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柏林的陌生人 第5章

“你也和他们在这里见面吗?”

“有些人我始终没见过。”

莱纳看着他,显然感到意外,但没有继续问下去,也许是出于某种年轻人的自尊心。他把酒杯放到一边,躺了下来,双手搭在肚子上。安德烈低头看他,这次露出了微笑,帮他拨开一绺卷发。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莱纳低声说,好像并不是要说给安德烈听,“你从伦敦回来之后,就没有再让我去做什么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不够有用。”

“我很抱歉给你这样的印象。”安德烈把手放在莱纳的肩膀上,“你很特别,莱纳,所以我不会轻易让你去冒没必要的险。我们的工作不像电影或者间谍小说,大多数时候都需要安静守候,直到时机来临,也许等三天,也许三年。想象成舞台剧,为了观众,我们一刻都不能脱离表演状态,只不过你要演的是你自己。”安德烈的手指划过莱纳的脸颊,“而且,你是一个计划的关键部分,为了让这个计划成功,你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拿地图已经非常危险了,类似的事我不会让你做两次。”

莱纳坐了起来,“计划是什么?”

“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又一个秘密。”

“不是秘密,而是事情必须按部就班发生,不能打乱顺序。拿起你的酒。”安德烈举起自己的杯子,示意莱纳也同样做,“敬汉斯。”

楼下放映厅的喇叭传出一段忧伤的音乐,战争又在黑白画面中结束了,灯光亮起,观众鱼贯离开。明天晚上,等放映员把倒带完毕的胶片塞进机器里的时候,死去的人会再次站起来,再次步向同样的结局。莱纳和情报官碰了碰杯,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玻璃相碰的声音被放大了。

“敬汉斯。”

€€€€

安德烈这一晚至少说了两个谎。首先他不是地勤,是工程兵,战后才和空军沾上一点关系。第二,他的母亲还活着,和继父一起住在布里斯托,经营着一家钓鱼用品店,两人都以为安德烈在渡轮公司工作,六处每年会以安德烈的名义给他们寄两张渡轮折价券,维持这个假象。他声称母亲已经过世,也许是为了拉近和莱纳的关系,也可能是单纯的保密需求,他仔细地分隔开羊群,不让他们有见面的机会,但万一意外发生,这些小小的细节差异也能够防止他们意识到牧羊人是同一个人。比如,面对法语区线人的时候,他用“安托万”这个名字,自称来自科隆,或者米卢斯,取决于目标人物对地理的熟悉程度。另外一些时候他完全舍弃和欧洲大陆的联系,扮演寡言少语的“哈特福德先生”,暗示自己和皇室有些关系,引诱一些爱慕虚荣的猎物,大部分是沙俄末期难民的孩子,在某间漏水的小公寓里蹉跎,幻想着他们从未经历过的贵族生活。

不过安德烈在奥地利这一点上说了实话,他的母亲确实来自林茨的一个犹太家庭。父亲未知,当年母亲乘船逃到英国之后,并没有在登陆纸上填写孩子父亲的姓名。后来为安德烈登记入学的时候,她填的是自己的娘家姓,并且修改了拼法,去掉了德语的痕迹,当时很多欧陆难民都这么做,套上一个英国化的姓名,匆匆摆脱旧生活的残余。

于是,这位被英国收养的牧羊人,离开“阁楼”之后并没有回家,又去了奥林匹克体育馆。六处后来撤出柏林的时候按程序销毁了所有文件,但伦敦还保存着副本,因此今天还能读到安德烈在1953年那个春末夜晚发出的电报。从发送时间看来,安德烈在办公室至少待到凌晨四点,撰写详细的报告,详细报告他和麻雀的对话,评估麻雀的“精神状态”。他写道,“麻雀显得局促不安,但该线人性格如此。本次见面未见异常。”

