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眼(卿淅) 第106章

电话那边忽然沉默下来,一种古怪的氛围,不常出现在他和黎风闲之间,叶筝很敏锐地注意到了,“怎么了?”他问。

“没怎么。”黎风闲像是把通话接到蓝牙耳机上,故有了方才那一刹的沉默,“收到的信多吗?”

“多啊,积了三年呢。”

“你今晚就在家里拆信?”

“差不多吧,没事做,又睡不着,”叶筝眼睛眨一下,问:“你要过来吗?”

“好。”

半小时后,黎风闲到了叶筝家。

客厅里不见有人,那一地的信件已经被叶筝分类好了€€€€

拆封过的都被他放进装书用的收纳箱里,没拆的就还在快递箱内。

黎风闲捡起掉地上的毛毯,上面还有人体盖过的余温。他把毛毯搭在手上,然后走到打开的快递箱前,密密层层的信封中,有个正红色的角露了出来,在一众淡色的颜料里,显得那么的昭然,如同一双眼在凝视着他。

穿过风雪、穿过四季、穿过省略掉的种种,他将那封信抽了出来,信封上仍是写着收件人的名字。

叶筝。

那样谙熟的两个字,来自某个夜晚。他的笔下。

第111章 信纸

光线均匀的台灯、吸饱墨汁的钢笔、一张张压花信纸。夜风中有蝉唱在€€€€。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电影的开头,一把好听的男声在念独白,他问某个人,你还站在那里等我吗?*

像日没时刻,一场犹豫的梅雨,有海和浪咸涩的味道。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黎风闲仍未找到落笔的方式,他只是想,为何又听见了心房突突的声音。那种超出宇宙计算的心跳又来了,是用弹弓发射|出去的石头,一遍接一遍地冲撞着他的胸骨,那片无法点亮的阴影带、风暴与狂潮的核心,无法抵抗地,透出了一条裂缝。

叶筝。还是叶筝,他又开始写这两个字,和之前废掉的十七张手稿一样,一个无趣又俗气的开场白,却蕴藏魔法般的魄力,叫他立即想到叶筝的眼睛。

所以他又想,他一定要告诉叶筝,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拖鞋啪嗒啪嗒,黎风闲回过神,把信件放回原来的地方。

叶筝端了碗洗好的葡萄从厨房出来,水珠沿着碗边一颗颗往下掉,扫开餐桌上的杂物,叶筝放下葡萄,朝黎风闲伸手,“衣服要挂起来么?”

“好。”黎风闲将毛毯搭到沙发扶手上。他脱下外套,交予叶筝。

叶筝抱着衣服,打开玄关壁橱,把大衣挂进去。又拨了一把,和他的两件衣服靠到一起。

桌上还有几封用拆信刀压着的信,黎风闲看了一眼,问:“公司寄给你的信……还继续拆吗?”

“先不拆了。刚才拆了二十几封,看得我眼睛都花了。”叶筝过来,将桌子收拾一番,拆信刀套上保护壳,扔进布艺筐篮里,“反正信在这里,又不会跑了,慢慢拆总能拆完。”

于是那份正红色的信封又被叶筝拨拉进了厚墩墩信海里,黎风闲看它一点点沉着、陷着,像一棵植物,沥涝在了田地里。

最后那三个快递箱让叶筝给搬到了客厅的一角。他拍了拍手上灰尘,关掉大灯,只留四周照墙的反灯槽。

“看电影吗?”叶筝拉开电视柜下的抽屉,盘腿坐到地上,开始选里面的碟片,“有科幻片、动作片、警匪片……”脸上忽然贴来清凉湿润的触感,靠他嘴角很近,叶筝侧了下头,张口咬住果肉,脆爽饱满的一颗。

“好甜,”叶筝说,“还是我妈会挑。”

黎风闲又喂了一粒给他,“……阿姨过来了?”

“嗯,昨天的机票。说想过来看看。我本来是要留她住这儿的,但她不想,非要在外面住酒店。”大概是选择困难,叶筝就抽奖一样,往抽屉里随便抓了一张光碟出来。

一看片名,《极恶凶灵》

叶筝把影碟举到黎风闲面前,“看这个吗?去年出的恐怖片。”

这种从下往上的仰视很难让人拒绝。“我都可以。”黎风闲目光平静。

“那就这个了。”

蓝光珍藏版的画质,配上客厅全套专业级别的音响设备,老套的鬼故事竟也有了可以鉴赏的空间。剧情还是老三样,一群热爱冒险、喜欢作死的大学生;一个死不瞑目、长发飘飘的女鬼,最后再搭一位爱打哑谜的老人。叶筝坐在沙发边,腿缩起,好几次都要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快阖过去的时候,黎风闲从后捞住他,有些许的用力,叶筝转头去看黎风闲,眼睛却张不开,下一秒,他感到有吻落在他的耳廓,“还看吗?”黎风闲问。

