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柏林的陌生人 第8章

“显然,我们不能认为这样就算安全过关了。斯塔西还在观察你,只不过把鼻子凑得更近了一些。”安德烈对挡风玻璃说,汽车沿着弯曲的公路绕过一个坡度平缓的凹谷,就像在一只巨大的瓷餐盘边缘掠过,盘子中间盛着一汪池塘和零散的松树,在周围成片的灰色和棕色里,松树犹如擦亮了的火柴,冒出惹眼的绿色火焰。莱纳把怀里的背包往上拉了拉,下巴搁在上面,安德烈让他准备“在郊外过一晚的东西”,他不太确定这是什么意思,这个“郊外”是有屋顶还是没有屋顶的,于是带了一套衣服、雨衣和毛巾。

“你不会碰巧记得赫尔曼的乡村隐居地在哪里吧?”

“不,我被塞在货车里,全程都是。”

“他的房子周围有什么?”

莱纳皱起眉,盯着窗外起伏的荒芜田地,“树。他有一个很小的花园,房子有两层楼,老式农舍,用木梁和砖头搭的。”

“谢谢,莱纳,这已经很好了。”安德烈摇下车窗,只是一道缝而已,冷风像磨快了的刀片一样切进来,带着树脂的清冽气味,“你对他有什么印象吗,这位‘赫尔曼先生’?”

“礼貌。”莱纳回答,用右手食指逐一去碰左手手指,好像在清点可用的形容词,“病恹恹的,狂热。”

“狂热?”

“对,他说起斯塔西的样子,就像谈论宗教。”

安德烈轻轻哼了一声,好像莱纳描述的是一只喜欢闯祸的小狗,轻至中度有趣,尚未达到让人集中精神去听的程度。他问莱纳是否介意听收音机,没等对方回答就拧开旋钮。音乐声填满了车厢。莱纳再次拽了拽背包,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他不记得自己睡着了,直到关门声把他从不稳定的梦境里撞出来,莱纳盯着外面一动不动的篱笆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汽车已经停下了。

他先留意到布满苔藓的木板,然后才慢慢看到房子的全貌。一栋小小的木屋,狩猎季节供守林人和业余猎人临时对付一晚的那种。厚厚的攀援植物看起来随时都能压塌屋顶。被枯藤遮住大半的窗户里透出摇曳的光,也许是蜡烛,或者火炉。安德烈不知所踪,莱纳摸到把手,打开车门,把背包甩到肩上。

种类不明的鸟儿突然发出尖厉的鸣叫,莱纳转过身,扫视沉默的树林,除了枯枝和点缀其中的低矮灌木,什么都没看见。他走向敞开的门,在磨出凹痕的石台阶边缘擦掉鞋底的泥。这是多余的顾虑,因为木屋甚至没有地板,只有一层压实的干燥沙土。木屋里装着永恒的傍晚,外面透进来的光线都被发霉的木墙和低矮的天花板吞没了。确实有一个简陋的壁炉,砖块熏得黑漆漆的,前面摆着一段刨去了树皮的圆木,充当椅子。坐在上面的除了安德烈,还有一个头发灰白的陌生男人,听见脚步声,两个人都站起来,陌生人戴上眼镜,和莱纳握了握手,没有自我介绍。

“图书馆员想和你稍微谈谈‘赫尔曼先生’,不会很久。”安德烈告诉莱纳,好像这就足够解释一切似的,“我去准备点茶。”

莱纳不想喝茶,更不想和什么“图书馆员”谈话,但他也不见得能跑到哪里去。“图书馆员”的长靴沾满泥点,莱纳思忖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步行?木屋附近也没有第二辆汽车。壁炉那边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安德烈把水壶挂到炉火上方,铁钩左右轻摆,几滴水洒了出来,落在红热的木柴上,咝的一声。

“图书馆员”的德语不太好,勉强能用。安德烈不时插话,替换更准确的词汇,修正句子,让莱纳能听明白。陌生人提出的问题,安德烈在路上都已经问过了,对方似乎并不知道,或者并不介意,从玳瑁边眼镜后面仔细打量莱纳。后者逐渐意识到“图书馆员”的来意也许并不是问问题,而是亲自审视资产。莱纳时不时看一眼安德烈,好像需要从他脸上取得什么线索。安德烈看着“图书馆员”,“图书馆员”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不过始终没有在上面写字。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安德烈着手往火里添柴的时候,“图书馆员”站起来,把笔记本塞进衣袋里,向他们道别,拿起一根莱纳此前没有留意到的手杖,离开了木屋。莱纳走到窗边,从藤蔓的缝隙里看着陌生人走向光秃秃的树林。

“他住在森林里吗?”

