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的孩子们 第3章

“这和兴趣没有关系。”奥尔洛夫少校放下报纸,“要是你的履历表上写着‘德语’,他们就会把你丢到柏林,你会不得不和那些爱抱怨的斯塔西混在一起,坐在一个随时会被核弹炸平的热水锅上。所以,不行,菲利克,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可是瓦西里——”

“尼古莱叔叔有他自己的小算盘。在他的部门看来,德语国家就和挤满了肥雉鸡的狩猎场一样,但你不走那条路,儿子,要是你决心要学一门外语,那就法语。”

菲利克起码工作了六个月之后才明白父亲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那就是“这样我铺下的人情网络才能照顾到你”。在克格勃,外语技能就是职业选择,取决于人们对局势的判断,没有人希望被分配到资源匮乏的孟加拉和缅甸办公室,所有人都想挤进负责搜集北美情报的第一总局第一部门,或者负责英联邦国家和北欧的第三部门。要是学生选了一门“正确”的语言,更有可能在这个庞大的机构里扶摇直上,取决于毕业这一年苏联正和哪个国家交恶或者交好了。菲利克完全没有兴趣迎合克格勃的喜好,但学会法语意味着他能看懂父亲锁在书房里的报纸了,所以也乐于从命。

对大部分苏联学生而言,教育到九年级就宣告结束,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匆匆逃离学校,到工厂当学徒,给苦苦挣扎的家里带回去一点额外的钱,早早学会酗酒,没到三十五岁就死于肝病。克格勃的孩子们还会继续在中学读一年,之后要不就去国际关系学院,要不就去对外情报学院,也就是所谓的101学校。这个神秘的地方每年只收一两百个学生,还得和来自其它卫星国的年轻人竞争。这还不是最难的地方,最难的是情报学院不接受申请,你只能等它来邀请你,没人知道情报学院的入学评判标准到底是什么。

知道瓦西里被101学校录取的时候,菲利克心里那根捉摸不定的小刺又翻搅了一下,钦佩只占很小一部分,更多是嫉妒和不安,生怕自己追不上这个快车道上的榜样。这也意味着从下个学期开始他就见不到瓦西里了,情报学院采用寄宿制。

瓦西里中学毕业的这个暑假,父亲邀请安德罗索夫一家到黑海边的“达恰”去度假,邻居欣然同意,多半是看在黑海份上。这两个克格勃军官在餐桌上除了情报学院就没有别的话题了,他们两个是同一年入学的,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对窗外的同一株开满白花的花楸树记忆犹新。尤莉娅可不那么高兴,她想待在莫斯科,说是想看夏季音乐会,只有菲利克知道她是想到男友阿列克谢家里去。尤莉娅最后还是被拽来了,天天窝在门廊上生闷气,一旦有人想和她说话就假装在看书,要是对方还不识趣闭嘴,她就直接冲进卧室,砰地摔上门,到晚饭时间也不出来。

菲利克感同身受,他只想独处。上个月他就满十五岁了,整个身体都在背叛他,衣服没有一件是合身的,体毛和胡子让他觉得尴尬。而且变声期也到了,菲利克本来话就不多,现在越发沉默,好像只要一张嘴就会有蟾蜍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瓦西里一整个夏天都在拿这件事取笑菲利克,就像逗弄一只全力在墙角里蜷缩起来的小狗。

瓦西里毋庸置疑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菲利克遗传了父亲的身高,现在差不多能平视瓦西里,但对方有游泳运动员的宽阔肩膀和胸膛,看起来比菲利克年长不止五岁。刚刚脱离了中学的校规限制,瓦西里又一次把头发留长了,卷曲的棕色鬃毛盖过后颈。安德罗索夫少校对此颇有微词,但没再拿出剪刀。体操队的安娜已经是过去式了,瓦西里又换了两个女朋友,菲利克知道她们是谁,甚至知道分手的理由,但又假装毫不知情。他正在努力拆解自己以往对瓦西里的崇拜,从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长兄的阴影里逃出来。

