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缘望向自己红肿的手心:“我算一算。”
“教主说……他十五天后回来。”
裴渡闭了闭眸:“早已经过半月了。”
沈缘不理他,继续伸着手指头算:“十五天,再等十天……是二十五天,我等教主二十五天。”
……
“二十五天他不回来,我就要去卫家。”
“教主说的。”
……
……
昏昏夜色杂猩红,刀光剑影的混战早已经结束,郁长烬握着早已经被浸透了血腥的长剑,指尖麻木得几乎伸展不开,青年玄衣浸透血水,裹着伤痕遍布模糊的血肉,粘在皮肤之上凝结,他打开手中的盒子看了一眼,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成功了。”
就算是江湖中十几个门派合力围困,就算是被诟病他朝自己的母族出剑出刀,可在真正拿到能够挽救沈缘性命的东西的这一刻,所有的郁结便已经烟消云散,他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问身旁尚还活着的下属:“今天是什么日子?”
下属估摸了半晌:“二月二十五。”
二月二十五……
郁长烬心想着,他走的时候是二月初,路上行了大约三四天,这么算下来,如果沈缘真的听话等他二十五天的话,那么大后天……不对,后天——就是他们约定的日子。
完了,来不及了……
“教主?”身旁下属拿来药箱想给他包扎身上的伤口,郁长烬神思恍惚地走了几步,忽然一个踉跄跌在了地面上,手中的盒子被他好好护着,连一点儿颠簸都未曾有,郁长烬拒绝了那些药,只摆摆手往一边去了:“把药散下去,还活着的带到附近风华楼去医治,一切用药……你与伊楼主说,我回头给她。”
“已经没气息的就地安葬吧。”
郁长烬扶着墙壁走到角落里,他低下头来喘着气,只觉得身上伤口又崩裂了许多,染得他整个身体都是僵硬麻木的……来不及了,沈缘一定会走的。
他那么乖,那么听话……
说是二十五天就是二十五天,多等一时片刻也不能的,是他晚了,是他晚了啊。
郁长烬摸着自己胸口处那个字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刚想坐下去歇片刻后上路,却忽地触碰到了自己腕间那只柳枝编成的枝环,这只很潦草的柳环,是沈缘临走时跑过来送给他的……是舍不得,是思念。
沈缘会思念他。
“沈缘!”
郁长烬不知从哪来了气力,他登时站起身来,与近身下属吩咐了一通要事,没再理会这里血腥遍布,便猛地翻身上马拉紧缰绳纵飞而去,马蹄踏过泥泞污水,徒留下一圈圈模糊涟漪。
来得及,来得及。
沈缘还要靠这株草救命呢,他快马加鞭赶回去,大约只要三两天,一定还来得及!沈缘最讨厌别人欺骗他,他曾经骗了少年那么多回,次次叫他生气恼怒,把他的心戳烂揉碎了也不解恨,这次怎么能够再次食言?!
“教主最爱你,”郁长烬在心底暗暗道:“从那以后我再也不食言,等我吧……一定要好好地等我。”
一双新春燕自南飞来,沈缘眯起眼睛看着暖乎乎的太阳,趁叶莺不注意把外衫解了下来到殿外的柳树底下去蹲着看那些搬家的小虫子,这些日子叶莺给他读了许多书,有一些关乎爱恨情仇的,他依旧没怎么懂,可有一些是关于动物习性,亦或者江湖中叫人听得直乐的趣事,他倒是觉得有意思。
“哎呀——!”
叶莺忽然惊叫一声,手中的盘子瞬间脱手跌了下去,她不可置信地收起衣裙往前方走了两步,看着不远处那个浑身血迹翻身下马的人怔愣半晌,叫道:“教主!”
沈缘未曾反应过来,还用树枝故意戳着泥土里那些圆乎乎的胖虫子,看它们仰面四脚朝天股涌着,眉目间便染上几分欢喜,连头发丝儿都愉悦地翘了起来:“莺莺你看……”
这句话未说完,一双手臂忽地从他背后紧紧拥住,沈缘没嗅出来人的气息,右手一翻便使了内力打在了这人肩膀上想要挣脱,却又被抱得更紧,只听背后一道闷哼,沈缘回过头,翠眸缓缓睁大了:“教主。”
郁长烬道:“我赶回来了。”
“缘缘还在等我吗?”
