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眼(卿淅) 第59章

黎风闲回到车上等她。

手机有一条新消息,姚知渝发来的:谢了兄弟,姚知€€要是烦你你就揍他,不用跟我客气。

姚知渝:这小sb还说他明年暑假想去参加选秀

姚知渝:我爸都快被他那音乐梦气死了

姚知渝:我就提前让他去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音乐

送黎音到医院后,黎风闲把黎音不肯吃药的情况和主治医生说明。

医生是位和黎音大差不多的女性,“那换一款药试试吧,但因为这个药效学特性啊,它也是有副作用的,主要是抗胆碱作用,比如嗜睡啊,头晕啊。”

她拍拍黎音手背,“这些药刚开始吃是会这样的,过个一两周,身体适应了,就会慢慢好起来,你就多忍一忍啊。”

取完药,黎音说什么也不愿意上黎风闲的车,计无所出,黎风闲只好帮她叫了一辆车回家。

还有三个小时就要陪姚知€€去看海滨音乐节。黎风闲没选择回家,而是一个人先行去了海滨。

曦光在水面轻盈跃动,沿途有不少扛着大炮的摄影爱好者在支脚架,聊着今晚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

走到一家新开业的餐厅前时,黎风闲口袋中的手机微微震动,两条未读语音消息一前一后交叠着。

是老胡发来的语音。

他左滑清除消息提醒,会在这个关键时期找他无非是为了一件事€€€€

劝他签下合同放弃闲庭,不用为争一口气死扛着。

闲庭走到这一步到底是谁的错,黎风闲不敢说,也说不清,这听上去像在推一个人出来顶罪。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沉疴痼疾也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生长出来。

时代在进步,不再是以前那个只要拍好曲,唱好戏就能经营起一家剧团的年代了。

如今商业化大行其道,每天宿舍、练功房,小餐馆三点一线的日子早已覆没,老胡最常出入的地点也从闲庭变成各个投资商的会客室。一比一复刻的传统戏在别人看来约等于茴字的四种写法,不少剧团已经开始谋划新路线,不再是一味的巡演唱曲,他们还会抽时间参加各式综艺节目、杂志访谈,以便于打开知名度。

少数外形姣好的演员更是接到了广告代言,顺利进入洽谈阶段€€€€

而这些剧团甚至都不如闲庭。

事实上黎风闲收到不少赞助商的邀约,他们想花钱打造成为一个堪比娱乐圈流量的明星人物,但这些想法都被黎音一一否决了,因此愿意和闲庭合作的商家越来越少,开出的条件也一年比一年严苛。

黎音的油盐不进被部分管理视为独|裁的伊始,质疑她在决策上的草率和无用心。

为了掩饰内部的腐朽,个别高层面对记者的旁敲侧击时,总会高高在上地说一句,搞艺术的随了主流还叫艺术吗?

嘴上好话连连,一转脸,回到窝里,又初心不忘地抨击起黎音。这场内斗中真正牺牲的只有一帮用心唱戏的演员,高层们互相倾轧,黎音的病情日复一日地加重,这场闹剧终以她退位,以及部分高层出走为落场。

手机电量标红,黎风闲推门进了餐厅,要了杯热咖啡和充电宝,坐到角落僻静的位置。

他从浓色咖啡中看见自己结了霜一样的面色,嘴唇干裂黏到一块,用力分开时扯出一点血珠,锈甜的腥味延往齿间,借着这股味道,他想起前不久和姚知渝见面时对方说的话€€€€

怎么搞得跟鬼一样。

感觉下一秒就要从电视机里爬出来了。

受胃病和失眠双重围困,黎风闲已经有两周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纵使如此,他还是不会感到饥饿,像是丧失了人类求生的本能。

就这样,他在餐厅默坐着,咖啡空了就又续一杯,店面食客不多,大多数时间都空着一半以上的座位。

邻座两个穿着文化衫的大学生起身结账,大概是第三拨人了,脚步声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于是当第四拨人朝他走来时,他看了眼手表时间。