瓦西里每天早上在二楼的公用浴室里刮胡子,用的是英国贸易代表送给他父亲的剃须膏,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杉气味。菲利克像个笨拙的猎人,守在卧室门口,等瓦西里下楼去了就悄悄潜进浴室,锁上门,从柜子里取出那瓶剃须膏,抹一点在手背上,深深呼吸。他自己的胡子并不比柔软的汗毛更明显,还不需要每天刮。菲利克摆弄盥洗台上的剃刀,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刀锋,试探着刮掉嘴唇周围初生的毛发。然后带着一种莫名的内疚感拧开水龙头,用力擦洗皮肤,直到冷杉的味道彻底消失为止。

时间在黑海边失去价值,可以随意浪费在石滩上。太阳晒暖了鹅卵石,就算穿着鞋也能感觉到那种热量。瓦西里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躺在被阳光晒暖的礁石上睡觉,往往是游泳回来,湿淋淋的,只穿着短裤,不由分说地把正在看书的菲利克挤到毯子外面,仰面躺下,用手臂遮住眼睛。菲利克抱怨他把水溅到书页上,伸手推他的肩膀,试图夺回毛毯的使用权,瓦西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故意不理睬菲利克。

阳光猛烈,菲利克躲进礁石凉爽的阴影里,双手压着书,但许久都不翻页,偷偷看着瓦西里,从下巴到喉结,然后是胸口和腹部的平滑曲线,再到泳裤边缘因为髋骨而形成的阴影。菲利克想悄悄爬过去,把鼻尖埋进瓦西里的颈窝里,确认他闻起来是不是像杉树和海水。海浪在不远处抽打着石头,菲利克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礁石一起震颤。他低下头,胡乱翻页,盯着沾上了水渍的书页,深深呼吸。

父亲雇来的厨师要赶回十几公里外的家里去,所以晚饭总是早早开始。瓦西里从第一天起就坐在菲利克旁边,餐桌是设计给四个人用的,不是六个。大家挤成一团,分享番茄浓汤和炖牛肉。瓦西里的膝盖偶尔在桌下碰到菲利克,当他伸手去拿面包的时候,手背擦过菲利克的前臂。菲利克一整晚都不敢和其他人对视,担心别人一眼就能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吃得比一只金丝雀还少。”瓦西里轻轻撞了一下菲利克的肩膀。

菲利克摇摇头,没答话,不想听见自己古怪的嗓音。

“在外面晒太久了吗?”瓦西里问,没等菲利克回答就侧过身,把手放到他额头上。他的掌心温暖,菲利克整个人僵硬起来,连呼吸都停住了。瓦西里显然没预料到这个反应,迅速收回手,耸耸肩。菲利克瞥了一眼其他人,父亲和尼古莱叔叔谈论着约翰逊总统和柯西金 不久前的会面,每说两个字就喝一口酒。尤莉娅和她妈妈在争论关于音乐会的什么事,没有人留意到男孩们的小动作。瓦西里推开椅子,抓起打火机和烟盒——抽烟是他最近几天才开始的新嗜好——穿过厨房的侧门出去了。

到了深夜,一切都变得更糟了。他的大脑和身体一起密谋陷害他,用灼热的斑斓梦境折磨菲利克,把他带到礁石上,空荡荡的更衣室里,卧室门外,夏令营的篝火旁。瓦西里总是在那里等他,菲利克颤抖着醒来,又热又粘,汗水沾湿了睡衣。他疲惫地爬下床,没有开灯,在昏暗的房间里摸索着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整栋“达恰”静悄悄的,天将亮未亮,海和天空融成一团墨蓝色的混沌流质。菲利克坐在床边,披着毯子,呆呆地看着窗外。

瓦西里也经历过这些吗,尤莉娅呢?他们梦见的是谁?