沈缘捏着树枝愣住,太长远的分离叫他对眼前的郁长烬有些许陌生,倒不至于认不出来,只是他满身血腥,连原来让人安心的沉厚檀香气都掩盖住了,沈缘半晌都未曾说话,一直到他被抱着进到殿内才缓缓的回过神来。
“教主……”
郁长烬记挂着沈缘身上说不定哪日就会打破平衡点毒素,只轻轻地番“哎”了一声作为回答,动作上却干脆利落地将盒子打开,露出其中藏着的一株草药:“缘缘,你听我说。”
“这药得用内力催化到体内,一会儿要含在你的舌根下面,千万记着不能随便咽了,我为你护法,还有如果……”
“教主!”沈缘像是木偶娃娃忽然被启动了一般,张开手臂便朝着郁长烬扑了过去,像一只长久没见过主人因此记恨得张牙舞爪的大猫,侧头在郁长烬的脖子上啃了一口。
郁长烬脱了被血浸透的衣裳拥抱住他,伸手摸着少年柔软的头发,掂着怀里的人只觉得他重了些许……可能是胖了吧,叶莺喂什么东西都胖,她养的那些鸭子大鹅,就算最初骨瘦如柴,也能养成肥嘟嘟的样子。
可爱极了。
沈缘张开嘴,乖乖地叫郁长烬把药草截开塞到他舌根底下,郁长烬依旧不放心地嘱咐他千万不能真的咽下去,又一边去擦了手莱给沈缘做护法,这南疆族至宝的药性很烈,沈缘身上毒素又杂又乱,其过程少不得要疼得大汗淋漓。
“不怕不怕。”郁长烬拍了拍他。
内力缓缓流出,在沈缘体内横冲直撞,少年仰起头皱眉,之觉得全身的血都被抽了出去,舌根底下的药草带着清苦的味道,让他忍不住想吐出来,却在紧急时刻被郁长烬一把捂住了嘴巴。
“呜……”
沈缘眼睛噙着水雾,忽地用气音轻声唤道:“长烬哥哥……我想你。”
像撒娇一样……
郁长烬整颗心都软烂了。
“我也是,教主也想你。”
我真爱你,如明月照我,祛除我满身孤独寂寞狰狞戾气,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昔年他疯疯癫癫念着的那首长恨歌,把自己葬在冰湖后满心不甘的悲泣,在逢春之时双燕齐飞时彻底完结。
……
“但你还是不能吐掉。”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番外线定了俩,一个是《前世郁长烬和小宝的最后时光》
一个是甜甜的《小圆给教主讲鬼故事被自己吓到》
第128章 《不见玉颜空死处》上篇
“往后,不用再选人来了。”
第五次把沈缘身边的侍女赶走的时候,郁长烬和那个总是呆呆木木的少年争吵了一番,说是争吵,其实也不然,沈缘已经有好些日子不与他说话了,更别提歇斯底里地吵架,这么一场灼热火焰交织痴缠,只不过是他单方面的愤怒迸发。
“又不说话?”
