一个捷克姑娘同居,不过在莫斯科中心的干预下分手了。安德烈知道这一切,完全得益于军情六处柏林站整理的档案和监视报告,可以肯定克格勃也专门为安德烈单独设置了一个类似的文件夹,塞满用长焦镜头偷拍的照片和枯燥的监视记录,“目标早上8时进入面包店,8时07分走出上述面包店”,“目标常于周二17:00-19:00时出现在斯皮特马克地铁站附近”,诸如此类。“水晶”和安德烈几乎从未交谈,每次见面都非常礼貌,点头,微笑,轮流为对方的咖啡付账,好像一对曾经亲密、却因为多年积怨而再不来往的朋友。在柏林这么拥挤的地方,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友好共存的关系,免得擦出火花,引燃堆积在舞台下面的炸药。

安德烈等的人来了,一个戴贝雷帽的高个子,穿着一件毛呢外套,剪裁精致,但已经很旧了,手肘处有块补丁,尽力选了最接近原本颜色的布料,但还是很突兀。这个男人并没有走进咖啡店,而是在落地窗外路过,站了两三分钟,抽完了一支烟,到路对面的报摊去买了一份《新德国》,走了。这是可以见面的信号。安德烈等了五分钟,结账离开,科里亚坐在原处没动,目光一直粘在他背上。

有人在跟踪他,当然有了,安德烈在柏林永远都有尾巴,这无所谓,在路上就能甩掉。戴贝雷帽的人大步走进地铁站,安德烈走向轻轨。他们会在火车总站见面,要是苏联人还跟着,那就下来,步行到波茨坦广场。如果戴贝雷帽的人手上的报纸不见了,这意味着他认为情况过于危险,会面取消。

两人夹在稀疏的旅客里,前后走出火车站,戴贝雷帽的男人腋下仍然夹着卷起的报纸,匆匆走向河岸,消失不见。安德烈慢慢穿过车站前的广场,那里空旷荒芜,零零碎碎散落着用途不明的壕沟和草率补上的弹坑,水泥已经开裂凹陷,中间有一汪肮脏的积水,湿漉漉的车辙在泥里互相交错。七年前,盟军的B-17轰炸机曾经从这里飞过,掷下燃烧弹。安德烈抬起头,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灰蒙蒙的天空看,直到路过的人们不停投来疑惑的目光,才继续往前走。

河边丢弃着更多砖块和折弯的钢筋,在胜利日前后的混乱里,为了快速给车队开路,士兵都草草把瓦砾铲到一边了事,它们就这么留在原处,被野草覆盖,无人负责。戴贝雷帽的男人坐在唯一一张存活的长椅上看报纸,安德烈在他旁边坐下,看着河水轻轻拍打淤泥。对岸有个母亲推着婴儿车慢慢走过,绑在把手上的蓝色缎带随风摇摆。

“下午好,君特。”

“他死了,是吗?汉斯暴露了。”

安德烈闭上眼睛,数了两秒,再睁开。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会反复被问类似的问题。这位名叫君特的线人在斯塔西工作,能从不止一个途径打听到小山羊的死讯,没必要撒谎,“是的,但是€€€€”

“我不干了。”

“我完全理解你的感觉,君特,但让我们先€€€€”

“我退出,就这样。我同意帮你的时候就说过了,我只想赚点外快,没打算挨子弹。”

“非常合理的想法,君特,我和你一样震惊,也很难过,不如休息两个星期,我们再谈下一步。”

“没有下一步。我本来不应该再和你见面的。”他按了按帽子,尽管风并不大,“听着,我挺喜欢你的,也不讨厌英国人。我只是不能继续冒险了,我妻子下个月就要生了,你明白吗?你们不见得会替我照顾她。”

他是对的,所以安德烈没有说话。过了五分钟,焦灼不安的斯塔西军官站了起来,急着离开。安德烈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对方站住了,可能已经猜到情报官想问什么,这个问题从两人见面开始就一直悬在半空中,现在是掉下来的时候了。

“你知道是谁对汉斯下手的吗?就算只是猜的,也请告诉我。”

君特抿了抿嘴唇,好像吃到了有强烈苦味的什么东西,但碍于礼貌不能吐出来。他跺了跺靴子上的泥,看了看地面,再看了看河水,这才把目光转向安德烈:“我不敢说我确切知道,但我有种感觉。”

“我一直相信你的直觉。”

“来了个新人,在上面。”君特告诉他,指了指天空,好像斯塔西指挥部设在那里似的,“三十四岁,或者三十五岁,比我年轻,德国人,不过是莫斯科直接指派的,他自己不久前刚从莫斯科回国,‘在那边读书’,听说是这样。像个幽灵,至今还没人和他说过话,办公室总是关着门。他的命令都是深夜发的,让我们去这个或那个地方逮捕‘帝国主义间谍’,十次里有九次能抓到。我绝对不相信他能从锁着的房间里推测出这一切,我认为他在你们或者美国人‘家里’招揽了地鼠,而且职位不低。”

“也没有名字吗?”