“不用担心他。”安德烈回答,半跪在壁炉前,用长铁钎翻弄木头和炭块,“我们可以烤点马铃薯和香肠,你觉得怎么样?”

“随便。”莱纳靠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特意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这个人盘问我?”

“这只是部分原因。”

“另一部分原因又是‘现在不适合告诉你’?”

安德烈放下铁钎,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木屑,注视着莱纳。他察觉了麻雀的焦躁,正在谨慎评估这种情绪的潜在破坏力,是一道无害的皱褶,还是足以撕开水坝的裂痕?安德烈向莱纳靠近,动作很慢,仿佛是在用鞋底检查沙土地面的坚实程度。他握住莱纳的手腕,拇指轻轻摩挲皮肤,莱纳看着他,没有说话。情报官动作轻柔地把他拉到壁炉前,让他坐下。

“另一部分原因是把你从柏林偷出来,过一个舒适的周末。你看起来很需要假期。”

“我再也不想谈起斯塔西了。”

“为什么?让你有什么感觉?”

莱纳看着壁炉,火光照亮了地上的粗糙砂石,细小的灰烬乘着热气往上飘升,消失在漆黑的烟囱里,他以为自己听见了微弱的拍翅声,想象烟囱里住着蝙蝠,现在不得不拼命扑翅逃生,匍匐在刺眼的日光里。又或者只是想象罢了,谁听说过蝙蝠出现在这种地方?

“害怕。”莱纳回答,用鞋尖来回刮擦沙地,“我觉得害怕,每时每刻都紧张。我梦见‘赫尔曼先生’让我喝了一杯茶,但里面实际上是毒药。可能我不适合当个卧底€€€€我算是吗?卧底?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有时候我想退出。”

“我明白。”

“你当然不。”

“我所知道的每一个‘牧羊人’都害怕。我们总是在想象各种意外,事情败露的二十种方式,失联的线人,突然从莫斯科飞来的‘外交官’,从河里浮起来的尸体。只要有汽车从旁边开过,我们都不得不猜疑里面是不是坐着斯塔西的狙击手。我们怕自己看漏一个小小的线索,最后导致伦敦或者莫斯科在蘑菇云里消失。我们随时都觉得灾难下一刻就要爆发,所以,莱纳,我明白。”

“你是怎么受得住的?”

安德烈耸耸肩,“照常起床,穿衣服,亲吻镜子里的自己,晚上六点之前不喝酒,每周跳两次狐步舞。”

莱纳笑起来,摇摇头,显然觉得他很荒谬。“我不喜欢一直担惊受怕。”

“恐惧令人保持清醒。”

安德烈用手臂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近。莱纳紧靠着他,叹了口气,在安德烈凑过来吻他鬓角的时候闭上眼睛。

“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吗?”

“你希望它是吗?”

“我不知道。之前在旅馆里……我们去‘远足’的那天,你似乎并不想离我太近。”

“因为我们不是情人。”安德烈低声说,贴在他耳边,“情人总会疏远,我们的关系更可靠,也更亲密,莱纳,我和你是同伙,战友和舞伴。你知道更棒的是什么吗?我可以扮演你希望我扮演的角色,朋友,父亲,情人,兄弟或者仆人。你来决定。”

莱纳侧过身,看着情报官。火光跳动,阴影也跟着颤抖。他此前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安德烈的眼睛,在木屋的昏暗光线里,它们是灰绿色的,沼泽,苔藓,静止的池塘。莱纳思忖这是不是汉斯也曾经得到过的东西,一种靠赊账得来的爱,签合同之后的廉价赠品。

但汉斯现在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也是假的,对吗?”莱纳听见自己问。

“直到表演结束之前,都是真的。”

“你可以吻我吗?”