如果说麻雀天生紧张的话,那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只会更紧张。自从克里姆林宫的著名住户去世之后,使馆与莫斯科的通讯陡然增加,而且包含大量不允许当地德国雇员经手的加密电报。这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让六处感兴趣的是,莱纳提到苏联人对东德政府态度冷淡,甚至有指责他们加剧事态的意思。乌布利希对国有化的偏执既激怒了德国人,也激怒了莫斯科,从东柏林到德累斯顿,从工厂到码头都在隐隐沸腾,传言会有大罢工,过了一会又传言说美国人要接管东柏林了,也有人说是苏联人要接管西柏林了,又说坦克都已经到了柏林市郊,不知道该听哪一个故事。

“我应该担心吗?”莱纳问,他的公寓里没有安装电话,每次都要骑着自行车找一个不同的公共电话亭。

“应该还不用。”安德烈告诉他,“继续观察。我们都在盯着这件事。”

下一次碰头定在一个月之后,也就是六月初。既然“麻雀”目前只能执行观察任务,没必要频繁见面。事实上,连见面也不需要了,安德烈会在6月10日13点37分给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他从来不约整点,免得反间人员找出规律。响铃四次之后没有人接听或者接听者不是莱纳,会面宣告取消。

6月10日这天,莱纳准时接听了电话,把打听来的零碎消息告诉安德烈,苏联人据说想“切断”东西柏林,没说具体要怎么做。从来没有人能切开一座城市,也许只是一个夸张的比喻。这消息是翻译从秘书那里听来的,秘书又听另一个秘书说的,这第二位秘书在门外听见了大使和一个不知名的斯塔西雇员聊天,这个传播链本身就不特别可靠。

情报官和线人约定一周之后再联络,去另一个电话亭。然而到了6月16日,传言已久的罢工开始了,而且一夜过去之后人数翻倍。莱纳没有接听电话,安德烈每隔十分钟打一次,到中午就放弃了。去往东柏林的所有公共交通已经全部被切断,他拿起帽子和外套,打算步行到东柏林去,但还没走下楼就被发报员叫住了。驻扎在弗伦街上的美国人发来了电报,只允许安德烈和霍恩斯比查阅。

里面的消息其实没必要保密,再过几分钟,所有人都能在大街上看见发生了什么。苏联的T-34轰隆作响地开进了东柏林,在十一点的太阳下,一整队庞大的钢铁怪物。我不想说后面的事了,总是让我不舒服,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查。我不知道安德烈对这天的回忆是什么,但莱纳记得最清楚的不是枪声,而是寂静,1953年6月17日的夜晚非常安静,一些人不能发出声音,剩下的不敢发出声音。

第九章

东柏林在平静中过完了六月余下的日子,一种枪口前面的平静。如果你是个斯塔西的话,这几天就是畅饮权力之酒的好日子。无人反对,无人阻拦,无人追责,平常那些看不顺眼的码头搬运工,制革工人,纺织工人,玻璃厂工人,统统可以抓起来。没有什么法律!写在纸上的条文是一条黑色的小蛇,恭顺地缠在斯塔西的手指上,按他们的意愿弯曲,或者咬人。

莱纳的邻居走了,字面意义上的。悄无声息,逃出东柏林的人都这样,前一天还在楼道里和别人道早安,像往常一样给窗台上的天竺葵浇水,当晚就不见了。有人直接坐上轻轨,有人步行,有人把相册、旧信件和外祖母留下来的花瓶装上汽车,径直开过东西界线,再不返回。走廊对面的邻居是清晨骑车走的,被花店老板看见的时候,还停下来打了个招呼,说外出露营。当然没有再回来。

回想起来,汉斯应该也有过同样的主意。在失踪前不久,他给莱纳买了自行车,直接扛在肩上跑上楼,敲开门,骄傲地把这份礼物推进客厅。汉斯说车是二手的,不贵,但它看起来没有使用过的痕迹,油漆光洁,轮胎缝隙里没有泥。莱纳本来想问哥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闲钱,但不好意思开口。那天汉斯看起来很高兴,充满希望,但并没有解释这种好心情的来由。没想到最终是安德烈间接回答了这些已经遗忘的问题。