菲利克裹紧毯子,走到房门边,呼了一口气,拧开把手。走廊铺的是地砖,毛毯拖在上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瓦西里的房间在走廊对面,楼梯旁边的那一间。菲利克站在那扇门前,指尖轻轻抚摸门把手,金属光滑而冰凉。

楼下的钟敲响了四声,羞愧和恐惧的忽然爬上他的后颈,像一条细长的、鳞片冰冷的双头蛇,菲利克逃跑了,织着深色花纹的毛毯飞快地擦过地砖。男孩爬到床上,脸埋进枕头里,蜷缩起来,紧闭着眼睛,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6章

第二天菲利克醒得很迟。他抱着待洗的睡衣偷偷摸摸下楼的时候,钟敲了十一下。房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到海滩上去了,菲利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快步走向厨房,准备穿过侧门到洗衣房去,刚进门就僵住了。

瓦西里在厨房里抽烟,皱着眉看摊开在餐桌上的报纸,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冲菲利克笑了笑:“早。”

菲利克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跟他们说你发烧了,否则我妈妈就要把你拽去打沙滩排球了。”

“谢谢。”

“你发烧了吗?”

“应该没有。”

“那就好。”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一声叹息,瓦西里摁熄了烟,看着菲利克,好像他是一头随时会撒腿逃跑的鹿。菲利克略微踮起脚尖,远离厨房的冰凉地面,他没有穿鞋。抱在怀里的睡衣犹如冒着烟的罪证。楼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扇窗开着,被海风吹得砰砰作响。瓦西里的目光让他浑身发烫,也许他真的发烧了。菲利克犹豫着迈开脚步,像是在泥浆里跋涉,绕过餐桌,推开侧门,如释重负地踏进昏暗的洗衣房,把睡衣泡进水槽里。

他回到厨房的时候瓦西里已经点了一支新的烟,烟雾在两人之间拉起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又被窄窗外漏进来的阳光刺穿。菲利克在瓦西里对面坐下,这个位置平常是父亲的。餐桌上的面包篮里有早餐的残余,撕得七零八落的面包,硬邦邦的小块奶酪,一个熟过头的无花果。菲利克先吃了无花果,牙齿轻易地撕开柔软果肉,汁水甜得近乎辛辣,从嘴角滴下来,他随手擦了擦,舔去沾到手上的深色汁液,继续咀嚼,好像这是某种巫术仪式,不能中途停下。瓦西里依然盯着他,呼出一口烟,光线又变得浑浊起来。

菲利克咽下最后一小块无花果,用茶巾擦干净手指。两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仿佛这场复杂的进食表演是他们共同完成的。菲利克伸手去拿面包的时候,影子触到了瓦西里的手臂。菲利克屏住呼吸,真切地想象起皮肤的温热触感。瓦西里的视线仍然在他身上,越发沉重,菲利克不由得往前弓起肩膀:“停下。”

两人都愣了愣。瓦西里把烟按在桌子上,火星在扭拧几下之后就熄灭了,在木头桌面上留下一小圈黑色的灰烬:“抱歉,我该开窗的。”

菲利克想说的并不是香烟,但不知道从何解释,只好沉默。他已经没有胃口了,把面包放回原处,含混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借口,准备逃跑。瓦西里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菲利克站住了,在厨房门口看着他。

“我后天就要回莫斯科去了。”

菲利克不知道该说什么,神经质地点点头,再次逃向楼梯,年长的男孩又一次叫住了他。

“我们到沙滩上去。”瓦西里说。

要是他当时停下来想想,这句话未免说得有点古怪。不是“到沙滩上去好吗?”,也不是“你想去散步吗?”,而是一个陈述句,仿佛他们好久之前就约定这么做。菲利克犹豫了一会,转身走向前门,瓦西里跟在后面,脚步很轻,不仔细听都难以察觉。

充当小路的木板在一块礁石前面分岔,男孩们心照不宣地往左,避开大家常去晒太阳的沙滩,走上一个荒芜的缓坡,木板没走多远就消失了,铺这条路的人显然不认为会有人愿意到这边来。布满孔洞的黑色石头之间长出针状的盐碱植物,菲利克赤脚走在上面,因为不时的刺痛而瑟缩一下。谁都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说话,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瓦西里伸出手,拉住了菲利克的手肘。

