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燃坐到他对面,也不着急拆穿他,细细叹了口气,“真好,我也想这样。”他把滴着水的塑料杯放到桌面,转一圈后,又轻慢地拿起,留下一个浑然的水圈。
“话说……”段燃挑起眼角,嘬着咖啡问:“你认识黎风闲吗?”
叶筝低头搅着勺子,“见过一次,怎么了?”他问。
“不怎么。”段燃笑意更甚,上身倚在靠垫里,半边侧脸融进日色,“我以为你跟他关系很好,所以吴先秋才会挖你去锦禾。”
吴先秋?
黎风闲认识吴先秋?
神经着火似的噼里啪啦一通乱燃,叶筝拿起三明治咬一口,紧捏着包装纸,故装镇静,“想多了,我跟他不熟。再说,我见他之前吴先秋就找过我好几次了。”
“这样啊……”段燃仿佛明白过来,浅笑着点头,声音还是那么狡猾,“那看来你们是真不熟啊,都不关心关心黎风闲跟锦禾的关系。”
“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段燃重新戴好墨镜,隐没在镜片下的目光变得迫狭起来,“这样吧,我们等价交换,谁也不亏。”
叶筝抬首,隔空抓住他的视线,好笑道:“都说你想多了。我对锦禾没兴趣,能问些什么?有几个员工?资产净值多少?会在年会上一起包饺子吗?我要是对锦禾有想法,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聊天吗?”段燃经常这样装神弄鬼,一天不掀点风浪皮就会痒,叶筝没按常理出牌,悠悠然吞咽,“不过你要是有很强的倾诉欲,觉得事情憋在心里不畅快,我不介意当个听众。”
“也行。那我就直说了。”杯中冰块化得七七八八,冲淡了原味,段燃喝了一口就丢进垃圾箱,“有人说黎风闲是吴先秋的私生子,吴先秋没否认。”
叶筝满不在乎,端起咖啡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唔。”段燃有意拖长懒音,像个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我还以为他会是你喜欢的类型呢,可惜了这么好一个近水楼台啊。”
闻言,叶筝面色一沉,胸腔窜起寒意,这句话把他的大脑炸成了一圈蕈状云。他嘴唇翕合,“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喜欢男人?”段燃凑上前去,打了个手势,跟他谈起筹码,“别急嘛,规矩照旧,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公平吧?”
寂然片响,叶筝紧握着瓷杯,咖啡漾了点出来,“罗安对吗?他告诉你的?”
“准确点说,是我们都听见了,不是他主动找我的。罗安那天喝醉了,正好找张决有事,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就把这件事给捅出来了。”段燃说。
叶筝气笑了,哆嗦着搁下杯子。被捅破秘密后的无措在皮下疯狂叫嚣,把血液压到肢体末端,手心不绝地发汗,像漫溢的熔浆,熏蒸得合不拢掌。
他的性取向原本只有罗安一个人知道,十五年交情,他没对罗安隐瞒过什么,不说当一辈子好兄弟……
但何必拿这件事出卖他?
罗安现在是吴先秋的助理,锦禾所有聚会都有他的份。
先前张决参加了吴先秋的生日晚宴,不知道罗安跟他说了什么,第二天回来就开始阴阳怪气,说他是同性恋的变|态。
叶筝呼出那口气,“除了你、张决,还有谁知道?”
“黎风闲。”
怎么又是他?叶筝€€急地吸着气。
天天住同一屋檐下……他掐了掐鼻根,不敢细想。得亏黎风闲没什么过激表现。
社会开放了不代表人的观念亦然如此,好比张决,用行动阐扬出他极度恐同的事实。
合照不愿站一起,凡是叶筝碰过的水他都不会喝,连坐过的椅子都要换一张。
万幸黎风闲不是那样的人,在知晓性向后没让他难堪。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同性恋,能予以基本尊重叶筝就知足了。
“问吧,”叶筝放慢语速,让声线大程度上听起来平缓一点,“你的两个问题。”
“好啊,”段燃半支起身,带了点玩味,低倾问他,“那么,他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叶筝额边狂跳,按捺住糊他满脸的想法,脱口,“不是。”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哥哥给你介绍,别整天宅在家里,一个人看片儿多没意思,来点真枪€€€€”段燃看他青红相间的脸色,顿了少顷,意外又欣喜,“不会吧,这就害羞了?还是处?”