安德烈至今没有发出可以安全见面的信号。莱纳等着,每天上下班路过花店的时候都看一眼橱窗下方,但那些因为水渍而发黑的砖块上始终没有出现粉笔记号。持枪的苏联军人依然在街头巡逻,莱纳每次在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都会心跳加速,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做,也许是武器让他紧张。他如常上下班,喂饱自己,躲避母亲和长兄的幽灵。无事可做的周六下午,他时常躺在凹陷的沙发上,和想象中的安德烈说话。在他的脑海里,安德烈既是汉斯,又是早逝的父亲。

邻居的天竺葵逐渐枯死,他能从卧室窗户看到,但无能为力。他再次被遗忘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灵魂,游荡在柏林阴郁的街道上,甚至无法留下脚印。

€€€€

而在柏林另一边的奥林匹克体育馆,一种消沉的情绪日渐扩散。要是有任何人还对东西德尽早统一心怀希望,苏联坦克的出现也令这种幻想灰飞烟灭了。与此同时美国人毫无作为,只是看着,毕竟,不值得为区区几万个工人触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你听他们平常在电台里叫得那么响。”霍恩斯比抱怨道,他前天从伦敦飞过来,要亲眼看看东柏林动荡的夏天,“还以为他们至少会动一动他们肥胖而尊贵的手指。”

美国“盟友”和他们肥胖的手指并不是安德烈目前最关心的东西,斯塔西才是。东德情报机关就像一群突然发现锁链被解开了的饿狗,冲进惊慌失措的牧群里大肆撕咬,监狱很快人满为患。克里姆林宫正好在这个时候换了新主人,赫鲁晓夫挤上了第一把交椅,下令逮捕原先分管情报的贝利亚,并且撤换了驻扎柏林的苏联情报人员,更紧地把东柏林捏在手里。一夜之间,英国人吃惊地发现舞台地板被换了,而且对面的乐队全部换上了长号和定音鼓,咄咄逼人。

科里亚居然还在柏林。安德烈怀疑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否存在能击倒这个人的风浪,中情局偷拍到他走进斯塔西总部,两小时后才出来,很可能在和神秘的“赫尔曼先生”开会。令人恼火的是,这次和之前一样,谁都没拍到那位“赫尔曼先生”的脸,唯一一张勉强可辨的照片是这个斯塔西头子的背面,不太清晰,除了能看出他头发不少,身形瘦削之外,没什么帮助。这个人也从不在任何社交场合露面,自己开一辆玻璃涂黑的小车,左侧车头灯上个冬天在花坛上撞裂了,至今没有修好。“赫尔曼先生”没有妻子,也没有情人,没有值得拜访的亲属,似乎也没有朋友,像个隐修士一样生活。

“我不喜欢没有弱点的人。”霍恩斯比又在擦他的玳瑁边眼镜,“这些人要不就彻底没有人性,要不就是圣人,而我们都知道圣人不存在。”

“你只是不喜欢你找不到办法勒索他这个事实而已。”

“我不喜欢一切我不能勒索的人。”霍恩斯比戴上眼镜,看着安德烈,“你的麻雀怎样了?”

“我还没有去看他。”

“为什么不?从你的报告看来,麻雀需要经常安抚,不然就会把自己吓得从树上掉下来。”

“对,正因为这样,我在给他压力测试。如果我要按计划行事,他就要习惯好几个月联络不到我。”

“他准备好了吗?”

“人是不可能在岸上学会游泳的,不管有没有准备好,都要到水里去。”

“你经常用我的话来堵住我的问题,不得不说让人恼火,安德烈。”

“谢谢,长官。”

霍恩斯比点了支烟,起身离开了办公桌,走到窗边,推开遮光板,直接打开了窗户。这个玻璃窗也许从安装完成那天起就没人打开过,发出痛苦的吱嘎声。风不大,但不远处森林的气味还是飘了进来,鸽子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咕咕声,不止一只鸽子。头发灰白的行动处处长呼出一口烟,俯视着下面的街道。

“我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来过一次柏林,夏天来的,很美。不记得我们做了什么了,好像去了河边,他们给我买了糖果。在我父亲的印象里,这是个迷人的城市,至少比伦敦好多了。即使在炸弹落下来之后,他都是这么想的。”他把烟灰磕到窗外,“真有趣,不是吗?”