安德烈露出微笑。

第十五章

天黑之后不久,安德烈从床上起来,往壁炉里添木柴。莱纳仰躺在乱糟糟的毯子里,还在喘气,但性带来的短暂狂热已经过去了,寒意悄悄把触手伸到毛毯里面,莱纳侧过身,蜷缩起来。肩胛骨一阵刺痛,也许被粗糙的床单擦伤了。

安德烈站在壁炉前,一只手放在腰侧,看着燃烧的木块,好像没人监督它们就会偷偷熄灭似的。他没有穿上衣服,火光在他身上刷了一层焦糖似的浅棕色,柔滑的阴影勾勒出肌肉和关节的轮廓。他从来没有情人,男人女人都没有。科里亚的抱怨忽然跳进莱纳脑海里,为什么没有?如果安德烈是老式冒险小说的主角,恐怕每隔十页就会被安排一个露水情人。

他想顺着这个好笑的思绪继续想下去,但壁炉的热气扩散开来了,暖洋洋地拍打他的脸和裸露的肩膀,莱纳快要睡过去了,又在安德烈回到床上的时候惊醒,后者的手指冰冷,但身体非常温暖。安德烈上下抚摸莱纳的腰,男孩颤栗起来,半是因为冷,半是因为别的。

“你看起来就像只负鼠。”安德烈低声说,“抱着我,这样暖一些。”

他照做了,胸口紧贴着安德烈,鼻子埋进他的颈窝里,两人的腿缠到一起。安德烈闻起来像烟草和即将蒸发完毕的须后水,莱纳此前没有留意过这种气味,两人从没有这么靠近过,而且他此前不知道自己可以参与这样的关系。安德烈的手指暖起来了,在莱纳背上轻敲,弹奏一首莱纳不知道的歌。莱纳闭上眼睛,在柔软的黑暗里听着安德烈的心跳。

他的梦境温和平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

无从得知霍恩斯比知不知道这个小插曲。安德烈没在报告里提一个字。这不能算作隐瞒,情报官们在“外面”做的事,伦敦并不想全部知晓。一旦知情,就做不到“合理推诿”了€€€€又是中情局发明的术语,美国人在伪善方面无人能及€€€€也不能在下议院理直气壮地反驳影子内阁大臣了。所以,沿用安德烈的比喻,让“坐办公室的”拿走切好的肉,没必要让他们看见血、内脏和粪便。

同样没写进报告里的是,自此之后每一次在阁楼里的碰面,牧羊人和小羊交换的远远不止情报。无一例外都从清醒的汇报开始,逐渐渗入酒精,最后汗淋淋地结束在单人床上。安德烈是个安静的床伴,酒喝得越多就越沉默,你可以说他自制力惊人,但我认为他的醉意和爱意一样是装出来的,虽然这一点很难验证,安德烈就像任何一个称职的爱人,观察莱纳的喜好,准确地取悦他。花时间在麻雀身上留下各种痕迹,一些用手指,另一些用嘴唇。两人在阁楼逗留到深夜,分享越来越长的亲吻,以及瓶底残余的酒,不怎么说话,因为在舞台上讲未经编排的台词是很危险的。楼下的电影院放映厅每隔两周就换一部电影,一时传来汽笛低鸣,一时是古旧的二十年代舞曲,接着出现飞机引擎的轰鸣,男女主角温柔低语,模糊不清,像是从湖底传来的气泡咕嘟声。

而“表演”本身,还在稳定展开。1954年9月,坐落在果园里的假雷达站建造完毕,工程兵们在深得出奇的地下室里挖下了第一铲,偷偷摸摸地钻透泥土,向苏联占领区边界进发。在他们头上三层楼高的地方,穿着信号兵制服的技工每隔两三天就爬到屋顶上,带着工具箱,假装调整巨大的天线。这束天线实际上没有通电,也根本没有连接任何雷达设备,但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斯塔西不停支使附近的居民投诉美军雷达站“干扰收音机信号”。甚至有人抱怨,自从雷达站建成之后,每天都遭受原因不明的头痛折磨,肯定是因为“强烈的电磁波”。这些闹剧令中情局驻柏林行动处感到满意,恰好证实斯塔西和克格勃完全不知道雷达站底下发生什么。另一个证据是,在苏占区边界巡逻的东德警察,总是把双筒望远镜对准雷达站屋顶,而不是地面。

