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的孩子们 第4章

信封上一个字都没有,但瓦西里知道这是谁寄来的。信纸似乎很厚,很可能折了三折,隔着信封都能摸到它略微凸起的边缘。也许是认罪书,也许是情信,他不想知道,不想再和菲利克扯上任何关系。

瓦西里猛地抓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把信封凑到颤动的火焰上方。难道这不是最合适的解决办法吗?用菲利克的第一份礼物,来毁掉这最后一份礼物?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把打火机摔到地上,胡乱把信封塞回衣袋里。冲门外喊了一声“什么事!”,一位斯塔西雇员紧张地从门缝里探头进来,确认瓦西里不会把电话扔到他头上,才把门完全推开。

“不是故意要打扰你,安德罗索夫上尉。”

“有事就直接说。”

“您可能要到地下室去一趟,上尉,处长召集了紧急会议,要求所有军官出席。”这位信使犹豫了一下,舔舔唇,“是关于柏林墙的。”

第8章

“就是一座巨型监狱。”菲利克说。

瓦西里不记得他们原本在讨论什么了,他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快要在暖和的春日阳光里睡过去了,有什么昆虫在耳边嗡嗡作响,距离太近,听起来像大功率电钻马达,但他实在懒得挪动。菲利克背靠着花楸树的树干,捡起落在草地上的小白花,放在手掌里揉捻。星期六,家在莫斯科的学生大多都走了,学校里比平常安静得多。

“什么监狱?”瓦西里问,半闭着眼睛。

“柏林。”对方低头看他,于是瓦西里的视野里充满了白花、阳光和菲利克,“墙不是解决办法,它就是问题本身。”

瓦西里叹了口气,坐起来,挪到他身边,也靠在树干上,拍了拍菲利克的手臂:“你怎么总是想这种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事呢?”

“你才是那个毕业之后会去东柏林的人,居然说和你没关系。”

“说不定去的是维也纳。”

“瓦西里,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

“你从来都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对吗?”

“想了又能怎样呢?”瓦西里把手放在菲利克的后颈上,轻轻揉/捏,后者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你是打算单枪匹马把墙拆掉吗?”

菲利克没有说话。他不高兴了就会这样,并不反驳,只是沉默。瓦西里想象他脑海里有一条长长的地道,有一点风吹草动,真正的菲利克就会像野兔一样消失在里面,留下一个擅长微笑的假象在外面和别人继续周旋。

“你也会和匈牙利小土豆聊这些吗?”瓦西里收回手,菲利克揉着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飞虫蛰了一样。

“别这么叫尤哈斯了,他没那么矮。”尤哈斯是菲利克的其中一个室友,也是关系最好的那个,匈牙利人,从布达佩斯来的,“不,我不和他讲这些,我不是傻子。还有,你该改掉这个到处给人起绰号的习惯了。”

“小老鼠竟然敢教训我了。”

菲利克短暂地露出微笑,抿了抿嘴唇,又把笑意藏起来了。他抓起放在草地上的书,准备起身离开。瓦西里把书从他手里抢走,远远丢开,菲利克惊讶地叫了一声,跑过去捡,但瓦西里伸腿勾了一下他的脚踝,菲利克摔倒了,就地滚了一圈,敏捷地爬起来,向瓦西里的脸挥出一拳,瓦西里挡住了这一拳,却没躲开瞄准腹部的一击,他抓住了菲利克的另一只手,直接把对方摁倒在草地上,菲利克挣扎起来,但瓦西里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把他牢牢钉在地上。两人僵持了一会,直到菲利克对着天空笑起来,仰面躺在草地上,认输了。

“近身搏击学得不错。”瓦西里松了手,坐在他旁边,挨了一拳的胃部疼得像是捅进了一根燃烧的火把,“但还是不够好。”

“至少你的肚子很疼吧?”

“没有,你的力气不够大。”

菲利克翻了个白眼。他的头发和脸颊沾上了草屑,瓦西里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轻轻替他拍掉。菲利克看着他,略微张开嘴唇,但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刚才的小型摔跤比赛,他的呼吸还没平复下来,胸口在白衬衫下面起伏。瓦西里的拇指擦过他的唇角,菲利克握住他的手,攥了一下,松开。

瓦西里想俯身吻他,撕开他的衬衫,让菲利克在阳光下像画纸一样展开,听听他被咬到脖子的时候会发出怎样的声音。但这里是克格勃的学校,充满了窥视的眼睛,只需要一句流言,他和菲利克就会消失在黑洞一般的卢比扬卡监狱里。

“我不害怕。”菲利克悄声说,像是听见了瓦西里在想什么一样。

“你应该害怕。”瓦西里移开视线,看着草地上的光斑,“我们其实都应该害怕。”

他们注视着对方,直到菲利克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拾起那本委屈地趴在地上的书。封面折起来了,他小心地抚平皱褶,把书放回帆布包里。瓦西里也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草叶和泥土,这个原本金光闪闪的五月下午突然失去了所有光泽。草丛里又传来恼人的虫鸣,像绷在脑海深处的一根带刺的细铁丝。菲利克往宿舍的方向走去,没有道别。瓦西里把他叫住了,菲利克停住脚步,折返,带着一种瓦西里已经在黑海边见过的神情,满怀希望,底下藏着一层恐惧,像淹没在清澈湖水下的生锈鱼钩。

“我们能,周末。”瓦西里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编排词语,“今晚在宿舍楼下等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太空舱。”

“什么?”