安德烈没有回答,也许并没有听出来有趣的地方在哪里。

€€€€

再次到“阁楼”去,已经是八月份的事了。安德烈混在看午场电影的人群里走进影院,耐心地在售票柜台前面排队,售票员看到他的时候愣了愣,随即露出微笑,问他今天是不是也想要靠走廊的座位。

“是的,谢谢,还剩很多吗?”

“只剩下一张票了,您很幸运。”

这意味着莱纳已经先到了。安德烈沿着狭窄的楼梯爬到阁楼,敲了敲门,两次慢的,三次快的,也是事先约定的暗号,他们的存在本身仿佛就是由各类排列不同的暗号组成的。门闩滑开的时候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莱纳拉开门,退后一步,看着安德烈,似乎不确定自己能做什么。情报官张开双臂,莱纳快步走过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双手抱紧了安德烈的腰。安德烈拍了拍他的背,一手按在他的后颈上。

“下午好,小鸟。”

莱纳点点头,没有说话。

“抱歉我不能早点见你,这两个月对我们来说都不太容易,不是吗?”修辞性的问句,安德烈并不真的在等莱纳回答,他轻轻推开男孩,把他按到椅子上,莱纳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安德烈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去。“这两个月没有惹上什么麻烦吧?”

“没有。”莱纳想了想,“我的邻居走了。我没想过他会走。”

安德烈打开柜子,找出那瓶所剩不多的威士忌:“你的意思是他死了吗?”

“不,他去西边了。骑着单车,把行李绑在后座上。”

安德烈把玻璃杯放到桌子上,将最后一点烈酒分成两份,示意莱纳拿其中一只杯子。“人们都有权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不是吗?”

“我想是的。”

“你想到西德去吗?以后,某一天,我的意思是,不是现在。”

“我不知道。汉斯以前这么打算过吗?”

“汉斯已经不在了,他想过什么,没想过什么,会影响你做决定吗?”

莱纳抿了抿嘴唇,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阁楼里没有别的椅子了,安德烈于是坐到写字台上,低头看着麻雀,等他漫长的思考时间结束。和莱纳谈话就像隔着钢板排查机械故障,人们可以听到齿轮运转或者卡顿的声音,但无法控制这台机器什么时候会把成品吐出来。而且有时候它就那样停住了,需要富有技巧地用拳头敲一下。

“既然我们提到汉斯。”安德烈忽然说,莱纳抬起头,盯着他,“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下令谋杀他的人€€€€只是合理怀疑,听清楚,不是百分之百肯定。我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这个人用‘赫尔曼先生’这个假名。他是斯塔西。”

“也就是说我根本对付不了他。”

“确实不能,但你和我一起也许可以。我说过你是一个计划的一部分,记得吗?我希望你已经准备好听第一步了。”

“我准备好了。”

“你会成为一个斯塔西。”

莱纳愣住了,继而笑起来,显然觉得太过荒谬,他开口想反驳,但安德烈摇摇头,让他先不要插嘴。“是的,莱纳,你会成为我们的敌人,然后你会背叛我。”

第十章

电影开场了。音乐和剧中人说话的声音沿着墙壁和木梁爬上来,在阁楼凝滞的空气里嗡嗡震颤。还没有枪声,还不到时候。

你可以想象莱纳怎么回答,他会说,我不能,我做不到。一边说一边往后躲,好像有马蜂在他面前伺机进攻一样。可怜的男孩害怕了,他怎么会不害怕呢?他试着向安德烈解释,斯塔西一眼就会看穿他,他一点都不会说谎,他会被枪毙的。

但是安德烈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在他编排的这场低调的表演里,恰好就需要一个单纯的主角,一只放在草场上的无辜小羊。这一次他不需要复杂的欺骗,不要花费巨大的炫目特效,就像他承诺过的那样,莱纳只需要扮演他自己。