到了十月份,驻柏林苏联红军指挥部正式向美国邻居提出抗议,以雷达设备“严重干扰通讯”为由,要求拆除“非法”的雷达站。

“从语气听来,司令像明天就会亲自带着铁锤过来敲碎雷达站,十分可爱。”安德烈告诉莱纳,从背后抱着他,鼻尖轻轻磨蹭他的耳朵,“我们的朋友‘赫尔曼先生’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坚持这样称呼对方,‘我的朋友赫尔曼’,‘我们共同的朋友安德烈’。”

“他也这么说?我感到很荣幸。”

“你当然不。”

“当一个人试图表达讽刺的时候,没必要拆穿,小鸟。”

“‘赫尔曼先生’没有问起雷达站的事,在我看来,他不太关心雷达站。他的注意力放在一个新计划上。”

“多么令人振奋。”安德烈的下巴压在莱纳肩膀上,“我听着。”

计划的第一步是将莱纳开除出苏联大使馆,罗织一个“与西方谍报人员密切来往”的罪名,这是专门设计给军情六处看的,免得让人起疑。接着,莱纳向安德烈寻求帮助也就十分正当了。“赫尔曼先生”打算借助安德烈的手,间接地把木马送进军情六处在柏林搭建的巢穴里。

“要求安德烈给你找一份在奥林匹克体育馆里的工作。”赫尔曼先生这么叮嘱道,“理由是你想离他更近一些,而且,沃格尔先生,你丢掉工作,他也负有部分责任。”

安德烈同意“赫尔曼先生”的观点,毕竟他正在做的,正是赫尔曼指使莱纳做的事。但他不打算让斯塔西的计划推行得太顺利。莱纳必须就价格问题与赫尔曼斡旋€€€€安德烈这样编排剧情€€€€要求斯塔西马上给金钱补偿,否则就威胁把他们的小诡计告诉英国人。莱纳被“开口向斯塔西要更多的钱”这个念头吓坏了,认定“赫尔曼先生”会当场割开他的喉咙。但事实正好相反,那个苍白的斯塔西头子直接承诺每个月给他双倍的酬劳,“补偿您的不便,沃格尔先生”,用现金结算。

你看,我们必须学会像我们的对手那样思考,在思考之前,总是假设对方比你聪明,而不是相反。一半任务毁于自负,另一半毁于对失败的恐惧,自负让你忽略危险,恐惧会让你像莱纳一样急于隐藏,反而露出尾巴。对“赫尔曼先生”而言,莱纳早就比一两千东德马克更值钱,他太想要安德烈这只猎物了,就像安德烈渴望抓住他一样。而且“赫尔曼”看不起莱纳,尽管他从没有表现出来,在他眼里,莱纳€€沃格尔不仅是个叛徒,还是个头脑简单的性玩具。结论:索要金钱完全符合“赫尔曼”的心理预期,他会答应的。

所以,戏就这样演下去了,安德烈和赫尔曼都深信自己才是编剧,幕后的微型上帝。莱纳十月底被“开除”,四处找工作,到处碰壁。尽管霍恩斯比已经批准,但安德烈认为至少要“冷却”两个月,才能让莱纳到奥林匹克体育馆来,审核流程差不多就要跑这么久,不能让斯塔西觉得有人在故意加快进程。

但至少,斯塔西和克格勃一样守信,装着钞票的信封不定期出现在信箱或者门缝里,有时候是星期一,有时候是星期天,莱纳始终没见过送信人。一千东德马克,差不多是当时平均工资的两倍。都是皱巴巴的、小面额的旧钞票,除非你打算追回这笔钱,否则不要给线人簇新的大面额纸钞,还不如直接往他们脑袋上贴一个火红的标靶。