“嘘。”菲利克回头的时候,瓦西里悄声说,“你看。”

菲利克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瓦西里想让他看的东西,礁石凹陷处的一个鸟窝,干草里有三只嗷嗷待哺的海鸥雏鸟,还没长齐羽毛,对着天空大大张开带有斑点的喙。亲鸟不在,应该是觅食去了。

“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可能会见到海鸥怎样喂小鸟。”

菲利克此刻丝毫不关心海鸥。瓦西里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几乎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菲利克深吸了一口气,既想挣脱,又想靠近。瓦西里的呼吸洒在他的后颈上。菲利克从海鸥窝上移开目光,转过头,看着瓦西里。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菲利克能清楚地闻到冷杉的气味。瓦西里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一缕长得太长的棕色卷发落在颈侧,只要菲利克愿意,伸手就能碰到。

“你还好吗?”瓦西里问。

菲利克转身抱住他,用力搂紧,脸埋在瓦西里的颈窝里。对方迟疑了好一会,抬起手,上下抚摸菲利克的背,什么都没有说。阳光烧灼着礁石,蒸出一股盐和海藻的腥味,但菲利克发起抖来,像是站在雪地里似的。也许瓦西里早就看出了他心里那根无以名状的尖刺,甚至比菲利克知道得更早;又或者他毫不知情,只是把菲利克当作性格孤僻的弟弟看待,容忍他的怪异行为,就像容忍尤莉娅的乖戾脾气一样。菲利克想开口问个究竟,也想干脆抓住瓦西里的衣领,冲他大喊大叫,但最终只是收紧手臂,抓着瓦西里的衣服。

“我只是去上大学,不是上前线。”长久的沉默之后,瓦西里说,带着一丝笑意。

菲利克咕哝了一句什么,也许是“我知道”,也可能是“我不在乎”。瓦西里的把手放到他的后颈上,轻轻摩挲,直到菲利克停止颤栗。

“好点了?”

并没有,但菲利克点点头。

瓦西里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把他推开,端详菲利克的脸,不知道想在上面寻找什么。过了几分钟,他笑了笑,食指指节刮了一下菲利克的脸颊,后退一步,彻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能叫你小老鼠了,你可能很快就会长得比我高。”

“我讨厌这个绰号。”

“所以我一直这么叫你。”

菲利克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崩断了,一根老化的琴弦,他一直视而不见。在这片荒芜的岩石上,昨晚深夜促使他跑到瓦西里门前的勇气忽然又回来了,他有权把话说清楚。“瓦西里——”

年长的男孩摇摇头,打断了菲利克尚未成型的句子,四处张望了一下,除了石头和海鸥,周围什么都没有。他握住菲利克的手,用力攥了攥,放开。“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可以?”

“我不知道。也许过两年,等你也到101学校来的时候。”瓦西里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海风盖过去,“在此之前,完全忘记这件事,好吗?不要告诉别人,要是你给我写信,一个字也不能提起,因为首先读到信的一定不是我本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菲利克?”

克格勃的孩子不可能不明白,但菲利克选择不说话。海鸥飞回来了,在他们头顶盘旋,不敢下来。雏鸟叫得越发急切,在窝里互相推挤,拍打着还没有羽毛的光秃翅膀。瓦西里转身下坡,向石滩的方向走去。菲利克半途回头,看着放下戒心的海鸥降落在岩石上,开始喂饥饿的小鸟。

“这些鸟儿太胆小了。”瓦西里评论道。

“对。”菲利克附和道,“太胆小了。”

沙子里贝壳的锋利边缘割伤了脚底,菲利克倒抽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潮湿的热空气和海水散发出来的泥腥味让他头晕。其他人的影子在远处出现,模模糊糊的,仿佛海市蜃楼。没有人在打排球,大家都躺在两把巨大的遮阳伞下面。尤莉娅先发现了他们,抬起手,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瓦西里朝妹妹挥挥手,回头问菲利克想不想去游泳。

