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柏林的陌生人 第6章

“下一步就看我们的东德朋友了。”安德烈回答,大步向前走,并没有看莱纳,“听到这桩‘丑闻’之后,科里亚和‘赫尔曼先生’会以为发现了我的弱点,应该会很激动,让我们祈祷科里亚会激动到亲自来找你,要是他真的来了,在花店给我留信号,好吗?”

“好的。”莱纳清了清喉咙,“科里亚是谁?”

“如果他去找你,你马上就会知道。如果他不出现,那就没必要知道。莱纳,在这里停下。”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同路。在这里等五分钟,转过身,回家去,给自己买点啤酒。找个人练习接吻,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

€€€€

莱纳没有买啤酒。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四点,楼道里静悄悄的,三楼楼梯平台上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只兔子布偶脸朝下趴在墙角,手工缝的,布料也许来自一张剪开了的旧毯子。又有人搬走了,也是到西边去了,这次是楼上的住户,一位带着女儿的寡妇,布兔子多半是小女孩不慎落下的。莱纳掂量了一下这件比他手掌还小的玩具,带回家去了,拍干净,放到窗台上,倚着盆栽,兔子的纽扣眼睛凝望着下面冷清的街道。

他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汗水浸透了上衣,头隐隐作痛。他梦见了安德烈,在梦里,那个吻是真实的,包括触感、重量和温度。莱纳抓住沙发靠背,动作迟缓地把自己拉起来,到浴室里去,边走边解开上衣纽扣。

拧开花洒的时候,墙壁里的水管先发出刺耳的抱怨声,然后才来了冷水。莱纳久久地站在水流下面,闭着眼睛。是他的错觉,还是安德烈走的时候变得特别冷漠?是因为他说了或者做了什么吗?可是莱纳唯一做过的事就是服从。冷水顺着头发和肩膀往下淌,他摸索着关上花洒,擦干身体,没有穿衣服,直接倒在床上,抱住毯子,用枕头盖住头,躲开午后的光线。

这一天没人来打扰他,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也没有。似乎也没人在跟踪他,不过莱纳不能确定是真的没有,还是自己没有看见。安德烈在一个星期五下午拦住了他,字面意义上的,忽然就在街上出现,轻轻抓住莱纳的手肘,带他走向另一个方向,莱纳甚至没有留意到情报官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当然,我们不能忘记,他们两个都是非常谨慎的人。”安德烈的第一句话没有上下文,莱纳一下子想不起这里的“他们”是谁,“如果我是科里亚,我也会担心这是陷阱,看到更确凿的证据之前绝不行动。”

“我们去哪里?”

“幽会,也许还会做爱。”

“什么?”

“安静。”

安德烈开始带着他绕圈,忽然钻进巷子里,忽然又出来,走进餐厅,从侧门离开。中途一度乘上电车,在关门前到最后一刻跳下来,换反方向的另一辆电车。“行话叫‘干洗’。”安德烈说,盯着车窗外面,“但我们今天不能‘洗’得太干净,克格勃派出了三组,总共六个人盯梢,我们至少要留下一组,让他们有拍照的机会。”

“他们在哪里?”

“他们今天很谨慎,轮换得很频繁,至少有两个人戴着假发,但你可以留意裤子和鞋子,它们不好换。”

大概十分钟之后,他终于看出来了,两个挎着小皮包的女人,看上去好像在欣赏橱窗里首饰,她们都穿着低跟搭扣皮鞋,一双白色,一双棕黄色。走过了一条街之后,迎面走来了一对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男女,女人手上没有皮包了,头发从棕色变成了浅金色,但脚上仍然穿着一模一样的搭扣低跟皮鞋。

安德烈轻轻吹了一声口哨,“现在我们可以回家去了。”

莱纳住的公寓侧面有一条放着垃圾桶的小巷,腐烂的厨余被老鼠挖了出来,散落一地。安德烈把他推到砖墙上,身体紧贴着他的,双手捧着莱纳的脸,看着他的眼睛。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记住了。我会吻你,我会握着你的手,给你带各种礼物,也许还会说‘我爱你’,但这全都是表演的一部分,为我们的观众服务,明白吗,莱纳?”