圣诞假期过后,新年之前,莱纳€€沃格尔总算得到了等待已久的信号,可以移动到下一个场景了。奥林匹克体育馆,军情六处的柏林堡垒,准确来说只有楼上是堡垒,楼下由好几个没有隔断的大办公室组成,翻译、打字员和发报员都在里面默默耕耘英国式官僚主义的贫瘠农田。安德烈把他放到一楼,离档案室最远的地方。这让斯塔西很高兴,那是个没有摄像头的时代,记得吗?莱纳完全可以从别人桌子上偷文件而又不被发现。军情六处也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得到了向东德倾倒虚假情报的便捷途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莱纳先送去一点“金砂”,让斯塔西吃到甜头,后面就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垃圾了。我们还因此在汉堡抓到了两个苏联线人,都是码头装卸工,斯塔西得到的假情报说,美国货船会秘密运来一批武器,转告克格勃,后者派人藏在仓库里等候。实际上根本没有船进港,那两个工人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凌晨出现在那里,当然被捕了,飞快地供出了他们的克格勃接头人,西德情报处还没天亮就抓到了那个人。斯塔西指责克格勃行事疏忽,克格勃指责它的东德表弟提供错误信息,科里亚和“赫尔曼先生”见了一次面,互相说了些难听的话,不欢而散,后者又离开柏林的寓所,回到那间地点不明的农舍去休养,一度传出病重的流言,为了驱散传言,“赫尔曼”又匆匆回到市区,躲进上了锁的办公室,在里面过了新年。

科里亚在莫斯科,安德烈昨天返回伦敦,两周后才会回来。莱纳独自在利滕贝格的公寓里迎接1955年,喝了半瓶红酒,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在他的梦里,安德烈开门进来,脱掉外套和上衣,挤到沙发上,轻轻拍莱纳的脸颊,手指冰凉。莱纳睁开眼睛,客厅的灯还亮着,电台已经沉寂下去,只剩下静电噪音。外面下起了雪,充当毯子的外套滑到地上,右手臂因为寒冷和血流不畅,快要失去知觉了。男孩吃力地起来,步履沉重地回到卧室去,安德烈的领带挂在书架上,他把这件纪念品握在手里,关上灯,摸黑爬到床上,去寻找另一种梦境。

第十六章

到头来我们手上就只剩下这些……剩下梦境。蜂蜜一般的,苦艾酒一般的,长着毒刺的,平凡无奇的,畸形的,热的,冷的,自我满足的。它们干扰记忆……不是篡改,干扰,就像给你的眼睛安上一块透镜,虽然河流还是河流,天空还是天空,但是颜色和形状变了,丢失原来的轮廓。我对安德烈的描述真的准确吗?我能不偏不倚地讲莱纳的故事吗?可是,谁又能做到呢?我们从来都没法真正了解一个人,所有人都只能是陌生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再让我喝一杯酒好吗?就一杯。我知道医生怎么说,等你老了,你的医生也会禁止这个,禁止那个,别听他们的。我年轻的时候喝得不多,现在只不过是补上那些错过的份额而已。我以前是个异类,竟然不用酒精也可以运转,大概从四十岁开始就不行了。把威士忌拿出来,要好的那瓶,你送我的那瓶。

你原本期待听到爱情故事吗?人们总是期待爱情故事的,仿佛那是唯一值得讲的故事。但我们要怎么定义“爱”?是亲吻和性吗?还是短暂占据大脑的调皮化合物?婚姻?写进遗嘱里的名字?我所听过的爱情故事,充满了说不出的话,寄不出的信,在黑暗中才敢牵起的手,永别前的最后一眼。我是悲观主义者吗?我想不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经验主义者。