“你到时候就明白了。今天傍晚,记住了吗?六七点左右,找个借口呆在楼下。”

菲利克点点头,“我会准时到的。”

事实上他没有准时到。瓦西里在灯光昏暗的楼道里惴惴不安地等了十多分钟,才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菲利克匆匆跑下来,被瓦西里拽住了,吓了一大跳。“嘘,是我。”瓦西里在他耳边说,“过来,快。”

“抱歉,尤哈斯一直在房间里,我得等到——”

“行了,别提小土豆了,跟我来。”

瓦西里带着他溜出宿舍,弯腰从舍监亮着灯的窗户下面爬过去,跑向停车场,那里稀稀落落地停着七八辆伏尔加轿车,颜色都一样,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车身上的磨损和凹痕。瓦西里轻车熟路地走向右手边第二辆车,打开车门,示意菲利克进去。

“你打算解释一下这车是怎么来的吗?”

“你想听简短的版本,还是详细的版本?”

“短的是怎样的?”

“我偷的。”

“详细的版本?”

瓦西里发动了引擎,车灯亮起,光柱刺向灌木丛,车后退驶出停车场,冲过无人看管的岗亭,转上公路。“教阿拉伯语的尼古莱·谢尔巴科夫,你知道他吗?他每隔两个星期就会和他的情人一起去乡下过周末,注意我说的是情人,不是他妻子。那是军事情报局的一个分析员——金发,黑色高跟鞋——会开车来接他,所以谢尔巴科夫会把车留在学校里至少两天一夜,钥匙丢在办公桌抽屉里,而我,作为正直可靠的青年党员代表,可以随意进出教官办公室,剩下的你自己能猜出来了。”

菲利克在副驾驶座上皱起眉:“你怎么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谢尔巴科夫的事。”

“靠眼睛看出来的,你该不会以为学校每天在训练我游泳吧?”

车碾过一个土坡,颠簸了一下,菲利克系上了安全带。“所以,太空舱是什么地方?”

“让我保持神秘二十分钟,小老鼠。”

“别这么叫我了。”

“好的,小老鼠。”

太空舱的名字确实就叫太空舱,当然不在空中,但也不在地面上,而是深深藏在一栋沙俄时代老房子的地下室里。四面墙都贴满了飞船和苏联航天局的海报,蒸馏酒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酒吧在莫斯科不算违法,但也不完全合法,夹在可以和不可以之间的灰色地带里。酒保认出了瓦西里,点点头,跟他打招呼。菲利克怀疑地眯起眼睛,这小老鼠真的应该把他的警戒等级稍微调低一些。

瓦西里敲了敲吧台:“来两杯‘陨石’,猴子。”

酒保点点头。

“又是你起的绰号?”菲利克问。

“这次不是我。”瓦西里看了一眼酒保,那人长着一张让人过目就忘的脸,要是出现在莫斯科的地铁里,没人会多看他一眼,“他自称猴子,没人知道他的真名。”

菲利克四下打量着这家地下酒吧,从画着流星的天花板到坑坑洼洼的木桌。桌子是那种可以容纳八个人的长桌,给人一种学校食堂的错觉。顾客里既有穿着廉价西装的小职员,也有还没脱下连体制服的轴承厂工人,还有几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卡车司机,都在长桌边挤在一起,不说话,埋头把酒精灌进身体里。

“不错的地方。”酒送上来的时候,菲利克下了结论。

“喜欢就好,这就是101学校的秘密。”

菲利克抿了一口酒,皱起眉。

“你以前喝过酒吗?”

“没有。”

“最好慢一点。”

菲利克看了他一眼,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重重地把玻璃杯放到他面前,“你该早点说这句话的。”

瓦西里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背,抬手叫来酒保:“再来一杯一样的,猴子,我们有个很能喝的年轻士兵。”

两人过了午夜才在一团酒精形成的浓雾里离开太空舱,互相倚靠着,不停地傻笑。瓦西里没法把钥匙塞进锁孔里,车门不肯打开。树丛、天空和泥地在他眼前旋转,瓦西里靠在车上喘气,手臂扶着菲利克的腰,免得他滑到地上。

“你又要走了。”菲利克悄声说,双手抓住他的衣领,几乎整个人趴在他胸口上,既温暖又沉重。

“我哪里都不去。”

“你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菲利克眨眨眼,好像眼前蒙了一层水蒸汽似的,他们确实喝得太多了,“我永远追不上你。”

“我会待在莫斯科——”

菲利克摇摇头,不让他说下去,“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知道什么?”