“他让别人叫他‘赫尔曼先生’,应该不是真名。”

“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事吗?多不起眼都可以。”

君特皱起眉,思索了一会,摇摇头。

“谢谢你,君特。”

德国人点点头,没有道别就走了。报纸留在长椅上,页边还有手指摸出来的汗渍。安德烈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双手放在大腿上,挺直腰,注视着河水。情报网坍塌起来就像骨牌,一小块倒下就能引发连锁反应。君特是他在斯塔西里面的最后一双眼睛,尽管不在高位,但在预警突击搜查的时候很有用。谁是这个深夜里开枪的不速之客?害他的羊群四散奔逃。“赫尔曼先生”?莫斯科直接指派?没人见过,像个幽灵?

河对岸的母亲折返了,走得比刚才匆忙,安德烈思忖她是哪一方的眼线,谁说得清楚呢?柏林到处都是窥视的眼睛。他起身离开,边走边小声哼唱《空中骑士》[2],手指在裤腿上打节拍。他焦虑的时候总是这样。

€€€€

安德烈刚来柏林的时候,这地方是个废墟,各种意义上都是。战前建立的情报网已经不存在,线人死亡一大半,剩下的行踪不明。军情六处搬进了奥林匹克体育馆,中情局悄悄占据了弗伦街的一栋红砖建筑。而克格勃€€€€当时还叫内务部€€€€早就在卡尔斯霍特安营扎寨。英国人还在慢吞吞地修复碎裂的窗户和被弹片击穿的屋顶,克格勃已经耐心地织好了庞大的情报蛛网。

公平而论,五十年代不是军情六处状态最好的时候。战争刚刚结束,伦敦虚弱又吝啬,每个便士都要拿去润滑生锈的财政齿轮,喂养间谍花费不菲,战时英雄们也厌倦了这种见不得光的游戏,要不就去更体面的部门另谋高就,要不就回到乡间大宅一心一意养马。总部的气氛就像散场之后的剧院后台,音乐停了,大家都在收拾私人物品,撤下道具,关灯。

可是铁幕的交响曲还在继续,每分钟都变得更响亮,大号和定音鼓是红军,小提琴和钢琴敲出克格勃的主题旋律。美国人也登场了,只带了吉他,格格不入,还比任何人都吵闹。舞台中央再也没有英国的位置,可怜的岛屿被挤到边缘,时不时敲一下三角铁。法国甚至不在舞台上,戴高乐在聚光灯外大声抱怨,也许有人听,也许没有。

按照这个比喻说下去,柏林应该是什么?柏林是舞台本身,所有灯光都打在上面,太多灯光了,观众甚至看不清乐队,乐队也看不清对方,尽管他们都努力眯着眼窥视对面的乐谱。我们总是怀疑对面偷偷运来了新的布景,但又不能确定,只好在幕后悄悄打探,同时极力否认自己在偷窥。打架是不可避免的,偶尔打到台前,观众也许会鼓掌,也许大声喝倒彩,双方都练出了厚脸皮。

不难想象军情六处为什么看上安德烈,一个服役超过五年的皇家工程兵,德语足够好,可以应付这个被击败的敌国首都。他平日被关在空军基地里,偶尔在上级军官监督下到市区里架设电线。因为反复被情报部门借走当翻译,军官们决定让他留在那里。安德烈很快当起了信差,脱掉军队制服,换上旧衬衫和不合身的长裤,打扮得像个柏林人,在这座被炮火夷平的城市里钻来钻去。

1949年底,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线人,是个在地下酒吧认识的波兰飞行员,两个弟弟都死在了卡廷森林,需要为心里针对俄罗斯的仇恨找一个出口。他仔细向安德烈解释苏联战机的编队和呼号,定期送来中队调动安排,手写的,整齐又详细。安德烈这时候才开始学外勤该有的“技艺”,怎样在通讯被监听的情况下和线人沟通,怎样使用死信箱,怎样藏匿缩微胶片,诸如此类。他和波兰人选定苏联占领区里的一座穹顶坍塌的教堂做接头地点,里面散落着布满弹孔的巨大石砖和烧焦的木头。波兰飞行员会把紧紧卷起的纸条塞进石板的缝隙里,那块石板上压着倒塌的柱子,看似无法移动,实际上靠近左下角的地方有一道足以伸进半只手掌的缝隙。安德烈拿走纸条,留下钞票,美元,不是德国马克。

1950年1月20日,波兰飞行员返回华沙,再也联系不上。安德烈预定1月31日正式退役,本不该继续留在德国,但行动处处长霍恩斯比扫开了官僚主义的障碍物,把他留在了柏林,放手让他捕捉新的羊群。安德烈在柏林过了二十八岁生日,礼物是微薄的月薪,还有大使馆里的一份新档案,职务是“电工”,当时在柏林的情报官全都挂着虚假的职位,秘书,翻译,记者,英文教师。毕竟,雇佣他们的军情六处在官方文件上也并不存在。

尽管情报官都喜欢宣称自己怎样的人都能对付,一个特定的情报官似乎总是倾向于招来某种特定性格的人。有人擅长编织云朵,所以总是引来理想主义者;另一些人善于擦出火星,于是更受到行动家的信任。有人偏好羞涩的学者,有人专门拉拢水手和码头工人。安德烈喜欢把敌人拉进怀里:斯塔西、苏联军事情报局、红军柏林指挥部的下级军官,所有那些高傲的,沉默的,狡诈的,警惕的,和他一样爱玩这个游戏的。他哼着歌慢慢接近,邀请他们跳舞,悄声细语安抚他们,用柔软的绳索套住他们的脖子。

这里面,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例外。

作者有话说:

[2] Rider in the Sky,1940年代英国流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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