“我明白。”

“谢谢。”

安德烈吻了他,不是公园里的那种半真半假的廉价骗术,也不仅仅是嘴唇贴着嘴唇,而是用上了牙齿和舌头。可以用好几个温柔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个吻,但最为合适,也更为可怕的说法是,它就像真的一样。安德烈的手臂圈着莱纳的腰,把他拉近,莱纳攥紧安德烈的衣领,闭上眼睛。舞台上就只剩下一盏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台下的阴影里有成百上千双血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

第二卷 木马

第十一章

当科里亚终于来找莱纳的时候,尽管后者已经有所准备,但还是措手不及。科里亚没有像莱纳想象中那样半夜来敲门,或者派人把他绑进停在路边的小货车里。这件事实际上发生在一个十分普通的星期一早晨,莱纳那位甚少露面的上司把他叫进了办公室,那里面已经有人了,坐在硬邦邦的沙发上,翘着脚,上司冲那个人点点头,出去了,关上门,把莱纳和陌生人锁在一起。

“你好,早上好。”陌生人绽开笑容,好像莱纳是他最为钟爱的侄子,他的口音很明显,每个R都翻卷震颤,俄罗斯人,“沃格尔先生,对不对?您一定非常困惑,我理解。我叫科里亚,想占用大约十分钟和您聊聊天。您不想坐下吗?我不知道您更喜欢茶还是咖啡,所以我请秘书准备了两样。”

莱纳舔了舔嘴唇,拉开办公桌前面的木椅子,坐下,没有说话。

“我可以用名字来称呼您吗,沃格尔先生?”

“随便。”

“我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莱纳,所以请原谅我说话直接。我今天来,是为了和你谈一谈我们共同的朋友安德烈。”

莱纳在椅子上变换了一下姿势,“他怎么了?”

“你不否认认识他?”

“他是我哥哥的一个朋友,汉斯失踪之后,我们偶尔见见面,这很正常,不是吗?我没有惹上什么麻烦吧?”

“没有,莱纳,我们只是聊聊天。问题是,我不认为你们只是‘偶尔见面’,据我所知你们见面的次数比你愿意承认的更多。你去过这家旅馆,是吗?”科里亚打开放在脚边的提包,抽出一张照片,放到茶几上,照片被放大过,整张都是黑白颗粒,但旅店所在的那栋倾斜建筑物很难认错。莱纳盯着照片,没有说话。

科里亚来的时候,必定非常自信。安德烈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浮现,如此清楚,好像就在耳边一样。他来的时候,已经认定你有罪,并且觉得他用一只手指都能对付你。科里亚的自负就是你最好的防御。跟着他的节奏走就行了,没有必要强装镇定,你越紧张,他就越觉得自己是对的。

“去过一两次。”莱纳说,呼了一口气,“就这样而已,一两次而已。”

“在那里干什么?”

“聊天,就像我和你现在这样。”

“聊两个小时?”

莱纳又舔了舔嘴唇,坐直了,握紧双手,“是的。”

“上个星期五你在哪里?”

“为什么这么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只是梳理一下时间线,莱纳,跟我说说你上周五在哪里。”

“我正常来上班,四点下班,回家了,睡了一觉,和平常一样。”

“没有访客?”

“我朋友不多。”

“是吗?那请你给我说说为什么会有这些照片?”

科里亚拿出了三张照片。莱纳还没看就已经知道上面是什么了,他这一瞬间想起的不是安德烈,而是那两个推着婴儿车的男女,那辆婴儿车里放着的多半是摄影设备,炮筒一样的长焦镜头,难怪安德烈甩掉其他人,唯独留下了他们。莱纳盯着那三张照片,扭绞着双手,没有回答。科里亚站起来,拉过另一张木椅,坐到莱纳旁边。

“从现在开始别撒谎了,只会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接下来我会再问几个问题,老实回答,知道吗,莱纳?”

莱纳点点头。

“你和安德烈有不正当的性关系,对吗?”

莱纳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莱纳,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太久,几个月前。”

“具体一点。”

“我记不太清楚了,从汉斯失踪之后,他说他也许知道汉斯在那里,那时候我才认识他的。”

“是安德烈主动接近你的?”