“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在黑海的时候。”

他当然知道,甚至比黑海那个夏天更早,很难不留意到菲利克的目光,小男孩的情绪就像一本摊开的书。瓦西里很习惯别人喜欢他,所以一开始他只觉得好玩。找乐子是他十七岁时的人生信条,体操队的安娜和他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当时一拍即合。但菲利克不一样,他们没有玩一玩的权利,他们的起点就是陡峭的悬崖,往前踏出一步就回不去了。

“那你今晚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呢?”菲利克继续问,有些口齿不清。

瓦西里吞咽了一下,继续沉默。菲利克叹了口气,松开他的领子,像不耐烦的猫咪一样扭动,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不,等等。”瓦西里把他抱紧了些,但菲利克决心要摆脱他,两人陷入一场笨拙的角力,直到瓦西里砰地把菲利克按在车门上,攥紧他的手腕,不让他逃跑。

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想吻你。瓦西里想这么说,但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才能赋予这个愿望合适的形体。这就像原始的巫术,或者悬浮在虚空里的恶灵,人们绝不能说出它的名字,否则就会招来灾祸。瓦西里把菲利克的手拉到唇边,虔敬地吻他的指节,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菲利克的脸。这是个明亮的月夜,但他们安全地藏在树影里。菲利克的眼睛像墨蓝色的深渊,在瓦西里俯身吻他的时候闭上了。两人的呼吸里都有酒精和柠檬糖浆的气味,菲利克咬了他的下唇,瓦西里倒抽了一口气,带着明显的报复意味拽他的头发,让他仰起头,顺着下巴吻到喉结,犬齿危险地刮过皮肤。菲利克发出低低的呜咽,指甲掐进瓦西里的手臂里,留下一串小小的血痕。

“站稳。”瓦西里悄声说,手臂勒紧菲利克的腰,把他的手拉到两人紧贴着的胯间,月亮冷漠地俯视着他们,菲利克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呼吸热而潮湿。树叶和树叶的影子互相摩擦,沙沙作响,几乎淹没了年轻男孩们颤抖的叹息。

第9章

这个学期剩下的时间里他们都在想方设法见面。做起来比想象中难,两人每天能独处而又不引起别人怀疑的时间也许只有十来分钟。菲利克设计了一套暗语,以便和瓦西里约定见面时间和地点。“猫头鹰”代表树林,“圆环”代表楼梯间,“夜莺”的意思是早上十点,“一切顺利”表示有危险,“一切都比想象中顺利”才是真正的安全信号,诸如此类。要是特勤处知道这两个学生把克格勃特工多年积累下来的反间经验用在什么地方,恐怕会气得搬出鞭刑。两人一有机会就在学校的各种偏僻角落里见面,急不可耐地接吻,拉扯对方的衣服,互相抚摸,像小动物一样在昏暗里磨蹭,但也仅止于此,任何更进一步的行为都太危险了。

他们差点被尤哈斯撞见的那次,瓦西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在楼下,而是直接跑到菲利克的房间里。菲利克正在收拾柜子,把一堆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和衣服一起扔在床上。瓦西里掩上门,从背后抱住菲利克,吻他脖子上的一块瘀青,不知道是哪一次体能训练的纪念品,瓦西里的右上臂现在还留着一道细长的刀疤,已经变淡了,不太看得出来。但瓦西里为此感到骄傲,仿佛那是一枚勋章。

“你不该来这里的。”菲利克悄声说,“尤哈斯——”

“你为什么总能找到机会提起匈牙利土豆?”

菲利克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尤哈斯出去跑步了,随时会回来。”

瓦西里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开始吮那块瘀血,菲利克颤栗起来,发出类似小动物被拎起后颈皮的微弱声音。瓦西里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吻他的额头、鼻子和脸颊,故意避开他的嘴唇。菲利克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捧住瓦西里的下巴,两人的嘴唇撞到一起,瓦西里低声笑起来,搂住菲利克的腰,把他拉近。

“我有一个计划。”两人终于喘息着分开的时候,瓦西里说。

“我拒绝喝酒。”

“和酒没有关系。”走廊上传来什么响动,两人赶紧分开了,脚步声逐渐靠近,从门外路过,下楼去了,菲利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坐到床上,整理被瓦西里扯歪了的衣领,把纽扣扣上,瓦西里在他旁边坐下:“今年暑假我们可以待在一起。”

“你没有暑假,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你要在总部工作了。”

“很对,所以我会在莫斯科,你也是。”

“不,我会在黑海,和我爸一起。”

“要是你病了就不会了。”

菲利克侧过头,瓦西里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从困惑变成惊讶,再变成忍俊不禁,瓦西里眨眨眼,忍不住和他一起笑起来。菲利克靠到枕头上,交抱起双臂,略微抬起下巴,像是要挑衅什么:“所以你的计划是教唆我说谎。”

“说得好像你需要‘教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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