我不知道安德烈是否真的爱过任何人。他从来没有和除了莱纳之外的线人上过床,但这不代表什么,也许只是剧情不需要罢了。他这种人€€€€我们这种人,有能力爱吗?用哪个身份去爱?一个牧羊人有那么多名字……有时候我睡不着,会翻看以前的护照,按照规定是必须上交的,但我没这么做,也没人追究,就留着了。最旧的是西德护照,然后是法国护照,我甚至有一本波兰签发的苏联护照,我不是在回忆我扮演过的角色,而是这些角色遇到的人,我曾经是他们的同事、不太熟的朋友或者情人,但任务结束之后,我就必须砍断一切联系,杀死我的角色,它再也不存在了,有人想念它吗?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像柏林那样的地方了,五十年代的柏林,好一个疯狂的派对。炸毁的街道逐渐修复了,有了颜色,亮起了灯光。先是肉店和面包店回来了,杂货店摆出了糖果和罐头,然后裁缝店和画廊也回来了。舞厅和酒馆像树根旁边的小蘑菇一样冒出来,间谍们聚集在这些音乐喧嚣的地方,像口渴的丛林狼围在泉水旁,有些人独自来,独自走,大部分人挽着女伴。最受欢迎的那家酒馆叫“金色鹈鹕”,用英文写的,本来瞄准的顾客群体是驻扎在柏林的英美空军,却慢慢落满了外交官、情报官、投机客、有固定主人的杀手、待价而沽的杀手、诈骗犯、走私者和刚刚轮班完毕的警察。常驻间谍们全都互相认识,有一段时间,为了捉弄克格勃,科里亚一走进“金色鹈鹕”,在里面喝酒的英国人就会塞小费给乐队,让他们演奏《知更鸟之死》,一首儿歌,曲调快乐,内容血腥。科里亚不为所动,踩着“谁杀了知更鸟”的节奏走向吧台,差不多在“鱼说,我用盘子接住了知更鸟的血”这句坐下,点一杯黑啤酒,酒保动作很快,在儿歌唱到掘坟墓的猫头鹰之前就把啤酒送过去了。半醉的英国傻瓜们在吧台另一头七零八落地唱完剩下的段落,“可怜的知更鸟!”什么的,安德烈要是在场,也会跟着一起笑。

“金色鹈鹕”的特别之处在于,桌子下面安装了气动管,你不一定见过,是旧世界的古董,战前流行过,邮局和银行里都有,金属圆筒在管网里嗖嗖飞过,运送信封、钞票、珠宝和文件。酒馆前身就是一家邮局,空气压缩机和管网都保留了下来,原本的设想是方便顾客邀请陌生人跳舞的,但在你看来,管子每晚运送的成千上万张纸条里,有多少在邀舞,有多少是间谍在悄悄交谈?

纸片是午夜刚过的时候窜到安德烈的桌子上的。他已经等了超过四小时了,新年假期刚刚结束,“金色鹈鹕”还没有恢复平常的热闹,只有一半桌子是有人的。他懒洋洋地挪开酒杯,揭开金属盖,压缩空气发出细微的吸吮声。管道里躺着一张名片,正面印着铃兰和紫色缎带,背面有一个用铅笔写上去的数字,17。安德烈把名片收进外套内袋,抬起头,假装寻找侍应,看向第17号桌子。那里坐了个留了络腮胡的男人,脸色红通通的,不知道是本来如此,还是喝多了酒。络腮胡子掏出火柴盒,在桌子边缘磕了磕,似乎发现里面没有火柴了,把盒子塞回衣袋里。

安德烈短暂地和络腮胡子对上视线,拿出自己的烟,放到桌子上,开口朝外,暗号对上了。络腮胡子移开目光,抬手招来侍应,点了酒。安德烈取出一叠紧紧卷起的钞票,丢进金属管,送到17号桌。五百西德马克,现金,用来买一条关于克格勃的信息,不算贵。气动管又发出响声,17号桌送来了一个信封。络腮胡子再也没有看安德烈一眼,喝掉啤酒,结账,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走了。

安德烈收好信封,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坐了十来二十分钟,假装欣赏钢琴师醉醺醺的演奏,直到侍应礼貌地告诉他“鹈鹕”要打烊了,才付了钱,离开小酒馆。他像平常那样回家,放上唱片,跟着旋律吹口哨,坐在床上,打开了信封。