沈缘好像已经对此习以为常,羸弱少年怏怏地躺回去,双手交合枕在侧颊处,脚腕间的锁链也随之晃动出细微声响,他原本是一副清丽动人好颜色,在昏暗烛光下却只衬出几分郁郁沉沉的死气,不合时宜地说——他像一条被网住无法挣脱,于是只能认命的……死鱼。
郁长烬慢慢走过去,进入到了那片昏暗烛光范围之内,阔袖玄衣投下更深更重的阴影,把大半光亮遮掩,恍惚之间,他只能看见少年那双如初见时一般明亮如新春绿叶的翠眸,是让他一眼心动无法自拔的那片湖泊。
可如今这片湖泊死寂了。
郁长烬心中烦闷不止,只觉得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缕不清词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句威胁的话已经说出了口,他道:“再不说话,我就吊死那五个侍女给你看。”
沈缘似乎有了点反应,他的脑袋轻轻地动了动,把两只手从侧脸处抽了出来搁在了腹部的绒被上,却只侧眸看着来人依旧不言不语,仿佛一个永远都撬不开心脏的硬石头,它的外部坚固无比,用烛火却可以照见其中价值连城的碧色宝石——可惜打不开。
于是一文不值。
郁长烬等了片刻,依旧不见沈缘开口:“你不是爱和她们说话吗?!你既愿意和她们亲近……来人!把那些……”
“……教主。”
这一声太及时,几乎是在最后一刻阻却了他暴戾四起的杀心,少年的音色闷闷哑哑,又莫名有些含糊,若非郁长烬与他近身,又注意着他的模样,恐怕都听不到沈缘这出口的两个字。
唯两个字而已……
郁长烬忍气吞声压下心中恼火,脱了外衣侧身坐到床边,抬手摸到了沈缘发间那第五个侍女给他编上的几绺小辫子,越摸越是觉得急火攻心喘不上气来,沈缘和旁人……侍女下属,总是能聊得来,纵然是听不懂,眼睛也闪亮亮地乖巧坐着叫人给他弄头发擦脸。
可但凡是他过来了,沈缘便一个字也不说,连个正经的应答都没有过,只仰脸看着头顶上精美雕梁发呆,任凭他怎么问都不言不语。
郁长烬深呼一口气,将沈缘的脑袋扶起来搁进怀里,伸手把他发间的小辫子一个一个地解开来,他发泄着怒气,于是动作间也莽撞,一个不留神便把沈缘给扯疼了。
“唔……”
少年低眸捂了脑袋发出一声闷哼,郁长烬神色一滞,动作霎时间停顿住,指尖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起颤来:“沈缘?”
“……”
郁长烬问:“弄疼你了,是不是?”
沈缘依旧不说话。
郁长烬沉默片刻:“你就只不愿和我说话……我哪里对不住你?让你这么诛杀我心,那些旁的人来,问你话你一概都回,就只有我,我一来,你就哑了。”
“……”
“我哪里对不住你?”
“……”
“你捅我一剑一走了之,把我们的婚宴搞得一团糟,我何曾报复过你?你扪心自问,我之前待你如何,你真的察觉不到么?”
“……”
房间内依旧静悄悄,郁长烬终于没了耐心,他一把扣住沈缘的后颈,迫使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说话,沈缘。”
少年的眼睫颤了颤,不发一言,他的嘴像严丝合缝死也无法撬开的石头,本应该做一副倔强不屈神色,可郁长烬盯着他,却依旧只在少年瞳孔中央望见了那一片澄澈纯粹的碧色湖泊,他还和以前一样,只抬眸一眼就能叫人心驰神往。
郁长烬记着他穿嫁衣的模样,那身繁琐华丽的艳红衣裳并未压下他周身纯稚气息,只成一件附属物衬得他气色极好面颊红润,如同九天御风而下的仙子,上好的胭脂涂在少年唇间,在婚前便被他心焦难耐地压着人吃了个干净。
那时多貌美……
如今明明还是那一双眼睛,还是那样叫人看一眼便深陷其中的容貌,怎么就能成枯木碎叶,如此寂寥无声?
“说话。”郁长烬沉声道:“你不开口,我便生气了,你那五个好姐姐还要不要?你既喜欢她们,爱和她们说话聊天,便好好地顺着我,别叫我总发火。”
沈缘垂下眸:“教主。”
郁长烬道:“说些别的。”
沈缘想了片刻,依旧道:“……教主。”
“我说,”郁长烬道:“讲些别的。”
沈缘抿了抿唇:“我今天……吃了梅花酥,一个……瑞瑞给我……念书,外面下雨了,有鸟在叫,好像是鸽子。”
冬日怎么会听见鸟叫?
郁长烬皱了皱眉,继续问:“还有呢?”
沈缘道:“……没了。”