换作是你,你会怎样利用莱纳这个角色?他没有受过外勤的任何训练,不太能承受压力,一说谎就结结巴巴。的确,斯塔西不到三分钟就会把他嚼碎,除非我们给斯塔西€€€€给面目不明的“赫尔曼先生”一个不这么做的理由。

别眨眼,舞台剧开场了。

首先,更换布景。第一幕设置在安德烈和莱纳第一次谈话的那间破旧旅店,行动轨迹方面有点棘手,不能太显眼,以至于一看上去就是假的,但也不能隐蔽到让人看不出来。两人前后到达旅店,在楼上等了一小时,一起从后门离开。这个街区是波兰情报人员的活动范围,不过他们人手不够,不总是能盯着所有街道,也不总是和克格勃分享信息,但就算波兰人不说,过三条街,在医院前面,就有克格勃的流动哨。至少会有两个外勤察觉到安德烈和安德烈的新同伴。克格勃总是两人一组行动的,非常偶尔才会出现科里亚那种“孤狼”。安德烈和莱纳刚刚走进医院所在的那条街,就已经被两个打扮得像搬运工的人盯上了,一个在马路左边,另一个在右边,都穿着类似的工装裤,只是短袖T恤颜色不同。莱纳瞥了一眼安德烈,看他是否打算甩掉这两个人,但安德烈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享受八月的和煦阳光,略微仰着头,双手插在裤袋里,大步往前走。

“你留意到他们了吗?”安德烈问,声音很低。

“黑色T恤和绿色T恤?”

“对。”情报官看了莱纳一眼,“不,小鸟,不要以为自己洞察力过人,这次也是他们太明显了。”

“你不能夸奖我一下吗?”

“要是你做了值得夸奖的事,我会的。”

两人坐了几站地铁,到公园去,沿着深入树林的小径散步。那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跟了一小段,忽然不见了,不久之后,一对年轻夫妇推着婴儿车出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小车的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磕碰。女人有一头卷发,绑着白色发带。男人穿着皮夹克,尽管天气不冷,而且他额头上都是汗,仍然拉着拉链。

“换人了。”安德烈悄声告诉莱纳,“带着道具,应该是直接从卡尔斯霍特总部出来的,他们感兴趣了。”

“我觉得他们只是普通夫妇。”

“你见过像推割草机一样推婴儿车的父母吗?”

莱纳回头看了一眼那对男女,没有回答。小路转了一个弯,灌木丛短暂地遮住了他们,安德烈推了推莱纳的手臂,拉着他跨进树林里,顺势把男孩压在一棵松树和自己的胸口之间。莱纳不自在地往后躲,背紧贴着树皮,尽量不碰到安德烈。从枝叶的间隙里,他能看见那对“夫妇”匆匆跑来,寻找他们的去向,眯着眼睛窥视树丛。

“别紧张,只是表演而已,站稳。”

莱纳张嘴想回答,安德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俯身靠近,嘴唇几乎碰到莱纳,只差那么一两厘米,呼吸洒在他的脸颊上。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看,他们就像在接吻,树丛外的女人惊讶地后退,差点踢到婴儿车。她低声和“丈夫”说了两句话,两人匆匆走了,婴儿车的轮子哐当作响。安德烈笑了笑,放开了莱纳,后退一步,举起双手。

“我没有那么糟糕吧?”

莱纳吞咽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屏着呼吸。脸颊和耳朵滚烫,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深呼吸了两次,扬起下巴,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是留意到安德烈正在审视他,脸变得更红了。

“从来没被女孩青睐过?”

“我不太在意她们。”

“所以答案是‘从来没有’。”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

安德烈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介于“嗯”和“哼”之间,走开了。莱纳拽了拽衣领,跟在他后面,低头躲过伸到眼前的横枝,回到林间小路上。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没有人,树丛深处有鸟儿试探着啁啾,引起了一阵轻柔的合唱。

“下一步是什么?”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