“不了,我回去睡一会,也许真的有点发烧。”

瓦西里看起来并不相信,但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在木板路的尽头分道扬镳,年长的男孩走向大海,菲利克独自返回空无一人的“达恰”。夏天总是这样结束的,未说完的话和没打算兑现的承诺像大小不一的卵石那样混在一起,被海浪冲过去就再也找不到了。

——

几乎可以说理所当然地,下一个暑假来的时候,瓦西里并没有回来。那时候捷克的动荡春天余波未散,坦克开进了布拉格。苏联人藏得很深的怒气快要烧到表面上来了,莫斯科的众多大学里传出了一些嘀咕,很快就回归沉寂。父亲又不见了,当然是出差去了,菲利克过了好几天才知道。第一总局派了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来敲门,递给菲利克一叠卢布和一张纸条,上面是父亲的字迹,写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他十六岁了,不适合再哄进笼子里,因此没人叫他到安德罗索夫少校家里去,但总部每天都会派人过来监视他,有些人假装帮他带吃的,聊几句闲话;另外一些人连借口都不找,直接命令他开门,进来巡视一圈,确保菲利克没有在桌子底下窝藏美国间谍,这才离开。

非常偶尔地,比如在昏昏欲睡的四月下午,他动过给瓦西里写信的念头,可以用“我最近想起了两个夏天以前的海鸥”开头,情报学院的审查员一定看不懂。但是这有什么必要呢?他并不指望瓦西里会回信。学校里似乎并没有因为瓦西里毕业了而显得有什么不同,菲利克仍然独来独往,让他高兴的是普利亚科夫也走了,他再也不用心惊胆战地穿过走廊了。

接着找上他的是克格勃。

除了父亲和尼古莱叔叔之外,这是菲利克接触到的第一张来自总部的面孔,一位胖胖的老先生,戴着一顶边缘磨损的贝雷帽,西装下面居然穿着格子背心,像极了菲利克在小说插图里见过的猫头鹰。老猫头鹰没有问菲利克的名字,却对他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他在青少年游泳预选赛里的糟糕名次。他开车带菲利克到使馆区的咖啡店去,用法语和他聊天,劝他多吃蛋糕,笑眯眯的,菲利克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令他大感兴趣。老猫头鹰和他谈小说、花样滑冰和天气,自始至终没有提到101学校,更没有提起克格勃。一直到回家之后,菲利克才意识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只是在日历上做了个标记,以便数日子。为防万一,他也申请了国际关系学院和列宁格勒大学。菲利克其实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从他有记忆以来,面前的哪一条路似乎都只有克格勃这一个终点。拿走这个路标的话,他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然后,在长久的等待之后,1969年六月底,菲利克·奥尔洛夫接到了克格勃对外情报学院的入学通知。

第7章

在离苏黎世659公里之外的一间昏暗的办公室里,瓦西里注视着打火机。

这是1989年 11月9日下午,四点刚过,天空已经变得暗暗沉沉,灰色混着浑浊的深红,像是泼上了脏血。房间里没有开灯,他不敢。有史以来第一次,斯塔西在东柏林变成了被围困的猎物。愤怒的柏林人会往亮着灯的窗户里扔砖块,甚至自制的燃烧瓶,昨天晚上有个秘书冒险开灯找文件,没过几分钟窗户就被石头砸碎了,要是往左边偏几厘米,就会击穿那个可怜人的脑袋。