叶筝:“……”
“行,不逗你了。”段燃收起笑容,给叶筝来上一粒定心丸,“今天的事就我们俩知道,你还欠我一个问题,可记好了。”
第19章 热枕(二更)
疗养院。
“……总之情况不太乐观。阿尔茨海默症多发于六十五岁以上人群,虽然临床也见过不到四十岁的患者,但属极端案例。主要是你姐姐她……”医生欲言又止,“不愿意配合治疗。”
他把报告递上前,说:“多劝劝她吧。”
石板路上流动着两个影子,黎风闲戴上手套,接过那张印满专业名词的评估报告。
“需要药物治疗吗?”他站定脚步,望向草坪后的主建筑,外墙灰突突的,嵌着许多瑰丽雕塑,散出某种难以言表的压迫感。
“不,我们主要采取非药物疗法,通过按摩和音乐来延缓病程。吃药的话副作用太大了,暂时不适合你姐姐。”医生走进主楼,用卡刷了一台电梯下来。他虚虚地拦住电梯门,让黎风闲先进。
电梯里有阵干燥的花香,味道正中医生下怀,他按下楼层,惬意地靠在角落,“她很想见你。晚上一直在念你的名字,也不睡觉。”
“是么。”
留意到语气里的异状,医生很有眼力见地止住了声,规规矩矩把黎风闲领到黎音病房前。
“她是醒着的,有需要就按护士铃。”
“好。”
黎风闲扭开房门,阳光柔和地铺在地上,他忍着胃痛,向前走了点。
“不想进来?”黎音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两颊瘦得脱相,头发干枯地披在肩侧,像一折就断的稻草。
病房是雪白的,唯一的色彩来源于桌上插着的黄色塑料假花€€€€
黎音气管不好,护士没敢给她换成真花。
黎风闲环视着这死气沉沉的房间,过往的画面走马灯般回放着。
“不好好练台步就待在这里吧,别出去了,风闲。”女人声音温软,贴在他耳边呵气,“你要听话,知道吗?”
关上门,黎风闲侧偏着脸,漫哑的光线在桌上晕开,“是不想,”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可医生说你不愿意配合治疗。”
黎音缓缓睁开眼,从被窝里拿出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低。
电视正直播着羽毛球比赛,她萎靡地盯着前方,不知道有没有在看,过了很久,她才从观众雀跃的欢呼声中开口,“以后别来了,我不想见你。”
“嗯,不会来了。”黎风闲把保温壶拿出来,鸡汤倒进碗里,“里面没下盐,你看合不合胃口,不想喝就倒了。”
“你出去!听不懂吗?出去!我不想看见你!!”黎音忽然摔下遥控器,两节电池飞弹出外,顺着光滑的地面滚向床底。她用指头抠着心口,浑身抽搐地颤抖,双腿溺水一样乱蹬,发出一阵高频的叫喊声。
黎风闲忙不迭去按护士铃。
医护人员推门而入,让他先去走廊等着,减少对病人的刺激。
刺激……
黎风闲坐在椅子上,身体犹如上锁般无法动弹。
三十年了,他对黎音而言,依旧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刺激。从记事那一天起,他就活得像黎音手里的傀儡,没资格和她同桌吃饭,不能喊她姐姐,训练受伤也不准喊疼。
有时候姚知渝会偷偷过来给他送药,偶一次被黎音发现了,她便细声细语送走姚知渝,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连拖带拽将他关进地下室。
那里没有床,被子枕头只能铺在地上,跟废旧的杂物睡在一起。遇上下雨天,墙角还会渗些水进来,滋养出各种霉斑,没一处是整洁的。
有一日,姚知渝给他抱了只小黑猫过来,比手掌大点,眼睛是黄色的。
“要不要养?我姐捡了一窝回来,有四五只呢。”
黎风闲摇摇头,“黎音不让我养。”
“好吧。”姚知渝把黑猫放回纸箱,又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作业和考卷,“给,考得不错啊。另外就是……”他支吾了一下,“班主任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上课,手上的伤好点没?”