“是的。”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我的意思是,他真正的工作?”

“我知道他是英国人。”

“英国间谍,我亲爱的,他是个情报人员。”

莱纳瑟缩了一下,好像被针戳到了,“他说他在联邦邮政工作。”

“他当然会这么说了,难道直接告诉你他是军情六处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发誓。”

“你明白这件事有多严重吗?斯塔西可以把你关起来,完全合理。我们怎么确定你没在泄密?”

“我没有。我可以立即,我是说,我再也不和他见面了,彻底断绝关系,这样可以吗?我不想丢掉工作。”

科里亚没说话,让他独自焦虑了五分钟,这才伸手拍了拍莱纳的膝盖,“我愿意相信你,小可怜。不要紧张,我不是来害你失业的。事实上,我有一个提议,如果你接受的话,不仅可以保住现在的工作,每个月还会有一笔额外的收入。你也可以继续和安德烈见面,我不喜欢拆散情人。作为回报,你只需要偶尔完成一些简单的任务就行了,感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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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说‘好的’。”莱纳坐在单人床上,看着阁楼的木地板。外面下着雨,一道一道的水流沿着圆形玻璃窗往下淌。天气有点冷了。

“做得很对。”

“他没给我留别的选择。”

“只能说俄罗斯人有一套特别的谈判技巧。”安德烈坐在他对面,在写字台上,披着黑色外套,像只大体型乌鸦,“当时只有科里亚来了?没有其他人?”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没有。”

安德烈侧了侧头,“科里亚让你做什么?”

“报告你的行踪。每次我们见面之后,也要告诉他,所有……细节都要说。他还想知道我们是怎样传递信息的,用什么暗号,每个暗号是什么意思。”

“不需要你翻我的文件?偷点什么东西?”

“他没这么说。”

安德烈站起来,开始在阁楼里踱步,外套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拍打裤腿。“他们还不够信任你,觉得你闻起来像块毒饵€€€€你确实是,但他们没有马上把你吐出来,这是个好预兆。接下来谁和你碰头?你的报告要讲给谁听?”

“科里亚。”

“有没有约定时间和地点?”

“没有,他只是说他会来找我,别的不肯多说。在这方面,你们很像。”

安德烈停住脚步,双手背在身后,审视着莱纳。外面的雨更大了,抽打着玻璃,已经看不清天空。闪电亮起,短暂地投下惨白的影子,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令人分不清到底是从云层里来的,还是放映厅里的罐装炮声。莱纳展开折好的毯子,披在肩上,雨水带来的寒意穿透了墙壁和屋顶。

“好吧。”许久之后,安德烈忽然说道,莱纳不知道这个“好吧”针对什么,“就目前来说,我们的剧目进展良好。”

莱纳点点头,把这句话当作会面结束的信号,“我想继续在这里待一会再走,等雨停之后。”

“我也没有让你现在出去的意思。脱掉你的衣服。”

莱纳皱起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把衣服脱掉,像这样。”

安德烈把黑色长外套搭到椅背上,脱掉薄毛衣,着手解开衬衫纽扣。“我入伍之前接受过体检,陆军看管这些文件并不特别仔细,有过几次失窃,有理由相信克格勃手上有我的体检报告。既然你和我现在是‘情人’,你不得不知道我看起来是怎样的。”皮带也解开了,安德烈随手把长裤放到椅子上,十分自然,好像这是诊所,而他正要接受常规医学检查。莱纳瞪着他,完全呆住了。

“站起来,过来。”情报官简短地命令道。

毯子滑落到脚边,莱纳迟疑着向他走去,像是梦游一样。灯悬在头顶,加深了肌肉和关节之间的阴影。刚刚过去的夏天在安德烈的身体上留下了影子,没有被太阳吻过的地方明显更浅一些。左侧肋骨下方有一道疤痕,有缝过针的痕迹。莱纳犹豫着伸出手,看了安德烈一眼,后者沉默地点点头,男孩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滑过凹凸不平的伤痕。再瞥了一眼情报官,好像要看他反不反对,然后才接着探索别的地方,他的掌心感觉得到安德烈的呼吸,胸口平稳地起伏。还有心跳,但也可能是莱纳自己的。

“莱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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