秒针走过九的刻度,和分针短暂相遇,指向左边,等他抬平视线那一刻,脚步声意外停住了。

停在这里,他的左边。

然后他看到一块造型甜美的纸杯蛋糕,和骨质瓷碟一道被细瘦的手指托着,放到他面前。

他没下单过餐点,准备提醒服务生送错桌了,又一枚银叉稳稳地放下来。

指甲圆润,指尖微红,细薄的皮肤冷白清透。

是双好看的手。

“只喝咖啡伤胃,吃点东西吧。”

黎风闲循着声源抬头,碰上一双黑亮的眼。

内眼角稍稍下陷,眼尾细而弯翘。

在这份注视中,餐厅里微涩又甘甜的咖啡香越发的馥郁,似在空气中膨胀发酵数十倍,只瞬息,这气味便侵略般席卷过所有气味。因此拒绝的话也被它们横蛮地撞回喉管。

“厨房里多做了几份,”那人说,“这也是我们餐厅的新产品,试试吧。”

黎风闲犹豫过后,拿起叉子,刮下一层软腻的奶油,浅送入口。

“怎么样?会太甜吗?”那人环抱着餐盘,站在他侧手问。

奶油里混了点草莓碎,理应不会太甜,但黎风闲不太确定,只能从逻辑上作出判断:“不会,刚刚好。”

“那就好。”那人笑笑。

就这么片霎怔忪,收银台后的短发女生朝他们这边招手:“学长,你下班吧,今天麻烦你了!比赛加油!”

“不麻烦。”那人偏过身,摘下围裙,侧脸沐浴在骄阳下,鼻额角盈起一片浅光,有种文艺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打光和色调。

他把围裙抛给另一位男服务员,解开系在腰上的运动外套,上前两步和那位服务员击掌。

“今晚比赛加油!我会准时来看你演出!”服务员抖开他的围裙搭在空座的椅背上。

“知道了,我走了啊。”金箔似的浮光掠影中,少年一步未停走出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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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后一抹暮色隐埋在山脊,黎风闲出门结账,发现收据上没有蛋糕的费用,收银员猜到他想说什么,会心一笑,“拿客人当新产品的小白鼠,要是再收钱的话,”她食指指天,“会遭雷劈的。”

黎风闲收起单据,手机插|入一则来电显示,他道了声谢,便接起电话。

“哥你到了吗?”姚知€€那边风声飒飒,“我在检票口等你啊!”

室外人头攒动,黎风闲刚一走出餐厅就被拥进了乌泱泱的队伍中。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悬挂着音乐节的宣传横幅,两侧音响上插满了彩旗,正迎风飘扬。

负责的保安人员用铁马隔开人潮,黎风闲被迫跟着人群移动,到检票处才看见穿着校服,手拿雨衣汽水蹦起来和他打招呼的姚知€€。

“哥!看我看我!快过来!”

现场没有安排椅子,都是站位,姚知€€长得就比萝卜高那么点儿,落进后排,满眼都是前面大叔的白背心,一细看,上头还破了俩洞,也不知道被什么啮齿目动物啃破了。

选手过道就在姚知€€左手边,他踮着脚往舞台边瞧,“姚知渝说这次比赛特别多美女姐姐参加,他三个前女友还凑一块儿组了个乐队,组合名叫‘缘分让我们相遇’,让我看看在哪儿呢……”

黎风闲:“……”

“那、那个,”站在黎风闲另一边的两个大学生巴巴地望向他,离他近的一位大胆伸出手机,“小哥哥,你这条手链真好看,介意加个微信发一下链接吗?我想买给我哥当生日礼物。”

那人小心觑着黎风闲的脸,有点紧张€€€€

这种男人一般都很难搞,骨相偏硬,颧骨高,皮相正脸却是清艳类型。

斜眼看向他手机时,眼型压低,那种艳又消失了,只余下丧里丧气的冷。

那人瑟瑟地缩回手,“对不起,打扰了,不行就算了……”

在旁目睹全程的姚知€€忽然戏隐大发,语惊四座地喊了声“爸。”

大学生们:“?”

“爸,妈妈问你回不回家吃饭。我说今晚可能没那么快回去,让她不用等我们了……”姚知€€扒上黎风闲胳膊,眼睛扑闪扑闪,“我是不是很乖呀€€€€”

他弹了下姚知€€的手背,平心易气地同另外两人说:“XX官网有得卖,春季款。”

“好、好的,谢谢。”那人拉过同伴的手,齐齐往后退了步。

这得英年早婚到什么程度才能生出一个上初中的孩子啊!