瓦西里弹开打火机盖子,又合上,如此重复几次,这才点了最后一支烟。香烟和酒都快没有了,没人敢出去。一楼的十几个打字员前天走了,再也没回来上班。莫斯科已经下令撤走了一大半克格勃的外勤,只留了几个有外交身份的军官,盯着惊慌失措的东德情报机关,免得这位小表弟做出什么蠢事。窗外短暂地传来一阵噪音,瓦西里立即把手伸向放着枪的抽屉,但那不过是一辆车,大概是在绕开重重路障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瓦西里深吸了一口烟,珍惜着尼古丁刺激鼻腔和肺的感觉,冲灰蒙蒙的窗户呼出烟雾。菲利克从来不抽烟,瓦西里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位三十九岁的克格勃上尉把银质打火机翻过来,就着太阳余晖读上面的刻字。“赠瓦西里,来自F”,干巴巴的,而且语焉不详,万一他们之中哪一个被关进了卢比扬卡监狱,这个打火机和上面的刻字都没法成为牵连对方的证据,菲利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更狡猾,没有人比瓦西里更清楚了,他花了将近二十年才看透那副天真的男童子军面孔下面藏着的心思。狡猾之余,这个曾经的邻家男孩还很谨慎,耐性惊人。黑海边那个暑假之后,这只小老鼠真的没有给他写过信,一封都没有。如果不是爸爸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瓦西里可能要迟好几个月才知道菲利克中学毕业之后去了哪里。

101学校的宿舍都是四人一间,不允许锁门,克格勃和它所依附的国家一样,认为私人空间和包藏祸心是挂钩的。分配到靠窗床铺的人比较走运,因为外面就是两位父亲念念不忘的花楸树。春夏时节像伞一样撑起一树白花,花枯萎之后挂出成串的、小小的鲜红果实。菲利克住在三楼,左侧靠窗的那张床。他来得最早,其余三个室友都还没出现,瓦西里在半开的门外站了几分钟,看他整理衬衫,然后才敲了敲门。

菲利克抬起头,打量着他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瓦西里担心对方不认得自己,但菲利克很快露出微笑:“你把头发剪短了。”

“你更喜欢原来的样子吗?”

“我没什么偏好,又不是我的头发。”

“我发现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变得伶牙俐齿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你没留意而已。”

也许他真的没留意。瓦西里印象中的菲利克还是两年前那个局促羞怯的十五岁小弟弟,没开口之前就先红了耳朵,像等待受罚一样盯着地板。瓦西里可怜他,又忍不住想逗他玩,尤莉娅形容说这简直就像训练家猫跳火圈一样不道德。目前这个站在情报学院宿舍里的年轻学生已经挣脱了少年时期粘乎乎的虫蛹,蓝眼睛直视着瓦西里,再也没有以往那种畏怯的神色。瓦西里一直都知道邻家小男孩崇拜自己,他暗地里享受这种崇拜,因为菲利克看着他的时候如此专注,就好像世界上除了瓦西里,再也没有值得关心的东西了。

“别管这些了,你还有很多时间。”瓦西里朝散落在床上的衣服打了个手势,“我先带你到处走走。”

菲利克再次笑起来,还是那种男童子军般的笑容,毫无戒心,和小时候瓦西里邀请他去滑冰时一模一样。菲利克把行李箱推到床底下,走到瓦西里身边,他们现在真的差不多一样高了,但菲利克就像他那位过世已久的钢琴家母亲,给人的感觉好比瘦削的鹳鸟,连那种略带好奇的神色也很相似。两人彼此对视了一会,瓦西里能感觉到海鸥的阴影落在两人之间,思忖着谁会先提起这件事,自己还是他。瓦西里踌躇了几秒,做了个“过来”的手势,菲利克顺从地往前一步,瓦西里把他拉进怀里,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放开。

“我很高兴你来了。”

“我也是。”菲利克移开目光,耳朵变红了,在瓦西里面前,他终究还是个小男孩,“那么,你准备带我到哪里去呢?”