“不看了……”叶筝拧过身,左手抱住黎风闲脖子,右手下探,撩开那件黑色毛衣。

动作还未过半,黎风闲就捉住了他的手腕。叶筝莫可奈何地睁眼,又让黎风闲给往前带了一下,整个上半身都挨到黎风闲身上。

“累了就去睡。”黎风闲低低地看着他,一双眼里有水潋的光。

叶筝这下真是说什么也不动了。手软趴趴地放下来,所有重心都交付给黎风闲那样,他塌下腰,耳朵贴向黎风闲的心口。强而有力的跳动声中,他紧紧搂住他,“你陪我睡。”

“你要在沙发睡?”

“回房睡。”叶筝又用头发去蹭他,“抱我。”

关掉电视,黎风闲把叶筝抱回卧室里。叶筝背一沾床就钻进了被子,他手往另外半边的枕头上拍,“快来睡。”

“我洗个澡。”黎风闲脱掉上衣进了浴室。

冲完澡出来,他又从挂壁橱里的大衣口袋中摸出一个便携式小药瓶,然后接一杯水回卧室。

没开灯,黎风闲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小柜子自带的人体感应灯亮起,藉着光,他坐到床边,打开瓶盖,倒出一粒药丸。“黎风闲。”身后,叶筝在叫他,不再是含糊欲睡的语调,是一种存在于清醒状态下的话声。

“还没睡?”黎风闲将要去拿水杯,肩上却垫来一点重量,叶筝自后方环抱住他,在嗅他洗发水的气味,又对着他的侧颈一点点吻,再是舔,还有咬,都很轻,不会留下印子。勒在腰上的手又收紧半寸,他听见叶筝说,“我们做吧。”

这种语境下的做,其实只有一个含义。

但黎风闲还是问:“做什么?”

“做|爱。”叶筝攫住他的手,说:“我看报道说,做|爱可以助眠。”

“对你确实助眠。”

“喂。”

被他揽得厉害,黎风闲只得将药丸放回瓶子里,拍拍叶筝手背,“好了,睡觉。”

叶筝松了点力,可还是那样圈住黎风闲的腰不放,像是很正经地商量,“那我也可以让你助眠。”

“不可以。”黎风闲扣住他的手掌,反客为主,将叶筝掀到床上。按照过往经验,他们接下来会进行一些水到渠成的工作,脱衣服、亲吻、抚|摸,情事中的探索、开发,男人生来就对这方面拥有无穷尽的嗜欲,但今晚,他们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黑和白,目光被毛玻璃滤过一遍似的。不多时,叶筝呼气,卷起自己的衣角,拉到第七对肋骨的位置,停下,食指指腹在那片皮肤上摩擦。

跟随他的动作,黎风闲视线向下,过分羸白的肤色在浓夜的映托中,有玉一样的质感。

“这里,我以前车祸留过一条疤。一开始可能只有这么点,但后来人长大了,疤也长大了。”叶筝在他的胸腹上竖着比划了一个长度,“出道之前,公司让做了除疤手术,修复了有个四、五次,总算把那条疤给磨掉了,现在一点痕迹都见不着。”

顺着叶筝手指的走势,黎风闲也将指尖覆了上去,滑过一根根嶙峋的骨,好长,他想,怎么会这么长?是被什么割伤了吗?玻璃还是其他零件?那真是个很惊险的创口,有穿破内脏的威力。

“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叶筝笑了下,“在电视上看到游乐园的广告,就去闹我爸,要他带我去玩,不带我去我就一直烦他。”

时间、因果、人物,黎风闲不难猜到这条伤疤的脉络和走向,他把叶筝抱起来,右手贴上叶筝后背,捋着他,平声打断叶筝还想往下说的话,“可以了,不用说了。”

睡衣布料单薄,眼泪一滴就穿,有横亘多年的温度,落到黎风闲肩上时,他却感觉到冷,这场雨下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急湍。大概是源于心底的恐惧,他将叶筝抱得很紧,像抱一片随时都会消失的云,而他只能做那面仰望着的海。对世间所有一切都无能为力。

“没事。”叶筝顺了顺他的发尾,“你就当我在说梦话吧。”就这样枕着脸,叶筝继续说,“那天是周末,我妈要上班,我姐作业没写完,就我和我爸去了。那天天气还可以,去游乐园的人很多,游客、情侣、秋游的高中生,总之哪哪都是人,一个摩天轮排了快一个小时,然后上去转了十五分钟就下来了。”