黎风闲扯下袖子,“明天吧,我先把作业写完。”
像是见到什么怪物,姚知渝发了好一会儿愣,才碰着牙开口,“这、这一天能写完?兄弟,你开玩笑的吧?”
“能写完。不睡觉就能写完。”黎风闲揣着那一摞作业,视线往纸箱上扫了圈,眼尾一敛,“你回去吧,黎音快下来吃完饭了。”
这名字堪比催魂铃,姚知渝鸡皮疙瘩掉一地,抱起纸箱头也不回地跑出闲庭,留下一句,“隔壁班有人给你写了封情书,夹在数学考卷里,别忘了看!”
姚知渝走后,黎音随即从二楼慢步下来。
“风闲。”高跟鞋的闷响如同重锤般一下一下敲在黎风闲颈椎上,压得他抬不起头。
不少时,视线边缘有红裙扬过,紧跟是漆黑亮面的鞋尖,他咽了下喉咙,“老师。”声音喑涩,像从干燥的咽头硬挤出来
“小渝又来找你了?这孩子真是,待在闲庭的时间都快赶上家里了。”黎音轻笑一声,鞋尖往右挪了点,“他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那么大一个,抱着不嫌累吗?”
浓烈的后怕感冲进黎风闲体内,胸膛起伏数下,他咬紧面肌,说:“是作业。”他不能让黎音知道箱子里藏的是小猫。
黎音很讨厌动物,她在闲庭周围放了不少毒饵,所以每次出门都能在草丛里发现匿着的动物尸体,被蚂蚁分食成变质的血肉。
“作业啊。”黎音轻蔑地扳起他的下巴,凤眼娇艳,吐出的每个字音都让人心凉,“那就写作业去吧,写完再吃饭。”
很多时候,黎风闲都认为自己是侥幸活下来的,死亡曾经离他很近,那些浊水污垢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脏乱的、破旧的,弥散着腐臭味。
他必须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
在黎音搬出闲庭后,所有担子都来到他这里,活得一天比一天疲累,对周围丧失真实感……没有色彩,没有四季,悬接在日夜之间的连线也失去弹性,世界急剧倾覆成一座废墟。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年,一如他肩后的伤口,经久不衰地隐痛着,像是无法痊愈。
但比起侵留终身,黎风闲更怕它有朝一日会愈合,大抵是出于某种报复心态,他选择在疤痕附近刺了纹身。
玄青弯月,勾着空荒下落的流星。
半小时后,医生从病房出来,告诉他黎音已经睡下了。
“辛苦了。”黎风闲说。
“没事。”医生拍拍他肩膀,“你也多照顾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医生走后,黎风闲又在长椅上坐了会儿,通道挂着的小电视毫无预兆地亮起,无声转播着MAP解散特辑。
本期专题人物:叶筝。
电视台引用了MV工作人员对他的赞誉€€€€
“几乎没听过他喊累,一个动作让他做一百次都不嫌累。”
这让黎风闲想起叶筝在闲庭训练的样子,磕磕碰碰,总会弄出一身伤,手腕肿了也不说,抹点药酒就算了。
基本功是昆曲最难熬的起点,身体没长开前,柔韧性较高,照旧把人练得死去活来,到了叶筝这个年龄,疼是必然的,只会翻倍的疼,也无缘学习高难度腿功。
但他好像没有停过,能把一个动作重复上千、上万遍,硬生生靠数量取胜。像在说他想要的东西,拼了命都要拿到。
黎风闲不懂这种热忱。他学昆曲、演昆剧,全是因为黎音的要求,仿佛生来就带着使命,跟闲庭密不可分,无关爱好兴趣,黎音说过,要把情感全放在戏里,不能虚耗在其他东西上。
于是他喜欢的游戏被扔了,喜欢衣服被剪烂,同学写给他的情书也被撕了。黎音以这种形式教会他摒弃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