一张纸条滑了出来,附带一张照片,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某个无法辨认的建筑物门洞里,一只手探进外套里,不知道是准备拿香烟还是枪。照片是黑白的,但纸条描述了陌生人的外貌,棕色头发,蓝眼睛,大约六英尺高,名字碰巧也是安德烈,安德烈€€奥尔洛夫,官方身份是苏联驻巴黎大使馆的防务参赞,但种种证据表明这人大概率是个克格勃。早在克格勃还叫“内务部”的年代,业内就有传言说莫斯科训练了一批“猎人”,专门在西欧活动,击落克里姆林宫不喜欢的鸟儿,不管这些鸟来自哪里,受谁的保护。汉斯极有可能死在这位猎人枪下,三年前,安德烈被迫造访太平间的那个晚上,这位可疑的“防务参赞”恰好就在柏林。而且,奥尔洛夫后天会再次途径柏林,妻子病危,他必须赶回莫斯科。

安德烈短暂地考虑过在机场拦住这位可能的“猎人”,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奥尔洛夫有正式的外交保护,就算没有,直接拖住一个奔赴重病亲属的人,实在是野蛮行为。他留下照片,把纸条带到厨房去,在水槽里烧掉了,灰烬冲进下水道。

他当然把这件事告诉了霍恩斯比,写在报告最后一行,仿佛这个信息并不重要,是发出电报前三秒才想起来的。确实,在那一刻,一个过路的苏联“猎人”并不显得十分重要。照片存入相应的档案,从安德烈写在页边的笔记看来,原本是打算分发给监控组的,出于至今不明的原因,最后没有发出去,也许觉得没有必要,也许就是忘了。奥尔洛夫的活动范围毕竟不在柏林。安德烈更加没有理由向莱纳提起这件事,小羊只是小羊,不需要知道幕后的运作。

1955年2月,隧道修建完毕,中情局如愿以偿,把长柄勺伸进了莫斯科和柏林之间奔涌的信息流里,秘密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巨大的录音设备日夜运转,录下严肃谈话、下流玩笑、调动指令、抱怨、对骂和令人困惑的黑话。隧道如此成功,以至于霍恩斯比一度认为,“麻雀”已经没有用处,安德烈是时候把他放归野外,再不联络。

安德烈也许同意上司的看法,也许不同意。无论如何,他二月份还是和莱纳在阁楼里见了一次。这没有道理,你看,“赫尔曼先生”近来并没有发出什么指令,从隧道窃取的对话听来,他也没有在斯塔西总部露面。这些安德烈已经知道了,没有必要特意问莱纳。要是有人问起,他有一百个理由,他可以说,这个线人需要额外的心理支持,定期见面必不可少。也可以说,是他自己有新指令要给莱纳。不过,幸好,没有人问起,他躲过了解释,也不必思考自己是否也想见莱纳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了。

这次碰面没有留下书面痕迹,又是那种不适宜写报告的场合。伦敦不需要知道这些琐碎小事,泥地里擦出来的小小火花,高高地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是看不见的,也不屑于去看。我想再要一杯威士忌,你不要喝,你保持清醒。听故事的人最好醒着,干杯。

第十七章

莱纳决定搬家。某一个温暖的四月早晨醒来,这个念头就在脑海里了。至少他是这样向安德烈解释的。“想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莱纳提出,他现在有足够的钱,可以去更好的街区租一个小房间。

这一切都非常合理,安德烈承认道。不过小心了,每次他说你有道理,实际意思是,他觉得你毫无道理,而且立即要开足马力说服你改变主意。他不会说“别这么做”,他会说的是,“你该早点告诉我,小鸟,我认识一些人,可以给你推荐棒极了的小公寓,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租金还可以打折。”

“我已经选好了。”莱纳说。

“是吗?那太棒了。”安德烈冲他笑了笑,点了支烟,把烟盒递给莱纳,后者摇摇头,情报官把香烟塞回外套口袋里,往圆形玻璃窗的方向呼出烟雾。

这是个暖和的春日,阁楼里甚至有些闷热了,安德烈早就脱了外套,挽起衬衫袖子。一瓶气泡酒放在写字台上,还是冰冷的,瓶身覆盖着一层细密的冷凝水珠。他轻轻把烟放到桌子边缘,着手打开酒瓶,一边和莱纳聊最近流行的歌舞剧、猜测大暴雨是否会在周末突然袭击,顺便交换一些办公室的闲话,似乎已经彻底忘了搬家这件事。差不多等莱纳喝下两杯酒之后,安德烈才像散步一样把话题绕回公寓上面,问莱纳为什么想搬走。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