抬起脸,叶筝退开半分,去看黎风闲,以一种黎风闲从没见过的神色€€€€

整张脸都被眼泪浸湿,他却在笑,笑得温柔、挚切。太鲜活。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笑。

他擦掉叶筝颊边的泪,仿佛小心擦着一颗宝石。

“后来我和我爸又排了半小时的旋转木马……本来以为可以骑马,结果被分到了一辆马车里面。”叶筝垂下眼,很轻地摇头,“我上车就哭了,我说我要骑马,不要坐马车,可能是看我哭得不大声,也不扰民,我爸就乐了,直接掏相机拍了我一堆丑照。”

“其实车祸之后,”叶筝点了下自己额角,“那天的事我很多都记不清了,就记得玩了摩天轮和旋转木马。差不多六点,我姐打电话催我们回家,说小区水管爆了,家里没水,反正玩得也差不多了,我爸就带我打车回家。”

“肇事车辆是酒驾。”叶筝抿着笑,略费力地,他说:“我爸第一时间把我护到了身下,所以消防员赶到现场的时候,我意识还是清醒的,我甚至记得我爸最后和我说的那句话。”泪光又簌簌滚下来,“他说,叶筝,别睡,很快就不疼了……”

这一瞬间好漫长。呼吸之间,有受困和怃然的气息。黎风闲两只手捧住叶筝的脸,细致地端量他,究竟是藏了多深的情绪,才能在一副被压抑到了极致的躯体里迸发出来?

无力、还是无力,黎风闲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说,他只能替叶筝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眼泪,酸痛透过泪液一路灼烧着他的心脏,直到那双眼再也流不出什么。

叶筝握住黎风闲的手,“我以前还觉得,我一定不会再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

下一刻,叶筝又轻飘飘地拨开黎风闲的手。他从枕头下抽出一个正红色的信封,拿上手时,纸张有细弱的€€€€声,是火焰烧到最后,那一点干枯的嘶鸣。

“黎风闲,我已经什么都告诉你了。”叶筝将信封递到黎风闲面前,深注着他,问:“那你呢?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第112章 干花

一个信封、几张信纸,再展开,信纸里夹着几片干花。黎风闲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做他计划以外的事情€€€€

他要在叶筝面前亲手打开这封信。

仿佛向他打开一切与自己有关的命运、喜悦、痛苦。打开的过程里,他又看到了那样一个夜晚,无人的街道、偏僻的花店,一首柔缓的歌曲,空气中有混杂的花香、顽固的、不被分解,风乍然荡过来,叶声沙沙、沙沙。

这时,床头灯亮起来,于是那寥寥几行的字便无可回避地坦露出来,一笔一画都深刻、工整。

【叶筝,

今天是个雨天,偶然路过一家花店,店里正在播你的新歌。突然想到,茉莉花的香气很适合这首歌,所以我买了一束花,将它们风干送给你。

2XXX.07.29】

【叶筝,

今天天气很好,新闻报道说晚上会有火流星坠落,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同时看见它。如果看见了,请你一定要向它许愿。

2XXX.09.20】

【叶筝,

台风来了。凌晨三点,岭南下起了特大暴雨,来到你家乡的第一晚,难得做了一个梦,梦里又一次和你擦身而过,幸好,那只是梦。近日气温反复,务必多注意身体。愿你好眠。

2XXX.10.02】

没有寄信人的名字,没有迫切的情词,又好像不是信,是谁送来的一片落花、一只流萤。

“不止这一封吧。”叶筝又从枕下摸出两个信封,同样的红、同样的字迹,光是信纸加起来都差不多有十张,发件日期由他出道那年起,一直到MAP解散之前,横跨三年。信封上有珠光细闪,在眼泪淌下之际,叶筝用衣袖抹了把脸,没让它们滴到信纸上。

“黎风闲。”他又拆开一封信,里面是一张公演门票,

2XXX年全国艺术节 闲庭 《牡丹亭》上本

中心大会堂

2XXX/02/14

“你一早就认识我了是吗?”指腹一点点抚着那张门票的边缘,叶筝轻轻滚动喉头,“三年,或者更早之前?”他问。

晴天、阴天、黎明、傍晚,涵盖了一个人所能经历的全部气候,那些字一个个写在纸上,孤独的、畸零的,他们错过的那几年,黎风闲都是怎么过的呢?一个人写信的时候,又会想些什么呢?

无言良久,叶筝望着那几张信纸,铁画银钩的一页字,他好像再也无法抟心揖志地去阅读,他曾经问过黎风闲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也许答案就在这些字的后面。

突然地,叶筝想去看看黎风闲的心,想亲口听他说那些年与月,是否为他痛苦过、快乐过,就在他准备开口的那一刻,身侧床垫一轻,黎风闲起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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