——

菲利克不记得他自己的母亲了,瓦西里却还有印象。大概是他四岁的时候,妈妈时常提到对门的阿莱莎,因为“她有传染病,离她远一点”,也因为“可怜的阿莱莎,才那么年轻,不知道活不活得过冬天”。

有一次他跟着爸爸送威士忌到对面去,父亲们躲在厨房里低声说话,把小瓦西里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和菲利克一起玩”。瓦西里爬到沙发上,尽量远离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幼童,菲利克自己在地毯上打滚,捡起不知道什么东西往嘴里塞,绕着落地灯爬了几圈,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瓦西里走来,张开双臂。

“走开。”瓦西里告诉他。

菲利克露出大大的笑容,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不知道想说什么,又往前迈步,被自己的脚绊倒了,瓦西里及时跳下沙发扶住他,免得小男孩磕断刚刚长出来的乳牙。就在这时候卧室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袍的女人出现在那里,形销骨立,凹陷的眼眶像两口盛满阴影的井,暗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菲利克在地上翻了个身,看到妈妈,咯咯地笑起来,坐在地上,又伸长手臂,等着母亲来抱起他。但阿莱莎后退了半步,勾了勾嘴角,看起来更像哭泣,而不是微笑。她对上瓦西里的目光,冲他眨眨眼,就好像瓦西里和她分享了同一个秘密似的,尽管瓦西里还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她重新关上门。瓦西里半跪在原地,盯着那扇木门,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菲利克拉扯他的手臂,爬进他怀里,把拇指放进嘴里。瓦西里心不在焉地拍打他的背,就像在家里对付妹妹那样。尤莉娅哭起来比防空警报还刺耳,至少菲利克很安静。

后来在瓦西里的记忆里,阿莱莎的模样逐渐变得缥缈起来,掺入了想象的扭曲,甚至变得有些恐怖,像一张发了霉的照片,色块和斑点之间模糊地透出鬼魂般的影像来。他觉得菲利克多多少少也继承了这种幽灵般的特质,可以同时存在于身边,但又不真的在那里。恰好这种特质也和菲利克所接受的训练非常吻合。他从没告诉过瓦西里自己被分配到哪里,但只要你观察得足够认真,总会认出被特勤处选中的士官生。他们都能把至少一门外语讲到无懈可击,而且拥有特殊许可,可以借阅图书馆里不对其他学生开放的西方小说和报纸。摇滚乐和外国作曲家的交响乐理论上来说是禁止的,但大家都从黑市上买来磁带偷偷听,只要没人告发,教官们也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靠目光呆滞的军官收集剪报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这些年轻学生都是未来安插在各国使馆和商会里的漂亮鸟儿,克格勃给他们的羽毛染色,撒上一层帝国主义者会欣然接受的精致糖粉,以便招揽线人。这一招在英国和西德都成功过,没理由不复制到其他战场去。

按照这个比喻说下去的话,瓦西里就是苏联境内的猎鸟人,负责防止北约国家对苏联采取同样的战略。学校从第一总局邀请来现役军官,教他们跟踪、绑架和刑讯逼供,当然克格勃不喜欢把刑讯称作刑讯,在瓦西里的课程里,它的名字叫“调查辅助技巧”。作为实地练习的一部分,瓦西里和其他士官生去年拜访了一次卢比扬卡监狱,在单向玻璃的另一边看反间处的审讯官是怎样“辅助”嫌犯招供的。两三个士官生不安地熬了十分钟,终究移开了目光。瓦西里不为所动地看了下去,这将会成为他的工作,一点点血和苏联的安危比起来算不上什么。爸爸一向喜欢在餐桌上对西方的报纸大加嘲笑,认为那些抨击苏联“残忍”的英美政客全是软弱的蠢蛋。

菲利克从未对政治发表过任何见解,表现得就像个温顺而忠诚的信徒。好吧,除了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张东德逃兵的照片莫名其妙地让他极其不安。但小孩总会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不是吗?尤莉娅一度非常害怕蛾子,深信这些昆虫会在她的耳朵里产卵,然后吃掉她的眼睛。瓦西里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疑的。然而。

他的思绪卡在这个“然而”上面。在东柏林的这间弥漫着末日气氛的办公室里,最后一点从窗外来的光线已经消失了。烟快要烧到手指,吸不了两口了。瓦西里一动不动地坐着,觉得自己像是困在了战壕里,漆黑,寒冷,没有补给,也没有援兵。他丢掉烟头,用鞋底碾灭,把手探进外套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封。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