距离节目开场还有十五分钟,挂着名牌的工作人员在舞台上调试麦克风和灯光设备。风一阵阵刮过来,吹得头发飞雪似的乱舞,女生们纷纷按住自己的刘海和裙摆。

一张不知道从哪飞过来的照片落到黎风闲脚边,他捡起,翻过来看,是一张拍立得,画面黑团团的,中间一点暗黄,像污垢,又像是天边的月亮。

“不好意思……”

清冽的男声自选手过道横插进来,斜长的影子在地上铺开,遮蔽了照片上的清光。

“不好意思啊,刚才风大……”男声略作一顿,笑了,“原来是你啊。”

他身上微苦的咖啡香把海风中的咸腥拂了去。纤长白净的手指再次出现在黎风闲的视点下,伸过来,搭上相纸,黎风闲凝着那点光晕,神差鬼遣地收紧了力气。

两道暗劲电光石火地碰了一下,像擦出了静电,鞭在指腹,钻入神经,黎风闲感觉手指发麻,他松了松力道,却仍轻轻捏着拍立得的一角,“抱歉,还给你。”

“麻烦让一让!”参赛者相继而至,为了让位给其他选手,少年走前一步,干燥温暖的气息倾过来,贴着黎风闲的皮肤,吸入胸腔,一下,再一下,丝绸般滑过脏器。

“喜欢的话你就拿去吧。”少年拉了下背着吉他的肩带,似乎是赶时间,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喂,在这儿干嘛呢?快走啊。”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推着他走,“后台准备点名了,迟到的取消资格,别玩脱了。”

“知道了罗大少。”

他们汇入人流,向前走,就在这时,黎风闲身后有几个学生齐声喊道:“叶筝!!加油啊!!”

“I大靠你了!”

“叶筝!土木二年级的裴爵说他喜欢你€€€€唔唔唔唔唔”

“卧槽!这你也敢说你不要命啦!”

“叶筝!看这边!”

快门声响的瞬间,少年逆着人群回头,头发边缘闪着光,发顶上跳跃的碎光依稀注入了生命力,顺着发丝向下流动,最终落入眼底。

伴同现场播放的暖场音乐,他深棕色的眼眸看过来,里面好像有一种奇特的光,同他的笑一起显现出来。

悬挂在会场上方的小灯串一排排亮起,由远及近,像成千上万的星辉向他奔腾而来,整个广袤天地在他背后燎亮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线条高挺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嘴角,皆坦白在光轨之下。空气中散泼着稻谷一般的浅黄色。

时间犹如被按下暂停键,长长此时,周遭所有景物都急遽地脱色,流沙一样下塌,陷落,唯有少年是彩色的,他慢动作似的抬起手,挥了挥。

白色外套被风吹开,仿佛两片薄薄的翅膀。

黎风闲看着他,看他站在暗夜中最亮的一隅,叶筝好像也看见了他,视线隔着鼎沸的人声相撞,千波万涛都在此刻平息,所有强力坚定的信念都聚合在这一线细绳般牵连的视线中。

他在那头眨眼,那条绳便涟漪碧波地荡过来,引动这一头。

黎风闲难以界定心底里行将崩裂的热流是什么。它不受个人意志掌管,被天真的目光善意地挑|弄着,丝丝入扣地渗流进四肢,撑起一种和暖的循环。

腕表上的秒针滴答走动,细小的震动穿过表盘、零件,针笔一般,带着一点点痛,深刻而漫长地刺进黎风闲的皮肤。

滴答€€€€清风有力地推拥着人群,玻璃瓶打翻的声音有如一阵高亢的耳鸣植入黎风闲大脑,轰然扯断所有其他声响。

汽水释放出黏缠的气味,肆意抛洒在风中。流银碎光在风弦上轻颤,有人大喊流星雨来了,人群紧跟着骚动,个个都像仰着脖子的鹅。流星雨来了,承载着梦的碎片,而黎风闲竟然忘了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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